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郭嵩焘剖析利害,密谋对策,促使曾国藩墨绖出山
"涤生,我跟你打个赌:莫看面前长毛势大,嵩焘料死他们不能成事。"郭嵩焘伸出一只手来,放到曾国藩面前,做出一个击掌的模样。国藩仍坐着不动,不露声色地问:"何故见得?"郭嵩焘将他这些天来,苦苦思考而得出的熟谙搬了出来:"长毛起事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其所依托者拜上帝会,所崇拜者天父天兄;信耶稣异教,迷《新约》邪书;所过之处,毁孔圣牌位,焚士子学宫,与我中华数千年文明为敌,已激起天怒人怨。凡我孔孟之徒、斯文之辈,莫不切齿悔恨。就连村落愚民、贩夫走狗,亦不能容其砸菩萨神灵、关帝岳王像之暴行。涤生,你出山以后,打起保卫名教的旗号,必然得全百姓气。天下人都归顺你的勤王之师,长毛还能悠长吗?"郭嵩焘这番痛快陈辞,使曾国藩心智大开:洪杨以民族大义争民气,我则以卫道争民气!郭嵩焘见曾国藩眼中已射出镇静的光芒,知这几句话已打动了他,因而益发高谈阔论:"涤生兄,你说吏治败北,国事日非,不是办事之时。仁兄熟知本朝掌故,莫非健忘了当年圣祖爷平三藩之乱的豪举吗?三藩反叛时,圣祖爷亲政不久。朝臣有的说,国度根底尚未大固,吴三桂等人权势很大,不如用抚保险。圣祖爷不为所动,果断削藩。成果不但停歇了三藩之乱,且藉平乱之威革新社稷,初创康乾乱世,使我大清江山固若金汤。沧海横流,更能闪现出豪杰的本质。仁兄一贯敬慕武乡侯、邺侯。武乡受聘,正奸臣窃命;邺侯出山,当天下乱极。本日国势,如同汉末唐衰之时,焉知不再出武乡、邺侯?"
曾国藩看完信,表情非常冲动。自从陈敷来过今后,曾府大要上虽仍处大丧当中,内里则充满着融融喜气。国荃请了四周十多个风水先生去看那块凹地,无人不奖饰这是块绝好的地,因此更加信赖陈敷的话。加上又来了上谕,兄弟们都鼓励大哥晋省办团练。国华说:"李贺说得好:'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墨客万户侯?'五等之爵向来靠疆场猎取,几曾见过以文章封侯的?"国荃说:"嘉庆年间,杨遇春不过是额勒登保部下一员武将,后竟拜陕甘总督,封一等侯。道光年间,马济胜一勇之夫而封二等男爵。靠的是甚么,还不靠平叛的军功?"弟弟们说的都有事理,但曾国藩考虑得更深。陈敷的预言给他带来冲动,增加了出山的信心。不过,预言终归是预言,并不就是实际,实际却有重重困难。现在,从周寿昌的信上,曾国藩却看到了但愿。他与恭王、肃顺都有过多次打仗。恭王才情敏捷,器识闳达,是皇族中最有脑筋的人物。肃顺是郑亲王乌兰泰尔的第六子,明练刚决,敢作敢为,不但是满族中数一数二的拔尖角色,也是阖朝文武中少有人比得上的干才。上半年在都城时,曾国藩就晓得皇大将会重用肃顺,依托他来整饬朝纲,力矫弊端。肃顺的入阁拜相,只是明后两年的事了。有恭王、肃顺的信赖,有皇上利落地接管,还怕朝中无奥援吗?这个最大的顾虑一消弭,曾国藩真的动心了。但他并不明白地表示出来,只是以一种遗憾的神情对郭嵩焘说:"这么大的事情,荇农竟然不直接给我来信,他是还在记我的仇啊!"曾氏道光二十八年十仲春初旬日在给诸弟的信上提到周寿昌胛妓饮花酒的事:"同亲周荇农家之鲍石卿前与六弟交游,远因在妓家喝酒,提督府捉去交刑部革去供事,而荇农、荻舟尚浪荡不畏法,真可怪也!"周寿昌字荇农,又字应甫,长沙人,道光二十四年中顺天乡试南元,二十五年中进士入翰林院。周寿昌交友甚广,官位虽不过一翰林院侍讲学士,然交游遍及王公大臣,是湖南京官中的百事通。出自他的动静,十之八九是可靠的。但周寿昌又是个不拘末节的人,有次在倡寮,与妓女喝酒赋诗弹唱,差点被人告密。曾国藩之前辈身份声色俱厉地将他叱骂一通。周寿昌嫌曾国藩太拘束,曾国藩也怕今后受周寿昌的缠累。从那今后,二人来往就未几了。周寿昌通报出这个绝密动静,使曾国藩大为感激。
"筠仙,你也不睬解我?我是热孝在身!哪有母死未葬,就出山办事的事理?"郭嵩焘并不睬睬他的剖明,持续以自言自语的口气说:"只要一人没有说错。" "谁?"曾国藩脱口而出。
"筠仙,此话怎讲?"
