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曾国藩审张文祥，用的是另一种方法
"申名标在那里？"
"外间传说，在审判张犯时，他说过，马榖山与新疆回部有联络，你传闻过吗？"曾国藩想起吴汝纶说的传闻。
现在，张文祥也瞪起双眼看着曾国藩，满腹惊奇。
"把牛皮靶抬过来。"
"你坐下吧！"他指了指劈面的一条长板凳，对张文祥说。又对万巡捕挥了挥手，"你出去，我不喊，你莫出去。"待万巡捕出去并关上门后，曾国藩和蔼地说："张文祥，你是一个犯了极刑的人，本该受尽折磨后再服大刑。本督看你行刺后并不逃脱，亦不辩白，一人做事一人当，知你是个光亮义烈男人。你年富力强，又有本领，那里不成以混碗饭吃，本督想你若无深仇大恨，必不会走此杀人毁己的死路。之前魁将军、张漕台、梅藩台多次审判你，你都杜口不谈，本督对你这类态度不能了解。大清朝建国两百多年来，光天化日之下谋刺总督，你是第一人，十年二十年，百年二百年，先人都会记得这桩案子。你此举或是为本身，或是为朋友，既然人都敢杀，另有甚么话不敢说呢？何必留下一团疑云，让先人去胡猜乱想呢？厥结果，很有能够让你永久背一个恶名。"这番话，竟然出自一个审判他的人之口，令张文祥既不测又打动，他沉默很久。几次看曾国藩，见其目光都是驯良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像是在耐烦等候，并不催他。说不说呢？张文祥的内心两种动机在狠恶地争斗。最后，他咬了咬牙说："你帮我办成一桩事，我就和盘托出，都奉告你。""甚么事，你说吧！"曾国藩的语气仍然和缓。
"能够。"
两个戈什哈从太湖石假山后抬出一个靶子来，那上面蒙着五张黑黄色的水牛皮。
"另有一件事。"曾国藩不睬睬万巡捕的神态。"从明天起，去掉他的枷锁。""大人？"万巡捕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张文祥转过身子，抬眼看了看曾国藩，眼中微暴露一丝惊奇的神采，很快又低下了头。曾国藩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四十岁摆布的男人，宽脸大眼，浓眉密须，两唇紧闭，面皮削瘦硬绷，有一股剽悍顽梗之气充满于五官之间。手和脚都套上沉重的铁镣。仿佛是身上痒，他抬起双手来，两肩收缩了几下，立时收回一阵铁镣相碰的撞击声来。牢房阴暗潮湿，一角混乱地铺了一层干稻草，上面伸直着一条薄薄的黑土布被。
"老中堂，张文祥的的确确如许说过。"张之万聪明的眉眼中透暴露疑虑的神采。
"我没传闻过。"张之万决然否定。"现在江宁城里謡诼纷繁，回民多姓马，有人就附会马榖山是回人，信天方教，进而说他通回部。这纯是瞎扯，是对马榖山的诽谤。""到底是同年，在大是大非上对马新贻的保护毫不含混。"曾国藩想。他以诚心的态度对张之万说，"张大人，这件案子你已审过多次了，如何定案，你拿个主张吧！""不，不，主张要由老中堂拿！"张之万急了，他觉得曾国藩是要将他推出来。"我和魁将军固然审过张文祥，但他关键之处始终没有流露过一句，不能定案。""我看这张文祥多数是个恶棍，马榖山要清算社会次序，偶然间在那里伤害了他，他便起了杀人之心。张大人，你说是不是？"曾国藩望着张之万。他没有和张之万共过事，对这个漕运总督充满了敬佩之情。年青时曾国藩也曾日思夜想中个状元，一举颤动海内，谁知殿试列入三甲，虽说厥后得力于劳崇光进了翰林院，但毕生对同进士出身都感到遗憾，因此对于状元，他从内心尊敬。他的这类心机，与左宗棠截然相反。宦海上广为传播一个故事。
"张文祥，你转过身来！"万巡捕凶暴地对着面壁呆坐的刺客吼道。
"他叫申名标。"
