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陈广敷三见曾国藩
"罪恶,罪恶!大寒气候,劳动大人和九帅。"广敷乐呵呵地迎上前去。
曾国藩对亡国的陈后主没有怜悯心,看了一眼后,便走到一个高处了望四方,只见北边的玄武湖水光潋滟,东边的紫金山山色空蒙,他感觉这造物主所布局的湖光山色,才真正能够一洗胸怀万里尘。
"如何不成为?"陈广敷果断地反问,"汤武反动,顺天倡义,三千年来史册赞不断口。刘邦斩蛇叛逆,李渊起兵反隋,赵匡胤陈桥兵变,朱元璋摈除鞑子,向来都以为是公理的行动,没有人指责他们是叛臣。自从满人入关以来,二百年间,汉人的抵挡从未间断过,只因康乾所谓的乱世带给百姓以微利,才苟延至今。然自嘉庆朝以来,满人之败北日见较着。到了道光末造,外辱于四夷,内烂于十八省,神人共愤,才有了洪杨之乱。咸丰帝耽于酒色,荒废国事,女主垂帘十年来,行动倒置,普天之下,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百姓莫不翘首盼望我汉家再出豪杰,驱除膻腥,复我神州。大人手握十多万雄兵,本可挟灭长毛之威,一举而克北京。只可惜大人囿于忠君敬上之末节,疏忽拯国救民之大义,更加上大人秉赋拘束胆小,终究只为保己身及曾氏一门的安但是裁撤湘军,自剪羽翼,落空了大好机会,孤负了亿万百姓的热望,为史册留下一桩永不成挽回的遗憾!"曾国藩听了目瞪口呆,想不到本身推行了几十年,平生沾沾自喜、觉得能够流芳百世的忠君敬上,竟然被这个方外人讥为"末节",莫非说,读书千万卷,竟没有读通么?曾国藩茫然不解。曾国荃却说:"先生所论,实在高超极了。""大人,到了明天这个时候,隐士我不得不直说了。一家一姓,国度兆民,二者比拟,孰重孰轻,孰大孰小,这对浅显人来讲,是个不难答复的题目。但是很多读书明理的大人君子却常常愚笨得很。他们之以是在这件事上表示出愚笨,并非识见不敷,乃因为私心所充塞也。大人几十年来,孜孜矻矻苦读诗书,克己复礼砥砺操行,身先士卒率领湘军,夙夜匪懈以勤政事,但这统统,都被'忠君敬上'所匡限。若在乱世,此诚能够附骥尾而行千里,伴丽日而照后代,但是大人生不逢时。今者,爱新觉罗氏置国度于水火,令兆民遭涂炭,朝廷正可谓日薄西山,气味奄奄,朝不保夕,行姑息木,大人欲灭长毛后而使满清复兴,岂不是缘木求鱼,又比如南辕北辙。孟子说得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说:'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吊民讨伐,征讨寇仇,有何不成?大人要问隐士对您平生的攻讦,攻讦就在这里:几十年来,一向囿于忠于一家一姓之末节,忘记了挽救国度百姓之大义。千秋史册,或许会说大人是爱新觉罗氏的忠臣,但很能够不会以为大人是光照寰宇的伟丈夫。"这一段话,说得曾国藩似有大梦方觉之感。他想起自衡州出兵前夕王闿运的暗室密谈,到金陵打下后彭毓橘等人的大闹公堂,其间不知有多少人说出颠覆满人、自主新朝的话,但统统人的立论角度都与陈广敷的分歧。他们都是从不能受制于人、要本身做天子的角度解缆,谁都没有像广敷先生如许,从天下百姓的好处着眼。是的,广敷先生说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至大至公的事理,的确不能为一家一姓而捐躯国度兆民。可惜,这统统都晚了!也可惜,这平生六十个春秋,早已把大清朝忠臣的形象铸定,曾国藩不成能也不肯去窜改了。
