三 上治理两江条陈的美少年原来是故人之子
"足下这个建议与老夫所想正合。"曾国藩慈爱地望着薛福成,问,"关于清算江南,足下另有别的甚么设法吗?"薛福成想了一下说:"晚生以为,江南政务的清算,首在盐政的清算,盐政乃江南第一政务,且弊端最多,朝野都亟盼整治。晚生有志根究,但目前环境还不甚了然,亦拿不出甚么好的主张,故不敢妄陈。""哦!"曾国藩的两只眼睛低垂下来,梳理髯毛的左手也不自发地停止了。他堕入了回想当中,耳边响起了一个江南老举人舒缓的吴音来。
"哦!"曾国藩长叹一声,暴露无穷可惜的神情来。薛福成见了,内心很打动。
姜穆编《曾国藩的幕僚群》中关于薛福成的先容为:"薛福成之入曾国藩幕,在同治四年曾国藩北上讨捻时。福成于宝应舟次,上'养人才、广垦田、兴屯政、治捻寇、澄吏治、厚民生、筹海防、挽时变'等八策。国藩一见,大加奖誉,遂邀入幕。军谋秘密,多所参赞,由是名誉隆起,以一墨客负天下重望。"又,曾氏同治四年闰蒲月初六日记:"阅薛晓帆之予薛福辰 (成)所递条陈,约万余言。阅毕,嘉赏无已。"下午,薛福成来了。曾国藩初觉得必是一名老成慎重的夙儒,谁知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他叫薛福成不必拘礼,随便坐下,然后用惯于相人的目光将这个后生细心打量了一番。但见此人额高而宽,眉宇疏朗,两个吵嘴清楚的眼睛里射出豪气逼人的光芒。"令器美才!"曾国藩在内心奖饰。
"晚生建议垂白叟速派湘军中有声望的将官,到皖赣等省调集滞留官勇,依畴昔的哨队重新构造起来,带到荒田较多之地实施屯政,并给他们以最优惠的报酬。昔日的袍泽还是在一起,使他们有不拆伙之感,有田可耕,有事可做,又使他们不生险恶之念,而大人得军饷之利,两江有富庶之望。""这是个好体例!"曾国藩点点头,悄悄地说,"既消患于无形,又赢利于实在。关于海防,足下有甚么好假想吗?"遭到鼓励的薛福成情感高涨起来:"晚生觉得,我大清今后真正的敌手乃外洋夷人。夷人凭着坚船利炮鄙视天朝,倘若我们不加强海备,挫败夷人凶焰,不是晚生危言耸听,我大清总有一天会亡国灭种!"曾国藩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记起了胡林翼在安庆江边留下的遗言。心想,中国的官员和士人都有胡林翼、薛福成如许的明识,如许的忧患感的话,大清就决不会亡国灭种。
"这就对了。"曾国藩又凝睇一眼薛福成,问,"足下所献管理江南八条,有的放矢,切中弊端,足见足下平素留意民瘼,善于思虑。读圣贤书的目标,内则修身于一己,外则造福于天下。足下以平生员身份,能将两江整治纳于本身的功课当中,看来圣贤书已开端读懂。今两江初平,疮痍满目,老夫正思整饬,亟欲听取各方定见。聘请足下来,还想劈面听听足下对屯政、海防两策的详论,足下无妨把胸中所想的都说出来。"一个功德震世的父老,对长辈的建议这等奖掖,已使初出茅庐的薛福成非常打动,何况态度如此谦恭,语气如此诚心,更使薛福成大出不测。他略为思虑一下,说:"晚生年青学浅,在垂白叟面前一如蒙童牧夫,故也不怕出丑。不对之处,请垂白叟多加指教。""你说吧!"曾国藩的眼睛里流出驯良暖和的光芒,停了半晌的手又开端在髯毛上缓缓地梳理起来。