陈敷走后的当天下午,湖南巡抚衙门遣人送来一封咨文。咨文转録兵部火票递来的上谕:
嵩焘欢畅地说:"仁兄出山办团练,军饷是第一大事。前向长毛围城,藩库已空,料张中丞一时不易筹措,嵩焘马上回湘阴,劝募二十万饷银,助兄一臂之力。"曾国藩拊嵩焘背,满怀密意地说:"可贵贤弟一腔热血。若朝野文武都像贤弟如许忠于皇上,忧国忧民,哪来本日的洪杨反叛!就看在贤弟分上,也不由国藩不出。只是,"曾国藩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他想到本身一贯打着终制不出的灯号,现在收起这个灯号,也得有个转圜,"国藩本日乃带孝之身,老母并未安葬妥当,怎忍离家出山,且亦将招致士林指责!"郭嵩焘内心嘲笑不止,说:"大丈夫办事,岂可过于拘泥!何况墨绖从戎,古有明训。为保桑梓而出,为保孔孟之道而出,正大光亮,何况又有皇上煌煌明谕,仁兄不必多虑,若你另有不便之处,可由伯父出面,催促出山,家事付与诸弟。如许,上奉君命,下秉父训,名正言顺,谁敢再有烦言?且我听老九说,前几天有一江右隐士,为伯母寻了一个极绝极妙之佳城,将保佑贵府大富大贵,又鉴定仁兄此番出山,乃步郭汾阳、裴相国之萍踪,今后必然封侯拜相。看来事非偶尔,天时、天时、人和一应具有。仁兄万勿再固末节而失大义,徒留千古遗恨!"翌日,郭嵩焘将昨夜的说话禀告曾麟书。麟书是湘乡县的挂名团总,这几天又传闻了陈敷的预言,俟郭嵩焘说完,当即满口承诺。遂面谕国藩移孝作忠,为朝廷效力。刚好这时,张亮基又来一信,陈述武昌失守的动静,再一次诚心敦请国藩出山晋省。因而,曾国藩将家事妥为安排,与四个弟弟别离各作一次长谈。六弟、九弟、满弟都要求大哥此次就带他们出去,曾国藩考虑再三,决定暂带国葆一人先去长沙,叮咛国华、国荃且放心在家,不要轻举妄动,视局势的生长再定进止。然后,他来到腰里新屋,在母亲棺木前燃烧已经誊抄尚未收回的"恳请在籍终制折",并悄悄地对着母亲遗像说:"儿子不能尽人子之孝,庐墓三年了,为酬君恩,为兴家属,已决定墨绖出山!"