"大人深受皇家恩泽,或许看不出这点,而很多人是看得很清楚的;也或许大人早已看出,但要知其不成而为之,竭尽尽力扶起将倾的大厦。但是,很多人是甘愿看着它倾圮的。这便是知之者很多、和之者少的原因。""广敷先生,鄙人倒要就教。"曾国藩强打起精力问,"鄙人幼读先贤之书,明白知其不成而为之乃贤人所必定的血性,即便所为不成,亦是值得赞成的。鄙人的这类血性会不会获得先人的赞成呢?另有,既然这江山已百孔千疮,当年先生为何要劝我墨绖出山,血战长毛,匡护朝廷呢?"广敷淡淡一笑:"知其不成而为之,贤人虽必定过,但并非就是至理名言,这类血性也并非就必然会遭到先人的赞成。比如忠桀纣之君,复暴秦之国,为人臣者,虽具血性,亦大不成取。至于隐士先前劝大人出山,乃已知长毛决不成成事,且隐士亦另有所等候也。""另有等候?"曾国藩问,"等候何事?""隐士所等候的,也恰是很多有识之士所等候于大人的,那就是但愿大人借讨伐长毛之机遇,熬炼出一支强大的汉家后辈兵,先剪灭长毛,次颠覆满虏,最后在我神州大地上重修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正因为如此,咸丰八年,我在碧云观静候大人三个月之久,借治病为由,劝大人行黄老之术,以屈求伸,今后好建非常大业。"曾国藩大惊,他惊的不是这番话的本身。劝他行非常之事的人已经太多了,他对这话也不感到新奇了,他惊的是一个方外之人,竟然也存有这类光复汉家国土的激烈欲望,并且为了这个欲望的实现,费经心机去点拨他,同时又将这个欲望压得深沉不露。一个如此独特,如此高超,如此将小我名利视若敝屣的出世之人,也都但愿本身行非常之事。自发精力已散死期已近的前湘军统帅、现在位极人臣的爵相,在内心悄悄地问本身:莫非满人的朝廷真的已民气失尽,本身的决定真的错了吗?
"广敷先生,明天能与你重见,实为一大乐事。你还是如许健旺,真让我们恋慕。"曾国藩说完,又转脸对灵照说,"结识法师,幸运之至,能借宝刹与故交相会,鄙人深称谢忱!"曾国荃大声说:"广敷先生,多谢你的灵药,大哥病了两个多月,现在全好了。"又问灵照,"长老高龄?"广敷答道:"法师比我大五岁,本年七十八了。""见笑,见笑,贫僧一无所能,虚度光阴,徒增马齿,在两位大人面前无地自容。"灵照谦恭地合掌叉手。
曾国藩翻开信来,上面写着:
"打下安庆时,我由庐山来到黄石矶,在紫荆观住了两个多月,本拟乘机进言,后在江边偶遇王壬秋。他提及大人连送他三个'傲慢'的事,我只得撤销这个动机。打下金陵后,我又去了栖霞山,厥后看到湘军几近被裁尽,大失所望,今后不想再见大人了。""广敷先生,事情莫非真的可为吗?"严守本身信奉的理学名臣不自发地收回了这个发问。
"两位大人台端光临,寒寺生辉,请恕贫僧未能远迎。"灵照双手合十,腰微微曲折。
"三十年前,大人吟诗:'生世不能作夔皋,裁量帝载归甄陶,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两京弃世子。'当时隐士已知大人的志向,郭、李之业,犹是等而下之之事,大人的目标是要像夔和皋陶那样教养世人,帮手皇上答复一个民风朴素的尧舜之邦。是以,灭长毛,镇捻寇,建盖世军功,取五等爵位,固然这是湘军千百个墨客将官的最高欲望,但是却不是大人的极终目标。金陵光复后,大人力矫江南之弊,捻寇平复后,大人首倡洋务之举,隐士晓得,大人所做的,恰是当年所抱负的甄陶帝载的夔皋之举。"曾国藩深深地感喟道:"广敷先生,可贵你对我的苦心晓得得如许深切。高山流水,不敷以喻你这个知音!""大人谬许了。实在大人所做的事,天下能了解者甚多,不独隐士一人罢了。""不然,以鄙人本身所见,天下知者甚少。"曾国藩想起深夜来访、取走围棋的康福,内心有着无穷的委曲感。