"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闳通的见地,确切可贵。"曾国藩内心嘉奖,嘴上却说,"民生国计要考虑,八股文也要做好,莫负圣上明经取士为国求贤的苦心。""晚生服从大人的教诲,此次归去后刻苦攻读,争夺下科中式。"薛福成态度诚心肠答复。
"记得,记得。垂白叟当时赠家父两首五言古风,家父裱挂在中堂,经常朗读,奖饰大人五言诗深得汉魏精华,气逼班氏,情追苏李,并世无第二人。这第一首是,"薛福成不假思考地背道,"风骚难可熄,推激惟建安。参军信能事,声裂才亦殚。孤单杜陵老,苦为忧患干。上承柔澹思,下启碧海澜。茫茫望前哲,自主良独难。君今抱古调,倾情为我弹。浮名播九野,内美常不完。相期蓄令德,各护凌风翰。第二首是……"曾氏送薛晓帆的另一首诗为:"大谷阔幽兰,由来习霜雪。摧挫弥岁年,葳蕤减昔悦。赋性诚未移,芳香讵可灭! 物一为遭,适为吴人撷。汇合亦有宜,废兴固难说。旁有荷樵子,殷勤事搴襭。出山嗅怀袖,余馨亦未辍。臭味良有然,非渠独明哲。""好了,不要背下去了。"曾国藩含笑打断薛福成,语气换成了对子侄辈的亲热随便,"我问你,你既然晓得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为甚么不直接来见我,要在号房里写如许的条陈呢?""垂白叟,我此次是招考而来,不管试前试后拜见,都有打通枢纽之嫌。晚生不想操纵那层干系引发垂白叟的正视,要凭本身的真才实学来获得信赖。""有志气!"曾国藩脱口奖饰,"你母切身材还好吗?你有几兄弟?""家母身材还结实。兄弟六人,大哥福辰近年在京行医,其他都在无锡家中,最小的六弟也有十二岁了。""好!"曾国藩悄悄点头,"我想留你在幕府做点事,你情愿吗?"能参与号称人才渊薮的两江总督幕府,在当时有赛过中进士入翰苑的光荣,薛福成另有不乐意的吗?他当即答道:"谢大人种植!"曾国藩正要对薛福成鼓励一番,俄然门外响起一阵劈劈啪啪的鞭炮声,王荆七笑逐颜开地排闼出去。
"两江有三大难治之事,一漕运,二河工,三盐政,特别是盐政,的确如一团乱麻,但盐政又是两江第一大政务。三十年前,陶文毅公总督两江,花大力量鼎新盐政,一时见效明显,可惜陶文毅公一死,后继者有力,新政不能畅行。待到长毛乱起,统统又复古了。今大人亦为湖南人,两江一向不忘湖南人的恩泽,大人必然能超越陶文毅公,把两江管理得更好。"那是五年前,还在祁门的时候,曾国藩刚实授江督。一个五十多岁的举人会试罢归,翰林院掌院学士窦垿托他带一封信给昔日老友,因而此人绕道来祁门。在祁门山中暗淡的油灯下,那人与曾国藩纵谈彻夜,特别对江南的政事、吏事、民事谈得透辟。曾国藩从他的说话中对两江民风体味甚多,执意请他留下,但那人思家心切,不肯留在幕府。曾国藩非常遗憾。当时战事紧急,得空整饬江南政务,遂与之相约,待金陵攻陷后再请互助。那人欣然承诺,在祁门住了五天后告别回家。临走前,曾国藩赠他两首诗。曾国藩记得,那人姓薛名湘,字晓帆,无锡人。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看面前的美少年,感觉眉宇之间与薛湘很有点相像。他也姓薛,也是无锡人,莫非是薛湘的儿子?