曾国藩实在严峻了几天。厥后传闻咸丰帝气消了,只攻讦他"陈腐欠通",同时也必定他"意尚可取",没有处罚。一场惊骇虽已畴昔,但新天子的圣德,曾国藩也算体味到了。
"当代知你者莫过于我。"郭嵩焘滑头地望了曾国藩一眼,"你是担忧长毛不好对于,怕万一不能胜利,半世英名毁于一旦。""哈哈哈!"曾国藩大笑起来,既不首肯,也不否定。
明天的朝会上,有几个大臣谈到广西的战事。洪秀全扯旗造反已近一年,每当谈起这件事,满朝文武,无稳定色。大师内心都清楚,八旗驻防兵和绿营加在一起,固然将近百万,但底子不能兵戈;调派大学士赛尚阿为钦差大臣去督军,那实在也是无济于事的。
曾国藩想,这是不是镜海先生密荐的成果呢?陈敷前脚走,上谕后脚便跟来了,莫非真的就如这个江右隐士所预言的:后半生将要由此而入阁拜相、封侯赐爵?他紧闭房门,燃起一炷暗香,盘坐在床上。在袅袅卷烟中,他微闭双眼,如同老衲入定般,尘凡的统统都已远去,灵府深处一片澄静,思路格外埠清楚。这是他十年前跟从唐鉴读书,从唐先生那儿学来的诀窍。曾国藩治学不主流派,长于贯穿各家学派。唐鉴有一次奉告他:"最是'静'字工夫要紧,大程夫子是三代后贤人,亦是'静'字工夫;王文成亦是'静'字有工夫,以是他能不动心。若不静,省身也不密,见理也不明,都是浮的。"唐鉴的话指导了他。他想到老庄也主张"静",管子也主张"静",佛家也主张"静",看来这"静"字是贯穿各家学派的一根主线,恰是六合间最精微的底藴,以是各家学派都在这一点上建立本身的养性处世实际。办理国度也要如许,人们常奖饰治国贤臣都是"每逢大事有静气"的人物。心静下来,就能措置各种狼籍的军国大事。从当时起,他每天都要静坐一会,很多为人处世、治学从政的体味和体例,便都在此中获得。特别在碰到严峻题目时,他更是不等闲作出决定,总要通过几番静思、几次衡量以后,才拿出一个主张来。为让氛围更宁馨些,还常常点上一支香。每见到这类环境,家人有再大的事也不打搅他。
郭嵩焘从袖口里取出周寿昌给左宗棠的那封信来。曾国藩忙一手接过,细细地看着。
"立德追孔孟,拯时俪诸葛"这两句诗出自曾氏《送陈岱云出守吉安》。原诗较长,姑录此中一段:"我道夫子贤,世人或嘲谤。世人病我顽,夫子怜其诳。袍笏虽支离,貌卑心则亢。平生企高遐,力微不自量。立德追孔孟,拯时俪葛亮。又兼韩欧技,大言足妖妄。夫予不予讥,和高.越初;唱。"不管是为皇上分忧,还是为实现小我抱负,曾国藩以为都不该该推让这个任务。十多年来,皇恩深重,皇上的江山和他本身及全部曾氏家属都早已连成一体。现在皇上要臣下临危受命,他怎能辞而不受?何况早在故乡读书时,他便发愤,此生定要做出一番大奇迹。进了翰林院今后,他对本身的要求是,文要有韩愈的成绩,武要有李泌的功劳,从而彪炳史册,留名后代。自从升授礼部侍郎今后,他便更加迟疑满志。几年来,除户部外,他遍兼五部侍郎。国度大事,他件件都能对付裕如。在兼管兵部时,他遍读历代兵法,尤爱读《孙子兵法》和戚继光的《练兵实纪》《纪效新书》。眼看时势动乱,心中隐然以救世拯民者自居。他赋诗明志:"立德追孔孟,拯时俪诸葛。"发愤做孔孟诸葛亮一流的人物。现在长毛反叛,危及两湖,看来另有伸展北去东下的伤害,朝廷视之为亲信之患。拯国难,纾君忧,分歧法当时吗?何况本身已与长毛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他恨死了这帮犯上反叛的背叛。受命出山吧!蓦地间,又下认识地摇了点头,他想起客岁的一次朝会--
陈敷返回湘乡县城旅店,将此行颠末一五一十地奉告郭嵩焘。嵩焘大喜道:"广敷兄,你不但会看相看风水,巧舌如簧,还会查访民情,连荷叶塘死了几百年的贺三婆婆的坟都给你派上用处了。"陈敷对劲地笑道:"贺三婆婆的坟给那块风水宝地作了最好的证明。不然,我与曾侍郎素不了解,他们何故会信赖我呢?"郭嵩焘也笑道:"不是贺三婆婆给你的宝地以证明,怕是你的宝地是受贺三婆婆的开导吧!"陈敷大笑起来。笑完后,正色道:"筠仙,你不要说风凉话。这风水地学的确不成不信。你想想看,若不是父母葬得好地,朱元璋一个要饭的和尚,如何会做起九五之尊来呢?"郭嵩焘点点头说:"对风水之说,我取贤人的态度,也学个子不语:既不信,亦不贬。""