两江总督衙门与鸡鸣山相隔并不远,不到半个时候,两顶肩舆便停在山脚了。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刚走出轿门,老远便瞥见一僧一道正朝着他们走来。道人走在前面,穿一袭杏黄长棉袍,头上戴着空顶硬沿黄道冠,一束白发挽成一个圆髻露在内里,横插一根牛骨簪子,丑恶的面孔上绽放平和的笑容,明显是广敷先生。稍后一点的和尚披一件色采斑斓的大红销金法衣,胸前挂一串黑亮发光的念珠,头上不戴帽子,脸上,头顶都抖擞出一种奕奕神采。曾氏兄弟晓得,这必然就是灵照长老。
"广敷先生来了,他到鸡鸣寺去了。"薛福成笑着答复。
曾国藩说:"温甫在庐山这些年,多蒙道长照看。仙逝后,又多亏了道长摒挡后事。我曾氏一门感激不尽。"曾国荃说:"温甫归天的事,那年道长奉告我们,因大哥多病,一向瞒着没有奉告他,直到此次才说出。大哥伤悼不已,说务必请道长来江宁聊一聊。"广敷神采沉重起来,说:"六爷盛年去世,是我有负大人的重托,内心一向为此事疚愧。但幸亏六爷在黄叶观几年,已将人间人事洞悉,临走时表情安然,也确切可贵。""是的,道长说得好。"曾国藩安静地说,"人总归有一死,温甫能无恨意而去,也就足堪告慰祖宗了。"广敷说:"六爷坟头上草木富强,可卜后代必然发财。"曾国荃说:"恰是道长所说的,温甫的儿子纪寿在子侄辈中格外聪明些,将来或许真的有大出息。"陈广敷提起曾国华坟头长草的事,当即勾起了曾国藩对二十一年前他来荷叶塘献地时景象的回想。当年出山,虽不完整出自于广敷那番看相预卜之类的鼓励,但那番话的确起了首要的感化,增加了取得胜利的信心;而对温甫、沅甫、贞干来讲,则有着不成估计的影响。曾国藩又想起十五年前,他煞费苦心在碧云观等候,以"黄老可医芥蒂"的妙语开导本身;这些年来,老庄柔道处世的学问,使他免除了很多烦恼纠葛,保住了大要上的泰裕安然。
曾国藩又叹道:"岁寒三友,我爱竹,雪琴爱梅,润芝在日爱松,松元最坚毅,却不料润芝先干枯。"见曾国藩面露伤感,陈广敷忙岔开话题:"曾大人,你知这座梅园的来源吗?""不知,本日倒要听你说说,以广见闻。""我也知之不详,还是请灵照长老讲它的典故吧!"灵照说:"据敝寺谱牒记录,明永乐年间,道衍法师佐成祖成绩帝业后,复姓姚氏,帝亲赐名广孝,遂回姑苏祭祖。这天路过金陵,宿在鸡鸣寺。主持法深长老在后院大设斋宴接待,奖饰道衍法师以佛门而入廊庙,实为我佛家弟子的高傲,也为佛祖脸上增加光彩。道衍听后心中甚喜,说:'太祖以和尚而为天子,才真正能够说为佛门大增光辉,我道衍不过卿相罢了,所添光彩亦不大。不过,太祖是真龙天子,非常人可比,也不是凡人所该当去攀比的,倒是我佛门若常出些卿相,帮手英主安宁天下,那才是功德无量了。'法深长老和众僧一齐说:'法师说得最好。'道衍带着几分酒醉说:'《书经》上说: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这是殷高宗命傅说为相之辞。调羹不能离盐和梅,治国不能无宰相,我但愿在明天摆筵席的这块地盘上,种几百株梅树,以此庆祝鸡鸣寺今后能出治国安邦的宰相。'道衍的话博得全寺和尚的由衷赞美。第二年春季,法深长老便带着大师种了五百株梅树。从那今后到明天,四百多年畴昔了,代代和尚都珍惜这片梅园,施肥锄草,从不间断,遇有老死病死之树,则换幼苗以补之。传闻当年法深长老所栽的五百株树中,至今另有三十多株活着,仍然年年着花,岁岁结实。"世人一片赞叹。曾国荃说:"古话说千年梅树开新枝,公然不假!"曾国藩心想:都说佛门是清净有为之地,僧尼为削发离世之人,为何鸡鸣寺朝朝代代的和尚功名之心这等浓烈,一个背弃佛家主旨的人一句醉后戏言,竟然当作圣旨似的供奉,一向被夸耀到明天!
