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别竟伤春去了
杨国栋也点头表示附和:"惠甫之言很有事理。左宗棠此人固然才高八斗,度量却不开阔。据卑职所知,他先前便不大服中堂,此后会更仗着朝廷破格礼遇而有恃无恐。说不定,朝廷欲以左宗棠来管束大人。"曾国藩仍听着,不作声。彭寿颐也同意赵、杨的阐发。他说:"说不定另有几个总督封。比如李少荃这一年来在江苏军事停顿顺利,朝廷亦很能够封他一个总督,将他和淮军由附属于大人的职位,提到与大人一样高,当时湘军、楚军、淮军三足鼎立,互不能制约,朝廷便能够此制彼,分而治之。"曾国藩听到这里,出了一身盗汗。幕僚们的阐发是极有事理的,帮忙他更加清楚地看出了朝廷擢升左宗棠为闽督一事的用心,他由此而更加惦记金陵城下的弟弟:倘若李鸿章、左宗棠很快将苏南、浙江光复了,老九的局面就尴尬了。俄然,后院传来一阵悲怆欲绝的号哭声。
"惠甫陪我下两盘围棋。你们两个归去吧!"曾国藩挥挥手。
下午,曾国藩把赵烈文、杨国栋、彭寿颐几个最为知心的幕僚召进签押房。明天来了两份上谕。一是授曾国荃浙江巡抚实缺,不到差,仍在军中。一是授左宗棠闽浙总督实缺,兼署浙江巡抚。弟弟荣膺封疆,天然欣喜。兄为总督,弟为巡抚,圣眷之隆,世所罕见,足使曾氏家属光荣天下。但朝廷为何如此仓猝将左宗棠擢升闽浙总督呢?这事却使曾国藩模糊约约感到背后有文章。
同治二年四月二十九日,曾氏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半夜四点稍寐。四更五点闻号哭之声,则陈氏妾病革,其母痛哭。余起入阁房省视,遂已沦逝,时蒲月月朔日寅初刻也。妾自辛酉十月入门,至是十九阅月矣。谨守端方,不苟谈笑。阁房有前院后院,后院曾到过数次,前院则终未一至。萍踪至厅堂帘前为止。自壬戌正月初三吐血后,常咳嗽不止,余早知其不久于世矣。摒挡各事,遂不复寝息。妾生以庚子十仲春初四日辰刻,至是年二十四。"今后的日记中,未再见曾氏提起陈氏妾的笔墨,日记中的内容一如既往:办事、见人、读书、下棋等等,亦未见有表情哀痛之类的陈迹透露,直到蒲月二十一日的日记最后两行中才呈现陈氏的名字:"是日将陈氏妾葬于茅岭冲山中,系怀宁西北乡,在安庆城西十五里,命巡捕整天麒经纪其事。"数月后,其日记中有一句"为陈氏妾写碑"的话。从那今后,"陈氏妾"便完整消逝在曾氏的日记中。
本来,左宗棠德才兼备,是个不成多得的人物。曾左了解三十年了,固然曾对左傲视统统、目中无人的本性不喜好,但对他廉洁自守、夺目精干则一向是敬佩的。咸丰九年樊燮案中,曾死力保左,次年又奏请左自建一军援浙,在左打了几场败仗后,又密荐左为浙抚。平心而论,左以不敷两万人的楚军,三年来攻无不克,战无不堪,连续光复衢州、严州、金华、绍兴等府城,比来又霸占富阳,兵围杭州,战果的确光辉。曾常钦服不已,自叹不如。但仅仅只要三四年间,便由一个四品京堂升为二品实授巡抚,朝廷对左的酬庸也够面子了。曾想起本身以一个侍郎身份,带勇八年才获得一个总督实缺,比拟起来,左未免承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曾不成了解,朝廷为何要在这时吃紧授左以总督之职,此后不是要与本身平起平坐了吗?