幸亏曾侍郎一家不取你的态度。不然,我这一套就吃不开了。"陈敷一边说,一边清算行李,"筠仙,对曾侍郎,我讲的是虚,你此次去要讲实,实实在在地分解局势,撤销他的顾虑。他不是二十几岁的热血青年,不会因为我那几句空头话,就会不顾统统地出山办事。曾侍郎常对人说要实事求是。我那一番话,会对他起些感化,但关头还在于你的实话。我们就此分道扬镳。我去宝庆府寻一个方外朋友。你此番去,必然会和曾侍郎一道出来。好自为之吧,出息大得很。""兄台不要走,我们一起办吧!""我是闲云野鹤,疏懒惯了,那里耐得那种繁剧。"陈敷笑道,"贤弟保重,后会有期!"说罢,飘然向宝庆方向走去。郭嵩焘也仓猝清算行装,分开旅店,向荷叶塘解缆。
颠末三四天的几次点窜、润色、誊抄,奏折已出来了。正拟派人送往长沙,呈请张亮基代奏,荆七出去禀报:"湘阴郭翰林来访。"又是几年没见面了,曾国藩与郭嵩焘两位至好老友相见后分外亲热。郭嵩焘以长辈身份,向停厝在腰里新屋的江氏老太太棺木膜拜施礼,又拜见老太爷曾麟书,并与曾国藩的四个弟弟一一见面。
"你看看这封信吧!"
"我那次说他,重是重了点,但美满是为他好。""荇农还是领了你的情的,从那今后收敛多了。他把这个动静奉告季高,实在也就是奉告你。他不直接给你来信,是怕你还在记恨他哩!""我要写封信去感激他。我此人,偶然对人神采欠都雅,是有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模样。""涤生,你看看,如果你坚不受命,恭王和肃学士会如何想呢?"曾国藩低头不语,很久,悄悄地说:"筠仙,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从未跟张中丞、潘藩台他们打过交道,不晓得相互好不好相处。你也晓得,湖南的景象是积重难返。我此人道子急,此后与湖南宦海亦难相得。""要说张中丞,此人最为爱才,为人又极坦诚。他不受苞苴之事,你应当晓得。""张中丞之廉洁,的确古今少有。""'当文官的不爱财,再平淡亦是良吏;当武官的不怕死,再卤莽亦是好将。'这话是你说的。凭此一端,即知张中丞的品性。涤生,你大抵不知季高是如何到的长沙吧?" 曾国藩摇点头。
曾国藩三角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连声叫道:"好!贤弟说得好极了!""涤生兄,你素抱廓清天下之志,本日正可一展鸿抱。前人云:'虽有聪明,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又云:'可贵而易失者时也,时至而不旋踵者机也。故贤人常顺时而动,智者必因机以发。'今机会已到,气运已来,上自皇上亲王,下至士民友朋,莫不谛视于你。你若践运不抚,临机不发,不但孤负了本身的平生志向,也使皇上心冷、友朋绝望。涤生兄,你还踌躇甚么呢?""前人著书,说苏秦、张仪口似悬河,陆贾、郦生舌如利剑,刚才听贤弟一番话,使国藩如拨云雾而睹彼苍,任铁石心肠亦不能不动心,本日方知苏张陆郦之不假!"曾国藩叹道。
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于湖南处所情面自必熟谙。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索匪贼诸事件,伊必极力,不负委任。钦此。
畴昔在京中仕进,从奏章、塘报,以及亲朋的信函中,曾国藩晓得国势已废弛。此次出京南下,从直隶到山东,从苏北到淮南,所到之处皆哀鸿遍野,饿殍盈路,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各种局势都使他感到国度正处在民气浮动、危急四伏的时候。曾国藩多次在内心感喟:没有想到国势竟坏到这般境地!被承平军俘虏的那半天,他亲眼看到长毛军容整齐,战役力强,军中亦不乏人才。特别是那晚要他誊抄的布告,以民族大义鼓励汉人起来光复国土一节,更是甚合汉人之心。看来洪杨非等闲之辈。莫非天心真的已厌倦爱新觉罗氏,要改朝换代了么?本身受皇恩深重,理应匡扶皇室。但天心既厌,人力岂能窜改得了!大厦将倾,一木难支。皇上的江山,能保得住吗?