"不能如许讲。"广敷正色道,"只能说知之者很多,和之者甚少罢了。""这究竟是甚么原因呢?""和之者甚少"一句道中了曾国藩的芥蒂,他为此不知痛苦过多少年。作为一个时候体贴本身的老朋友,作为一个方外人,广敷先生必然能深知此中机奥,曾国藩愿向他谦虚请教。
"叔耘,你明天去鸡鸣寺奉告广敷先生,就说我统统照他的话办。"当天,曾国藩便遵循广敷所嘱,白日甚么事都不想,也不看书看文件,晚间服了一粒丸子后便早早地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感觉精力好多了。纪泽扶着父亲走出房外,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进屋后竟然能吃下一碗红枣稀饭。三天下来,曾国藩精力大振。到了第四天早上,他仿佛感觉百病消灭,完整病愈了。曾国荃赞道:"广敷先生真是神仙,我们向他多讨几粒来。"连续晴了好些天,明天又是一个大好天,初春的江宁城,比往年这个时候要和暖很多。吃过早餐后,两顶浅显民轿抬出了总督衙门,前面跟着几个家人打扮的兵弁。
阳光下,灵照的大红法衣闪闪发光,在曾国藩昏花的眼睛里,面前站立的仿佛一尊光芒四射的金罗汉。再看看本身这副病弱之躯,暗思:真正无地自容的,倒应当是我才对。酬酢一阵,筹办上山了,广敷和灵照都坚请曾国藩再坐进轿去,以便抬着上山。曾国藩看看山不高,路也不陡,说:"还是让他们搀扶着上去吧。登山旅游,是我年青时最爱做的事,此次怕是此生最后一次了。"见曾国藩如许说,广敷和灵照都不便再对峙,遂由两个兵士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步一步地走上山来。
曾国藩仿佛感觉灵照是在借道衍的名义来怒斥他,内心一时痛苦万状,头一晕,又昏倒畴昔了。
像看出了曾国藩心底深处的奥妙似的,陈广敷又说出一番话来:"隐士所言非常孔殷,实在,十年前,壬秋先生为大人所谋画的自请入觐,对大人来讲,实在是一个分身其美的上上之策,可惜大人未及细究,便以'傲慢'斥之。不是隐士作过后诸葛亮,倘若大人当年少考虑些一己得失,多想些国度长远好处,决然率师进京,实施兵谏,抬出'祖制'这个尚方宝剑来,谅两宫太后不敢放肆。肃相、恭王和大人表里联袂,定可将国度置于盘石之上,决不会呈现本日分崩离析之状。固然还是是满人坐江山,但百姓起码可过几天安宁日子;对大人来讲,既是大清朝的忠臣,又是给百姓带来实惠的救星,今后在史册上的职位定然不低。"曾国荃拊掌笑道:"广敷先生,你这些群情,句句都与我的心机暗合,你为何不早一点到江宁来呢?"广敷叹道:"这都是天数。天数必定我中原文明之邦要蒙受灾害,这灾害大抵在几十年内还不会消弭……"陈广敷正说得鼓起,还想直言快语地群情一番,一眼瞥见曾国藩神采灰白,额头上虚汗淋漓,头已歪倒在靠椅上,吓得赶快停了嘴。曾国荃见状,惊呼:"大哥!大哥!"广敷过来,按住曾国藩的脉搏,又从承担里取出一根两寸多长的银针来,对着中指十宣穴位深扎了一针。一刻钟后,曾国藩渐渐醒过来了。曾国荃说:"广敷先生,你托叔耘带来的三粒丸子,家兄吃后精力大好了,你是不是还能够给几粒呢?"广敷静下心来,给曾国藩探脉,发明脉息微小,精气已散,知他顶多只要三个月的日子了,因而降落地说:"药丸制造不易,须采春之花、夏之叶、秋之实、冬之根,起码历一整年方可胜利。前次所送的三粒,乃集五年之功而成,用的花叶实根都是最好的。来岁此时,隐士再送三粒来,只是结果没有此次的好。"这时,灵照法师进门,兴冲冲地拿着一卷发黄变黑的素绢来,对曾国藩说:"大人,历代主持都说这是当年道衍法师在寒寺的亲笔题词,请大人帮贫僧鉴定下。"说着抖开素绢。曾国藩展开乏神的眼睛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这是因为大人之心甚善,而大人之为不成取。"陈广敷将声音稍稍抬高,"满人的江山已经百孔千疮,腐臭朽败,它落空了建立尧舜之邦的根本。"曾国藩发明这几天蓦地鼓起的精力已经不可了,如同海水涨潮似的正在一寸一寸地向下跌落。曾国荃拾起一枚干梅子放在口里渐渐嚼着,这梅子又酸又涩。