霸占九洑洲以后,彭玉麟、杨岳斌率领湘军海军又一鼓作气,将大胜关至七里洲这一段江面两岸的统统石垒都攻破了。至此,全部长江全数由湘军海军所节制。天京北门被封闭了。捷报传到安庆,使几个月来一向郁郁寡欢的曾国藩略觉欣喜。曾国藩这段日子来,不但为金陵城下的吉字大营提心吊胆,也为如夫人陈春燕的病而忧心忡忡。
曾国藩怔怔地听着,一股郁气冲塞胸口,他真想大喊一声"春燕",哭着奔向阁房,但他明智地节制了。"晓得了,你去吧!"他迟缓地边说边站起,正要回身走出签押房,又坐下来,对赵烈文说:"过几天康福会从赣北返回安庆,你筹办一下,待康福一到,就和他一起到金陵去帮手老九。老九身边缺人,特别缺出主张的人。""是。"赵烈文站起。杨国栋、彭寿颐也站起来。他们晓得曾国藩要进阁房与春燕尸体告别,便告别出门。
曾国藩并不迷恋女色,陈春燕也不是国色天香的女人,但这一年多来,他倒是从内心喜好上了春燕。曾国藩没有多少时候和春燕厮守在一起,也没有以像与儿子说话那样的热忱来向春燕交代该如何做、不该如何做,统统都靠她通详确细地察看体味来决定本身的言行。没有多久,春燕便超卓地做到了这一点,她完整把握了曾国藩的脾气,奉侍得殷勤详确,使得邃密的曾国藩找不出一点岔子。特别令曾国藩对劲的是,春燕谨守妇人端方,一天到晚未几说一句话,不随便走动。安庆总督衙门有前院后院,后院她只走过几次,前院是向来不去的,平时走动,走到厅堂的门帘前便止步。另有一点是不贪。春燕的母亲和兄嫂偶然来看她,走时老是两手空空的,从不私塞他们一点东西。有这两条,曾国藩垂垂对春燕生出一丝倾慕来。谁知春燕年纪悄悄却染上了吐血的恶疾。曾国藩四周延医,终无结果。四十多天来粒米未沾,只靠吃药吊着一口气。曾国藩派人将其母亲、兄嫂接来顾问。
"是。"曾纪泽低头带着衙役们退出。
同治二年三月十八日,朝廷授左宗棠为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在此之前,咸丰十一年十仲春,授左宗棠为浙江巡抚,不到差,在虎帐带兵。
"我没有支撑到把他生下来这一天,深负大人恩典,就是到了阳间我也不甘心。第二件,大人的癣疾得了三十年,给大人带来了无穷的烦恼,我托我哥哥在乡间探听偏方。现在得了一个方剂,原想亲手调度,可惜也不能了。""甚么方剂?"曾国藩问,内心非常打动:这是一个故意计的女人,事情没办成之前不露半点风声,与本身的脾气非常附近。
曾国藩晓得春燕难过本日,且非论这一年多来的奉侍,就凭昨夜那番"三不瞑目"的话,曾国藩感觉本身明天也应停办统统公事,守在春燕的病榻边,给她最后一丝温情和安抚。但曾国藩没有如许做。为了一个女人的死,便废搁公事,岂不因小失大!一个堂堂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在小妾面前情义绵绵、哀思失性,鼓吹出去,岂不成了人们谈笑的话柄!何况明天收到的两份上谕,事非平常,不能迟误。
"中堂,恕卑职直言,左季高得授闽督,朝廷有深意存焉。"已授七品知县、仍留幕中的赵烈文颠末一番沉思后,终究忍不住开腔了。"我想这是冲着大人来的。"见曾国藩脸上不悦,赵烈文从速缩了口。
"惠甫,你说下去,为甚么是对着我来的呢?"赵烈文话虽不入耳,却说到点子上了,曾国藩鼓励他说下去。
"这个方剂很简朴,就是用菖蒲艾叶煎水每天沐浴,洗上一年半载便能够了。也不知有效没用,我死以后,请大人再买一个妾来,要她每天煎水给大人沐浴。"曾国藩点点头,但他已不想再买妾了。
"中堂,依卑职之见,朝廷是要借此来建立一支与中堂对抗的力量。"话已说到这类境地,赵烈文不得不竹筒倒豆子了,"左季高有才气,也有功绩,但给他一个巡抚也充足了。当年润帅才还不大,功还不高吗?也只是一个巡抚;再说远一点,岷帅的才和功又如何呢?也只一个巡抚。论才论功,朝廷没有需求叫他当总督。左季高为人,只能居人上,不能居人下,当巡抚时便常常自作主张,只是朝廷有命,浙抚受大人节制,才不敢公开对抗。现在做了总督,楚军两万人,大人休想再调派了。朝廷此举,便是从湘军中把楚军完整分离出去,大大减弱了湘军的力量。这实在就是前代推恩之计的翻版。"曾国藩悄悄地听着,脸上无涓滴神采,内心在奖饰赵烈文的见事之明。
"明天上午送给我看。"
"中堂放心,我会把统统摒挡得熨熨帖帖的。用甚么规格,请大人定一下。"聪明的赵烈文终究看出了曾国藩内心的庞大情感。