郭嵩焘将此次在长沙听到的计赚左宗棠的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通,公然令曾国藩大笑不已,说:"季高此事,此后真要给他刻上墓志铭,让后代子孙都晓得他左三爹爹是如何被骗当师爷的。""用的伎俩虽是骗,但心却至诚可感。" 曾国藩点头附和。
"潘藩台为人也忠诚本分,季高、岷樵都是多大哥朋友了,这个顾虑不需求。至于湖南的吏治,说来的确败北。但是,涤生兄,眼下中国十八省,哪个省的吏治又不败北?天下乌鸦普通黑。除非不做事则已,既要做事,就无可挑选之地。东坡问贾太傅:'但是是天下无尧舜,终不成有所为邪?'嵩焘借这句话问仁兄:'但是是天下无乐土,终不成有所为邪?'"曾国藩不觉笑起来,指着郭嵩焘说:"唐宋八大师,就只要你读得活!""涤生,你莫跟我兜圈子了,甚么热孝在身,甚么湖南吏治败北,都不是你不出山的首要启事,我晓得你的顾虑在那里。" "在那里?"
郭嵩焘对曾国藩说:"我来荷叶塘,一来向伯母大人致哀,二来向仁兄恭贺。"曾国藩惊道:"我有何事可恭贺?"嵩焘笑道:"传闻仁兄即将赴省城高就,总办全省团练事件。三湘士人,识与不识,莫不欣欣然,咸谓湖南之事可为,希冀仁兄慨然展郭、李之大才,一施平日廓清天下之抱负,抚境安民,拨乱归正。此等大功德,嵩焘能不恭贺?"曾国藩听了这几句话,心复镇静,脸上却毫无神采,说:"筠仙谬听传闻。张中丞虽来信相邀,皇上克日也有谕旨,但国藩身已不祥,何能担此重担?张中丞那边早有信婉谢,皇上谕旨,我亦不能接管。"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两封信函来递给郭嵩焘。郭嵩焘看时,一封是转録兵部火票递来的上谕,一封是曾国藩刚誊正的奏折。折子的第一句写着:"臣恳请在籍终制,不能受命,仰祈圣鉴事。"郭嵩焘不再看下去,扔在一边,感喟道:"哎!可惜张中丞、左季高、江岷樵都看错了人。我郭嵩焘这二十年来自认与你最相知,看来也靠不住。'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两京还天子',本来只是文人的诗句,并不是志士的心愿。"曾国藩是个最要强的人,郭嵩焘这几句挖苦话,说得他脸一阵阵发热,极不美意义。
周寿昌的信中讲,自唐鉴密荐后,皇上一向在考虑起用曾国藩,但未最后拿定主张。为此事,皇上别离召见恭王奕欣和内阁学士肃顺。二人都极力主张起用汉人来平洪杨。恭王说曾国藩是先帝破格超擢的年青有为人才,是林则徐、陶澍一类的人物,要皇上实心依畀,予以重用。肃顺更明白提出,当前两湖动乱,请饬曾国藩在客籍主理团练,效嘉庆爷平地楚白莲教的成法,给曾国藩便利行事的权力。如此,则洪杨可早日剪灭,国度可早得安然。皇上欣然接管,并夸恭王、肃顺见地出色,老成谋国。
在曾国藩看来,皇上仿佛有一股励精图治的干劲。一年多来,皇上广开言路,重用贤臣,颇思有一番作为。比起道光帝暮年来,朝中充满了活力。曾国藩因为遍兼五部,深知国事已到了难以清算的境地。比年干旱、虫灾,有的处所几近是颗粒无收,而各级官吏的征搜欺诈则有增无减,到处是流浪失所的饥民,是赤地千里的荒土。而更可骇的是,十余年间,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科道无一折言处所之利弊,京官办事畏缩、零碎,外官办事对付、胡涂。上个月,曾国藩上了一折,指出当前国度有两大病患,一是国用不敷,二是兵伍不精。他建议裁汰五万绿营兵,以裕国用。奏折奉上去,倒是很快地就批下来了,但只要"晓得了"三个字,弄不清楚是同意还是分歧意。曾国藩只要悄悄感喟罢了。