鸡鸣山在江宁城北,山不高,风景却很秀美,是六朝旧都的一个名胜之处,远在三国时,这里便辟为孙吴王朝的后花圃,西晋将廷尉署建于此。梁武帝萧衍坚信佛教,他在鸡鸣山上首建同泰寺。当时金陵城寺庙很多,杜牧诗曰:"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就是武帝期间的实在写照。而同泰寺,则位居四百八十寺之首。不久侯景反叛,叛兵围台城时,该寺毁于兵火。今后鸡鸣山上接踵建了千梵刹,净居寺,圆寂寺,宝贝寺。明洪武二十年,朱元璋在紫金山看中了一块地,用它建皇陵,要将建于这块地上的灵谷寺志公墓迁走,遂在同泰寺旧址上建鸡鸣寺,志公遗骨则葬于寺前,建塔五级,塔旁建施食台。清初,施食台崩溃,近两百年间未修复。客岁灵照向江宁知府禀请重修施食台,知府陈述总督衙门,曾国藩同意重修,并批给二百两银子,不敷部分由鸡鸣寺捐献弥补。
我太祖洪武天子在沙门中立定拯民水火之志,千辛万苦而后驱除鞑子,复我汉唐旧邦,实佛门之光彩,僧尼之光荣。
大人不忘旧情,派人来庐山相邀,令隐士且喜且愧。然隐士道装十余年,不风俗再着世人之衣冠,其貌又甚丑恶,见者皆觉得钟馗复活,二者均不宜进督署。鸡鸣寺灵照长老聪明圆通,乃隐士老友,隐士不揣冲犯,恭请大人屈驾鸡鸣寺,一叙别情如何?
十天过后,薛福成走进了督榜书房。
"广敷先生呢?他不在庐山,还是不肯来?"见只要薛福成一人出去,曾国藩奇特地问。
曾国藩想到这里,对陈广敷充满了感激:"广敷先生,明天是我们的第三次相会,光阴仓促,不觉畴昔了二十一年。鄙人有幸能在人生转折点上,两次获得先生的点拨,于苍茫时看到但愿,在激流中躲过险滩。说句实在话,若没有先生,就没有鄙人下半生的奇迹。鄙人素知先生超凡脱俗,早已将人间的功名繁华看破,既不需求鄙人以爵位禄利来酬谢,也不需求鄙性命幕僚记事迹于史册,传英名于后代。本日将先生从千里以外请来,目标只是为了劈面表达鄙人的谢忱。同时,先生之高超,二十余年来,一向为鄙人所倾慕敬慕。不瞒先生说,鄙人从二十八岁分开故乡以来,三十多年里,交友的王公大臣、贤员干吏、豪杰豪杰、俊士逸才,当以数百上千计之,而真正的睿智明达、俶傥萧洒者,却少有几人可比得上先生。鄙人虽小先生十几岁,然因终未得老庄养心之真谛,导致病入膏肓,自知活着之日未几,亟欲在死之前能聆听先生对鄙人平生的攻讦。这些年里,鄙人听阿谀的谎话多,得攻讦的真言少。贤人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倘若得先生几句真言,鄙人即便明日就死,亦无憾矣!"一等毅勇侯这番出自肺腑的话,使黄叶观老羽士备受打动:"隐士暮年浪迹江湖,所学所交,皆庞杂驳杂,知命之年今后,方才收心学道,然所得至陋至浅,虽着道袍道冠,实未进得道家门槛。这平生能经筠仙绍介,得以结识大人及大人一家,又亲目睹大人昆仲功成名就,身为侯伯之荣,像绘凌烟之首,使隐士二十一年前的预言没有变成荒诞,真是万幸。大人至诚之心,令隐士感佩。二十余年来,大人一举一动,尽在世人存眷当中,隐士也在一旁冷眼旁观,确有很多话想对大人说说,惜未遇当时耳。鸡鸣寺乃化外之地,九帅又是大人嫡亲手足,本日隐士就姑妄言之吧!"曾国藩说:"正要听先生高论。"曾国荃也说:"先生料事如神,析事入微,甚么话都能够直说无妨。"广敷将曾国藩凝睇一眼,然后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放下碗说:"大人平生功业不凡,这一面世上奖饰的人已经太多了,隐士也就不说了。隐士要说的是另一面,那就是大人平生给本身,也给汗青留下了一桩大憾事。说明白一点,即大人本身的盼望和世人对大人的希冀相距甚远;大人本身的希冀不成能实现,而世人希冀于大人的,大人又不肯意去做。这,便是憾事。"出人不测,石破天惊,曾氏兄弟都为之惊诧。