第二天，张文祥由江宁府监狱转移到盐巡道衙门。盐巡道衙门无监狱，临时以一间小空房代替。下午，曾国藩叫身边的万巡捕带路，他要亲身去见见张文祥。万巡捕说："一个死囚，何劳大人亲去牢房见他，叫小我押来就是了。""你不懂，此人非比普通死囚。"万巡捕在前面带路，穿过两栋正房后，现出一个豪华精美的后花圃。花圃中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高大假山，山边筑有楼阁亭台，环抱着青苔流泉，四周是古柏苍松，花圃草坪。时已暮秋，田野早已草木残落，此处却姹紫嫣红，秋色仍浓。那一条九曲蜿蜒的小河中，画舫轻浮，游鱼戏水。曾国藩路过此地，竟如同到了蓬莱瑶池。他感到奇特，走近花圃细细一看，本来那红花绿草满是彩绢所扎。他不由叹道："人家都说盐官是小天子，此话果然不假。这不是一个小御花圃吗？本身住出去半个月了，也没有发明，忸捏！"花圃的左角有一排低矮的屋子，张文祥就关在这里。
"申名标！"曾国藩差点惊叫起来。这个他悔恨已极、追捕多年未得的人，如何又会成为这个刺客的仇敌？真是匪夷所思。
十天后，当申名标血淋淋的头颅呈现在张文祥面前时，他脸上暴露畅意的神采，不待曾国藩催促，便把刺杀马新贻的后果结果原本来本地招认出来了。
徐珂编《清稗类钞》卷五十七《王惟清谓举人尚》："左文襄以孝廉参军，立跻通显，居尝高自期许，觉得秀才气任天下，布衣可佐王业，雅不欲以甲科中报酬评■之定鉴。此盖有所激而然也。光绪甲申法越之役，率军由江苏至福建，道次九江，官吏呈刺谒见。左视九江道经历乃进士出身，未延见，仅传见九江府。继而德化等县皆进士出身，不得已，皆见之。后有同知王惟清，以单人需次者，持刺来见。左视之若大宾，肃衣延之入，即纳之上坐，于后谒者概令回绝。候辕诸人疑之，密贿持帖者探左意。未几，柬房人云：左见惟清时，颇谦抑。进茶后，问惟清出身，惟清以单人对。左问单人与进士孰尚?惟清曰单人尚。文襄佯示疑讶，诘之。惟清正对曰：凡人作秀才时，仅运营于八股试帖，以外得空他及。通籍后又有大测验差纷纠于内，不得不于小楷诗赋昕夜研攻，犹必出习油滑，驰驱于酬酢应对之间。惟至乡榜得胜，胸怀始展，志气甫宏，经世文章、政治沿革，乃稍稍有暇究治焉，幸而出任及膺任显要，皆其常日所营治者，尚得有尸位诮邪?故卑职窃谓单人尚。文襄拍案叫绝，称是者久之，曰一篇好群情，今何幸闻之，足下在晚近中真不愧为佼佼矣。语毕，送惟清出。时道府方站班，文襄顾摆布曰其间好官，仅一王丞，何如使之屈抑如此。道府耸然受教。文襄行后，道府问惟清与文襄感洽之故。惟清胪陈之，与阍人所道同。"左宗棠初为闽浙总督，巡查海疆，来到温州府。温州城内大小官员一个个具名刺等待访问。按通例，当由大到小。左宗棠先拿来温处台道道员名刺一看，见上面写着"道光乙巳科进士前翰林院侍读"字样，眉头一皱，将名刺掷于一边，再拿起温州府知府名刺，见上面写着"咸丰壬子科进士"字样，他不作声，又把名刺放到一边。第三次拿起的是永嘉县令的名刺，又是一个进士，他连名字都不看，又换了一张，这下脸上暴露了笑容。这张名刺是永嘉县丞黄惟清的，他的经历上写着举人出身。左宗棠放着道员、知府、县令不见，却先召见县丞黄惟清。黄惟清出去时，一贯傲慢的左宗棠显得很客气。问他官员中是进士出身的好，还是举人出身的好。黄惟清答，举人比进士好。左问何故。黄说："大凡人在作秀才时，全部心机都在运营八股试帖上，别的得空顾及。待到中进士，则马上授官，整天忙于应酬簿书当中，亦偶然研讨学问。最好是乡榜得胜，胸怀始展，志气甫宏，经世文章、政治沿革都有充分的时候用心研讨，到时退隐及膺任显要，可安闲发挥胸中抱负，极少尸位素餐之徒。"左宗棠听后拍案叫绝，连声奖饰："好，这真是一篇好群情，我明天有幸听到，足下在晚近中真不愧为佼佼者。"送黄惟清出去后，又对摆布说："其间好官，仅一黄县丞。可惜，如许有见地人竟屈抑下僚。"这番话传出去后，令两浙宦海哑然发笑。
"张文祥。"曾国藩以惯常迟缓慎重的腔调问，"本督传闻你能够一刀戳穿五张牛皮，有这事吗？" 张文祥点点头。
张之万书读得好，学问优长，但胆量小，办事不敷精干。其堂弟张之洞有其长而无其短，故厥后所成绩的奇迹也比乃兄大。接奉上谕后，张之万深知这不是件好差事，论他本人的志愿是决不想插手，但圣命难违，只得硬着头皮上任，在路上便作好了筹算：临时对付一下，等郑敦谨和曾国藩来后，由他们去措置。一对付，他就发觉这个案子公然难办。那一天，他和魁玉提审张文祥。问张根基环境时，他答得很利落。当问到有没有人教唆的时候，他笑了一下，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要杀要剐由你们的便，你们也不必再问了，我也不会答复。"再问，便紧闭嘴唇不作声，任动刑鞭挞亦不说。这明摆着是有人在背后教唆，但打死不说，也拿他没法。张之万无计可施，魁玉也想不出好体例。后传闻曾国藩要来接任江督，便都懒得再审了，且听大学士的主张。