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使曾国藩深深晓得,当今为官,没有皇上的信赖、满蒙亲贵的支撑,要办大事是不成能的。现在是办团练,性子更加分歧。团练若不能兵戈,则不成事;不成事,则皇上看不起。若能兵戈,必定会成为一支实际上的军队。满人对握有军权的汉人,一贯猜忌甚深。这支军队将会招致多少嫌猜!弄不好,非徒无功,另有不测之祸。再说,湖南的吏治也太败北了,在十八省中可谓首屈一指。从客岁到本年上半年,皇上多次痛责湖南的吏治。原巡抚陆费泉、布政使万贡珍、辰永沅靖道吕恩湛,都因贪污营私舞弊、办事胡涂等启事交部严议,或罢免查办。现在巡抚、两司虽说都换了新人,但多年来的败北风俗,岂是换掉几小我就会窜改的?另有一个启事隐埋在他的心底最深处,不能有涓滴透露。
"湖南水陆提督鲍起豹。他说,曾国藩乃一介文弱墨客,他有何本领办团练,别看他常日气壮如牛,到头来必然怯懦如鼠。"曾国藩"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晓得郭嵩焘在成心激将,反而脸不热了,安静地笑道:"好个灵巧的郭老迈,我又不是周公瑾,几句话便能够激得了的。"郭嵩焘正色道:"谁要激你?我只是为你可惜,你孤负了桑梓的厚望,更可惜的是,你使恭王、肃学士、镜海先生得了个不知人的恶名。"曾国藩内心一惊,镜海先生向皇上密荐事,已从他的来信中得知,至于恭王、肃顺的保荐,却一点也不知。
想到这些,曾国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料欲效武乡、邺侯竟不能!"他决定不受命,起码暂不受命。曾国藩不再想了。他从床上起来,摊开纸,要给皇上写一份"恳请在籍终制折"。
"这是个令人捧腹的故事。"
曾氏攻讦咸丰天子一事,见之于其咸丰元年四月二十六日所上的《敬呈圣德三端防备流弊疏》。该奏疏攻讦咸丰天子办事件于噜苏而疏于弘远、徒尚文饰而不讲实效,厌薄恒俗而滋长骄贵等三大缺点。咸丰天子于此疏大为不快,几近通盘予以回绝。咸丰帝的态度,见之于他亲笔所写的朱批:"曾国藩条陈一折,朕详加批览,意在陈善非难,防备流弊,虽陈腐欠通,意尚可取。朕自即位以来,凡大小臣工章奏,于国计民生用人行政诸大端有所补裨者,无不立见实施,即敷陈理道无益身心者,均着置摆布,用备省览。其或窒碍难行,亦有驳斥者,亦有明白宣谕者,欲求献纳之实,非徒沽纳谏之名,岂遂以'无庸议'三字置之非论也?伊所奏,除广西天时兵机已查办外,余或语涉过激,未能持平,或仅见偏端,拘执太过,念其意在进言,朕亦不加斥责。至所论人君一念自矜,必至喜谀恶直等语,非常切要。自维藐躬德薄,夙夜孜孜,时存检身不及之念,若因一二过当之言不加节取,采取不广,是即骄贵之萌。朕思为君之难,诸臣亦当思为臣之不易,交相咨儆,坐言起行,庶国度可收实效也。"曾国藩站在朝班中,想到国度经纬万端,终究归于天子一人。对年青的咸丰帝,他充满但愿。皇上若能如许持续下去,端方圣躬,发奋图强,则国事尚可为。想到这里,他把早已筹办好的几点定见重新清理一下,从步队中走出来,跪下奏道:"臣闻美德地点,常有一近似者为之混合,若对此辨之不早,则流弊不成胜防。臣窃观皇上生安之美德,约有三端,而三端之近似,亦各有流弊,不成不防备其渐,请为我皇上陈之。"两班文武听到这里,吓得一声不敢吭。这曾国藩明天变成了虎胆豹心,竟然敢说皇上的不是!有人偷眼看了下天子。但见"正大光亮"匾下那位年方二十、瘦瘦精精的天子正在听着。或许是曾国藩的湘乡官话不大轻易听得懂的原因,天子的脸上并无任何神采。