"屯政始于汉朝,有军屯、民屯。汉武帝在西域屯田,宣帝时赵充国在边郡屯田,都利用驻军,此为军屯。建安元年,曹操在许下屯田,得谷百万斛,后推行到各州郡,由典农官募民耕作,此为民屯。曹操的民屯不但使曹魏强大,也为今后晋同一天下奠定了薄弱的根本。这是因为实施民屯,一则使多量荒田得以开垦,二则又便于推行先进的耕耘技术,获得高产。一向到唐宋,民屯仍存在。明末屯政废弛。我朝除有漕运处所的屯田仍隶卫所外,其他卫所的屯田改隶州县,名为民屯,实在屯田已变民田。长毛扰乱江南达十余年之久,其苏皖赣一带所受践踏最多,人丁多量逃散灭亡,目前这几省荒田极多,无人耕作,有的乃至几十里表里不见火食,这就为本日实施屯政筹办了前提。如果垂白叟采取当年邓艾在淮上屯田的成法,由官府出面构造百姓耕作,发牛发种,推行区田法,晚生觉得,苏皖赣的荒田,不出几年,就能五谷歉收,为两江储备吃不完的粮食。眼下有一批散员亟须早为之安宁,他们就是一部分裁撤的湘军。"薛福成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了一眼曾国藩。曾国藩炽热的目光也正盯着他。他从速说下去:"垂白叟,晚生传闻,被裁撤的湘军中,有些人至今仍留在长江两岸,并未回湖南。启事是这些人湖南客籍本无根底,且久在军中,不惯家居。有识之士以为,倘若不将滞留大江两岸的撤勇妥当措置,这些人贪财嗜杀,必生祸害。有人说哥老会正在联络他们,实在可骇得很。"曾国藩梳理髯毛的手悄悄抖了一下。约有两三万湘军裁撤职员滞留沿途各省,没有回到湖南客籍,此事曾国藩晓得,这的确是个隐患。一旦出乱子,不但风险国度,本身作为湘军统帅,也难逃咎责,且听薛福成的措置定见吧。
"你真的是晓帆先生的公子?我就猜着了!"曾国藩欢畅起来,"令尊大人还好吗?""家父已在客岁病故。"薛福成轻声答复。
"回大人话,晚生一贯不乐举业,此番招考,亦不过慰老母之心罢了。晚生想这读书识字,其目标在于求取治国治民的大学问,故所乐于思虑的在民生国计。这篇条陈,晚生思之甚久,意欲备大人洗刷两江时作参考,故宁肯放弃正题策论不做,也要写好这篇两江父老为晚生所出的论题。"曾国藩虽是从科举正路出身的大官僚,却早在三十岁时,便对科举测验有些观点,一进北京入翰苑,从一批有真才实学的朋友身上,很快发明了本身学问上的浅薄。他决然从八股文中走出来,壹志处置于前辈大师之文,留意时务经济。并把本身的这个别会详告在家诸弟,但愿诸弟不要役役于考卷截搭小题当中,并沉痛地指出:科举误人毕生多矣。他一贯以为,测验能够提拔出人才,但中式的不必然都是人才,落第的也不都是干才,这中间或有天命在起感化,即所谓功名繁华乃天数。
"足下在号房里写的条陈,老夫已看过了。今科乡试,士子如云,大师都抓紧这几天可贵的机遇,按题做好时艺策论,力求精益求精,锦上添花,以便得个功名繁华。足下放开闲事不去用心,费如许心机写此条陈,不感觉得不偿失吗?"曾国藩靠在椅背上,以手梳理斑白长须,面带浅笑地问薛福成。
"足下是否晓得,令尊大人是老夫的朋友?老夫和他有约在先。"问罢,又自言自语地感喟,"唉,晓帆兄,你怎能践约先行呢?"这句话,说得薛福专内心既冷凄凄地,又热乎乎地,不觉泪水盈眶,仿佛劈面坐的不再是八面威风的爵相,而是本身的亲叔叔。薛福成密意地说:"家父那年从祁门回家后,经常谈起大人对他的宠遇,说朝廷又为两江放了一名好总督,并将垂白叟赠给他的诗拿给我们兄弟看。""这诗你能记得吗?"曾国藩问。是借此复习一下本身的旧作,还是测一测薛福成对它的正视程度,以及他的记诵才气?曾国藩一时本身也弄不清是哪种设法占首要成分。
"薛湘薛晓帆先生,足下可曾传闻过?"曾国藩盯着薛福成的眼睛。
"不知大人问的谁?"薛福成似有所认识,眼中流出高兴的光彩。
"有一小我,不满足下熟谙不熟谙?"曾国藩和蔼地问薛福成。
"垂白叟,我们也要造铁船,制利炮,非如此,则不能守御海疆,则不能保国保种!"薛福成几近用呼喊的口气说出这几句话,这一腔赤子热血使曾国藩颇受传染。"晚生觉得,垂白叟前几年在安庆创办的内军器所,能够将它迁徙到上海去,并且把它十倍百倍扩大。上海地处海阪,便于铁船试航;民智开辟,人才亦易求。这件事办好了,影响至为庞大,说不定我大清自强将肇基于此。"薛福成这个建议正合曾国藩的情意。半个月前,他收到容闳从美国来的信,说机器已全数买好,即将雇船运回。容闳也建议就在上海建厂,各方面都便利些。曾国藩筹建安庆内军器所时就想到要在上海建厂,现在前提已具有,当然同意。薛福成也提出这个建议,可见此子有眼力。
"他是晚生的父亲。"薛福成浅浅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