万巡捕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来，递给张文祥。张文祥接过刀，嘲笑道："把刀给我，你不怕我刺死你？""冤有头，债有主，想必你不会无缘无端地刺杀我。当着我的面，你试一刀吧！"张文祥悄悄地点下头，似对这句话对劲。他右手握刀把，左手在刀尖上触摸几下，转过身去，面对着牛皮靶子。然后双手伸开，与肩膀构成一向线，敛容吸气，再吐气，如此三次。俄然，他猛地大呼一声，双手在面前抡了几个圆圈，双眼紧闭，纵身一跳，落地后，一阵飓风似的向前冲去。只见握刀的右手用力向靶子一戳，刀尖从后背暴露两寸来，五张牛皮一齐破了！
"你去办吧！"说罢走了。
"万巡捕！"曾国藩喊道。
前来拜访的张大人乃漕运总督张之万。他是马新贻的同年、道光丁未科的状元公，是个天下读书郎大家恋慕个个称道的人物。他的堂弟张之洞十六岁中解元、二十六岁殿试又得了个探花。这下可把朝野颤动了。一时候，南皮张氏兄弟成了消息人物，宦海士林莫不津津乐道。张之万本坐镇在清江浦督办漕运，马新贻被刺后才来到江宁。
"你给张文祥换一间好屋子，摆一张床，铺上棉絮。叫一个剃头匠来，给他剃头刮须，让他洗个澡，拿两身洁净衣服给他换，再号召厨房，饭要给他吃饱。" 万巡捕诧异地望着总督。
"他现在浙江省临安县东天目山法华寺当方丈，法名悟非。""行！"曾国藩当即承诺。他早就想杀申名标了，只是一向不知他的去处，现在恰好来个顺水推舟，一举两得。
三天后，万巡捕服从将张文祥带到后花圃。曾国藩端坐在皋比太师椅上，两边站着两个腰插洋短枪的戈什哈。比起三天前来，刺客的面貌大为窜改，精力畅旺，气势粗暴。他站在曾国藩面前，头微微下偏，不作声。
这时张之万听曾国藩这么一说，正与他的思惟相合。他为人较刻薄，坚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圣教，这桩案子，他本身不想多插手，也就不鼓动别人穷究。"老中堂阐发得有事理。马榖山为官多年，岂无仇敌？偶然树敌于人，本身还不晓得。人间群氓中间肠暴虐者大有人在，他拚却本身一死，甚么事干不出来？我想老中堂审几次后若实在不能冲破，今后就如许上报朝廷，也说得畴昔。""真是个怯懦的笃诚君子。"当张之万起家告别的时候，曾国藩目送他的背影，无声地说。
"把刀给他。"曾国藩号令万巡捕。
"杀谁？"曾国藩微觉吃惊。
张文祥松开手，让刀留在靶子上，然后走到曾国藩面前，若无其事地垂手站立。曾国藩以手抚须，面无神采地看着张文祥，内心悄悄奖饰。
"你帮我杀一小我。"
曾国藩不是张之万，哪怕此后再以含糊的说话上奏朝廷，而他本身对此事的体味，却要做到一清如水。估计郑敦谨就要到达江宁了，他决定在郑到来之前伶仃提审张文祥，把事情弄清楚。对于一个早已将存亡置于度外的刺客，酷刑拷筹算得了甚么！曾国藩暗自耻笑魁玉、张之万的贫乏见地，他要以别的一种体例来措置。
"卑职在。大人有何叮咛？"万巡捕走过来，哈腰聆听。
"张大人，刺客的确说过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的话？"曾国藩以为这是一句关头性的话。
"好！"两个戈什哈失声喊道。
"万巡捕，你去告诉厨房，从明天晚餐起，每餐给张文祥加一斤猪肉，半斤白酒！"张文祥一听大喜，忙哈腰说："多谢了！"又过了三天，被带到曾国藩会客间的张文祥，已红光满面，器宇昂扬了。曾国藩着黑布便长袍，套上那件穿了二十多年的石青哈拉呢马褂，宁静驯良，面带浅笑，那神情，完整不像审判谋刺总督的钦命要犯，而是与一个多大哥友相会。
"我要验看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