在曾国藩略为停顿的当儿,咸丰帝嘴角微微一动,说:"卿尽管说下去。"曾国藩渐渐地一字一句地说:"臣每观皇上祭奠肃雍,跬步必谨,而平常莅事,亦推求精到。此敬慎之美德也。而辨之不早,其流弊为噜苏。自去岁以来,广林、福济、麟魁、惠丰等都以末节获咎。此风一长,则群臣皆务小而失大。即为广西一事,其大者在位置人才,其次者在审度天时,又其次者在慎重军需。而此三者,筹措中都有失误。"咸丰帝神采已见不怿,为保全部面,也怕堵塞言路,他没有发作,只是不大耐烦地打断曾国藩的话:"第二端呢?""臣闻皇上万几之暇,熙情文籍,游艺之末,亦法前贤。此好古之美德也。而辨之不细,其流弊徒尚文饰,亦不成不防备。去岁广开言路,然群臣所奏,大略以'晓得了'三字了之。间有特被奖许者,手诏以褒倭仁,未几而疏之以万里以外;优旨以答苏廷魁,未几而斥为乱道之流。是鲜察言之实意,徒饰纳谏之虚文。"咸丰帝见曾国藩先是指责他措置广西军务失措,现又说他纳谏是虚,不觉大为恼火,本想不让他说完,但又想晓得下文,因而带着肝火地唆使:"曾国藩奏语宜短,快说下去!"曾国藩听到这句话,顿时感到脚腿发颤,虚汗直流。"是!"他平静一下,决计一吐为快:"臣又闻皇上娱神淡远,恭己自怡。此泛博之美德。然辨之不精,亦恐厌薄恒俗而长骄贵之气,犹不成不防……""狂悖!猖獗!"咸丰帝再也不能忍耐了。一年来,臣工们也曾上过很多指责弊端,规劝皇上的奏疏,但语气都极其委宛暖和。对如许的奏疏,咸丰帝看得下。固然笔墨用得委宛,但企图他还是明白的,他喜好臣下都用如许的说话奏对。他没有想到,明天曾国藩在浩繁文武面前,竟然用"失误""虚文""骄贵"如许刻薄的语气来指责,他感到本身至高无上的庄严遭到伤害,肝火中烧。曾国藩清楚是瞧本身只是刚过弱冠的年青人,才勇于如此肆无顾忌。本日如不给他点色彩看看,怎能建立起本身的声望?他厉声喝道:"曾国藩所奏纯属设想之词,并无实在内容。如此以激辞上奏而沽奸佞之名,岂不虚假?岂不骄贵?该当何罪?"两班文武见咸丰帝大怒,莫不颤栗非常。慌得大学士祁隽藻忙出班叩首奏道:"曾国藩所奏狂悖,罪该万死。但姑念他勇于冒死切谏者,原视皇上为尧舜之君。自古君圣臣直,哀告皇上宽恕他这一次。"左都御史季芝昌也出班包管:"曾国藩系臣弟子,生性愚戆,然心则最直最忠。倘蒙皇上不治其罪,此后自当谨慎。"咸丰帝看到祁隽藻、季芝昌都来讲情,又思曾国藩之言本出于忠悃,本日定罪于他,必将招来朝野群情,反为不美。因而趁他们讨情的当儿,把手一挥:"下去!"曾氏咸丰六年玄月二十九日在给儿子纪鸿的信上说:"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肯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曾国藩不敢再说甚么,忙叩首谢恩,退了下来。他不知那天是如何回到家里的。他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想到即将大祸临头,心中不免有点悔怨。原觉得今上会有所作为,谁知却如许的度量狭小!他假想顿时会来的处罚:重则削职为民,轻则升级外调。他叮咛欧阳夫人清算金银金饰;又把纪泽叫到跟前,警告他好生读书,今后只做一个明理晓事的君子,千万不要做大官。纪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乾清宫正殿。当年的太子奕詝、现在的年青皇上,端坐在宝座上。他即位已一年多了,改号咸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