"还下棋?"赵烈文惊诧得睁圆了眼睛,他对曾国藩此时的心态捉摸不透,只得重新坐下。几个子摆下后,赵烈文看出曾国藩的棋法混乱,悄悄地说:"中堂,明天不下了吧!"曾国藩不作声,很快按下一子,赵烈文只得硬开端皮陪着,内心百思不解。一局未终,曾纪泽带着几个衙役出去,衙役们的手上都捧着东西。
同治二年三月十八日,朝廷授曾国荃为浙江巡抚。在此之前,同治元年正月授浙江按察使,同治元年仲春授江苏布政使,均不到差,仍在虎帐。
"明天夜里就悄悄抬出衙门,统统祭吊典礼都在静虚庵停止,我不插手,纪泽也不去,就由你出面代表曾家应酬,典礼由她的兄长主持。告诉安庆府县,一概不要派人送钱送物去。此事不能张扬,静悄悄地办。请静虚庵的尼姑念三天经。三天过后,就暂在庵内租一间空房停着,是埋在安庆,还是运回湘乡,今后再说。"静虚庵里,尼姑们为春燕念了三天超度经文。总督衙门里统统仍旧,没有一点办丧事的迹象。曾国藩还是每天治事、见客、读书、下棋,看不出一丝丧妾的哀思。第四天夜里,王荆七带着供果、钱纸、线香、蜡烛等物,偷偷地陪着曾国藩来到城外静虚庵。荆七将供果摆在春燕棺木旁,燃起香烛,焚化钱纸。曾国藩坐在一旁的草垫上,看着黑漆发亮的棺材,既不哭,也不作声,只是冷静地呆坐。过了好久,他从袖口里摸出一把雕花红木梳来,轻柔地抚摩着。这是曾国藩给春燕买的唯一一件礼品,只值十文钱。春燕很爱好,每天用它梳头。那乌黑的长长的头发,那白里透红的面孔,跟着这把梳子来到了曾国藩的面前。又过了好久好久,他叫荆七向尼姑讨来几张白纸和笔砚。藉着暗淡的灯光,他为春燕写了一副挽联,叮咛荆七吊挂起来。挽联挂好后,他又端坐在草垫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它,内心一遍又一各处几次念着:"未免有情,对帐冷灯昏,一别竟伤春去了;似曾了解,怅梁空泥落,何时重见燕返来。"直到窗纸垂垂变白,天将近亮了,曾国藩才叫荆七将挽联取下来,在春燕棺木前燃烧。他最后细心看了一眼那把雕花红木梳,然后也将它扔进火中。望着梳子和挽联一齐烧成灰后,才和荆七一道,无声无息地回到两江总督衙门。
"父亲,幕府里先生们凑了一千两赙银,另有挽联祭幛。儿子叨教,要不要刻讣告披发?"曾纪泽说完,站在父切身边等待示下。这时后院又传来春燕母亲撕心裂肺的痛哭。曾国藩游移很久,对儿子说:"赙银、祭幛全数反璧,挽联留下,不发讣告。"曾纪泽站在原地不动,好半天赋嗫嚅着说:"既然如许,我这就去退还银物。""慢点。"曾国藩叫住儿子,"银物叫荆七去退,丧事你不要插手,尽管去做你的事。《多少本来》的序言写好了吗?""初稿拟好了。"纪泽站住答复。
"惠甫,这两天你帮我摒挡一下丧事。"曾国藩停止下棋,小声地对赵烈文说。
"大人,春燕她,她过了。"春燕的哥哥肿着两只烂桃子似的眼睛出去,对曾国藩说。
昨夜,春燕自知死期已至,请曾国藩进阁房,支开母亲、兄嫂后,抽泣着说:"大人,我能够奉侍大人一年多,这是我的福分,无法我福薄命短,不能毕生服侍,眼看就要与大人永诀了。我一个卑贱的小女子,不值得可惜,但有三件事未了,死不瞑目。"春燕说到这里,咳嗽起来。曾国藩端来茶杯,春燕喝了一口,略为安宁,非常感激地说:"感谢大人!"又喝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桌上,持续说,"第一件不瞑目标是,我肚里已怀着大人的骨肉三个月了。"曾国藩一听,内心一阵慌乱。刚娶春燕不久,曾国藩也曾想过暮年得子的事,厥后见本身的身材每况愈下,春燕也多时没怀上,便撤销了这个设法。想不到她竟然有了,贰内心悄悄责备春燕不该瞒着。传闻老夫少妻生出的儿子聪明非常,唉,这个儿子无希冀了!
"另有一件,我做了大人一年多的妾,却没有见到太太,没有亲身奉侍她,我心中不安。虽有幸见到了大少爷,但二少爷和家中五位蜜斯也都没见过面。春燕我宿世作了孽,此生命薄如纸。哎!"春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泪水一串串地流出来,好半天,又说出几句话:"我死以后,请大人看在奉侍一年多的情分上,将我的棺木送回荷叶塘,莫让我作孤魂野鬼。大人你本身要多多保重。"说完便晕畴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