"广敷先生,可惜了,你为何不早说呢?"前吉字营统帅、现赋闲在家的一等威毅伯面露忧色地问。
"他有一封信给大人,另有件小礼品。"薛福成取出一封信和一个野藤编织的小笼子来,放在书案上。
"他为何不到督署来见我,却要去鸡鸣寺?"曾国藩愈发奇特了。
曾国荃在一旁看了,说:"广敷先生倒摆起格式来了!气候酷寒,大哥身材又如许弱,如何去得鸡鸣寺?明天夜晚,打发一乘肩舆把他接进衙门来就行了。"曾国藩说:"信中的潜台词你没看出来,道装、丑貌都是遁词,广敷先生的本意是不肯进衙门,怕有损他的道家风骨;且信上还说鸡鸣寺的主持聪明圆通,也能够是想让我与灵照也见见面。他送了三粒丸子,话说得奇异,先吃了后再说。"说完从藤笼子里取出一个小油纸包。翻开油纸,暴露三粒褐黄色小药丸,书房里立即香气四溢。曾国藩欢畅地对九弟说:"广敷先生精于岐黄,说不定这是三粒灵药哩!""若真的如广敷先生所说的,吃了这三粒丸子后能够上得鸡鸣山,那真是一件大功德,我们还得好好感谢他。"一贯对陈广敷很尊敬的曾国荃也乐了。
爵相大人钧鉴:
江右陈敷顿首拜上
曾国藩已感觉累了,因而大师都回到客房。筹措一阵后,灵照说:"鸡鸣寺别无好处,只是清幽得好。你们老朋友在这里叙话旧情,我去关照一下佛事,等会再来。"灵照悄悄把门带上,出去了。
灵照说:"梅园右边下去几步就是胭脂井,两位大人无妨也去看看。"曾国藩一行又来到胭脂井。相传隋文帝的兵马打到金陵,后主陈叔宝带着宠妃张丽华、孔贵嫔逃到鸡鸣山,在一口水井边停下来。张丽华取脱手帕来擦拭围井的石雕栏,好让后主坐下安息。手帕上的胭脂涂在石头上,竟然被石头吸了出来,再也磨不掉了。今后,文人们便把这口井叫作胭脂井,并借此对支出很多风骚故事来。
"我看大哥的襟曲,真正晓得的怕也未几。"曾国荃拥戴着说。
这时,一行正来到施食台旁,灵照竖起左手掌,对着曾国藩说:"阿弥陀佛,此台全仗总督大人的力量建成。客岁,得知总督大人亲身批给银两的动静后,十方善男信女无不主动捐助,半个月内便得银两千多两,不但修好了施食台,连僧寮也作了翻修,众僧日日在佛祖面前祷告,请佛祖保佑大人早日病愈。"曾国藩听后笑了笑,也未作声。客房里早已生好了炭火。进房后,兵弁服侍脱下了披风。几个和尚忙着端茶生果品,殷勤号召。略坐半晌,曾国荃说:"听得鸡鸣寺有一座好梅园,长老带我们去看看吧!"灵照忙说:"是的哩,不是九帅提起,几乎健忘了。眼下腊梅开得恰好,贫僧这就陪二位大人前去抚玩。"出了客房,穿过僧寮,来到鸡鸣寺的后院。面前俄然呈现三四百株梅树,高凹凸低,疏枝交叉,构成一片树海,古铜色的枝杈上没有叶片,只见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朵,一股清清幽幽的暗香满盈在鸡鸣山上,直沁民气脾。曾国藩不觉叹道:"这么好的默林,真是可贵,千姿百态,斗霜傲雪,每树梅花都是一首诗!不知雪琴来过没有,早知有这么一片梅树的话,必然要请他来抚玩。"广敷笑道:"还是不让他晓得为好,他若看到了,定然会赖在鸡鸣寺不走。误了海军的大事,灵照长老真还担负不起哩!" 说得世人都笑起来。
知大人迩来不适,特托叔耘先生先呈小丸三粒。此乃隐士采六合之精气,集山川之珍华,积数年之力而成。大人白日屏息思念,夜间临睡前吞服一粒。第四天上午,隐士在鸡鸣山下敬候车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