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交税银杨提举耍滑 对账册王部堂蹙眉

王国光伸手摸摸两腮，自嘲地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这滋味咱算尝到了。”

“擒贼擒王，现在的王就是魏学曾、王希烈两个。”王国光摇点头，一脸喜色，接着说，“不过，谨慎不亏人，咱已筹办了辩疏呈给皇上，别的还筹办了两本账。”

“杨用成，你说，为何短了五千两银子？”

王国光俄然显得衰老，暗褐色的前额上，仿佛敷上了一层暗影。张居正面对故交的伤感，神采也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他的脑海中早就有了与王国光一样的设法，只不过他不肯向人提及罢了。这些时的究竟已经证明：他甚么都能够碰，唯一不能碰的是皇权；他甚么都能够变动，唯一不能变动的是皇室的好处。如许一来，他的富国强兵的欲望就不得不大打扣头。但他不肯接管这一实际，仍试图在夹缝中实现抱负。不过，他明天不想与王国光会商此事，他瞄了瞄几案上放着的贴黄本，安静地说：

“这个不消管它。”张居正冷冷一笑，“树倒猢狲散，汝光你应晓得这个事理。”

“汝观，十几天不见，你竟变得这般蕉萃！”

张居正接着往下看，翻过几页，他看到了积年赋税积欠的数字：嘉靖期间至隆庆元年积欠的银两是三百四十余万两，隆庆二年至隆庆五年是二百七十多万两。

“那你来之前总得告诉一声，咱这里好做筹办。”

“这个我晓得，”张居正想起那日冯保讲的唐玄宗时宰相姚崇的事，很有掌控地说，“实在这些招数也没有甚么新意。”

待段直与杨用成走出值房，王国光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银子呢？”

景泰六年，“令以张家湾盐仓收积掣挚客商余盐并私盐，给通州并通州五卫及四周密云等六卫官折俸，每盐一百四十斤，准米一石。”

“观政金学曾必然要卑职转告，他说他有要紧事要见部堂大人。”

“卑职礼部泰山提举杨用成叩见户部部堂王大人。”

“杨大人，泰山解部的香税银，为何一下子少了五千两？”

杨用成刚要一抬屁股站起来，一眼瞥见张居正用手指着的是段直，遂又双手按着膝头跪了。段直站起来缩着身子，恭恭谨谨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张居正听了，神采更加阴沉得怕人，他目光如炬盯着杨用成，问道：

杨用成从最后的震慑中缓过神来，小声嘟哝道：“回顾辅大人，卑职方才的态度实乃事出有因。”

“银子，”杨用成昂首看了一眼张居正，见这位首辅冷若冰霜目光灼人，又吓得把头埋了下去，嗫嚅道，“禀首辅大人，这五千两银子，必定有去处，只是卑职来户部前，咱礼部堂官作了交代，不让卑职说出。”

“你？”

杨用成磕磕巴巴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个大抵。他当然不晓得王希烈想借此肇事的险恶用心，只当是两部之间的龃龉，是以履行本部堂官的号令忠心耿耿。张居正听罢悄悄吃了一惊，没想到五千两银子背面还藏有这等玄机，顿时把王希烈的蛇蝎之心更看得透辟。他脑筋一转，说道：

忽听得门外一声厉喝，惊得杨用成身子一抖，一角门里一角门外定在那儿。昂首一看，只见一名身材颀长须髯及腹身着一品仙鹤官服的人黑煞似的站在面前。他并不晓得这位大员是谁，听得王国光在屋里头惊呼一声“首辅！”他才晓得这位气势夺人的大人物是新任首辅张居正，顿时骇得后退几步，从速跪下叩首并报了自家身份。金部司郎中也跟着跪了下去。

杨用成艰巨地爬起来，按司务的指导寻了把椅子坐下，双手抱着右膝盖头一阵揉捏，只因刚才下跪太快，膝盖头被砖地硌得生痛。王国光瞟了他一眼，叮咛司务：

明天他刚到值房，日值司务就出去禀报说泰山提举杨用成已在值事厅里等着候见。王国光叮咛把杨用成带进值房，司务服从而去，到了门边又停了下来。

宣德九年，“令仍以胡椒、苏木折两京文武官俸钞，胡椒每斤准钞一百贯，苏木每斤五十贯。”

杨用成说罢，提着官袍抬脚就要出门。

“是各道观不准期上交？”

王国光皱了皱眉，他眼下忙得兼顾无术，哪有工夫听一名闲职的“要事”，对司务挥挥手说：“你奉告他，待我有空再传他，你快去将杨用成带来。”

景泰元年，“令以龙江盐仓检效批验所存积盐，折支南京文武官本质俸，每盐五十斤折米一石。”

王国光一下子被噎住了，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泰山提举竟然敢同他叫板，顿时气得颤抖抖，恨不能扬手掴杨用成几个耳光。金部司郎中段直更没有想到看似蔫萝卜样的一小我竟像吃了豹子胆，敢在王国光面前如此傲慢，也是又气又急，赶紧吹胡子瞪眼睛嗔骂道：

“叔大，你再看看这个。”

“是啊，叔大，我们得承认这一招儿失利了。一个李伟站出来，就把甚么都给搅黄了。”

“首辅。”

“本来就只要这么多，卑职又没贪墨一分。”

“方才本辅在门外听得逼真，你这个不大不小的从五品官，竟敢在部堂大人面前放泼撒泼。仅这一点，便能够让锦衣卫将你拿了。”

张居正接过一看，上面写着：

司务答：“他不肯讲，说只能禀告部堂大人。”

王国光拱手一揖，欲说甚么，张居正表示他等会儿。他神采乌青，绕着长跪在地的杨用成踱步两圈，然后坐到一张红木椅上，说道：

看完这册贴黄本，张居正又拿起另一本翻看，是当年征收银两的总额与列支环境。因本年隆庆天子大行与万历天子即位，两件大事用银大增，两比拟较，又是两百多万的亏空。放下账册，张居正只觉眼睛倦怠，一边揉着双眼，一边沉重说道：

杨用成跪了这大半个时候，已是腰酸腿疼，爬起来一瘸一瘸跟着段直出门找屋子去了。

“尽数收下，待太仓有了银钞进账，再给他们兑银。”

“国朝家底，积贫积弱几近崩溃。仅隆庆一朝，国库亏空的银两就达八百万两之巨。加上本年，差未几是一千万两了。真是触目惊心！说它土崩鱼烂也不为过。现在太仓银告罄，两京官员胡椒苏木折俸，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有那么几小我不但不为朝廷分忧解难，反而售奸贾祸，煽动不明事体的官员们挑衅肇事，巴不得天下大乱，王希烈就是一个例子。泰山香税银这件事，本来一句话就说得清楚的，他却教唆部属用心坦白，意欲挑起事端制造冲突。这类乖戾之人，竟然还能在宦海大行其道，你说邪也不邪？看来不治一治他们，这股子邪气还真的压不下去了。”

“大胆！”王国光窝了一肚子火终是按捺不住，一拍桌子吼了起来，“香税银交不齐，你反倒有理。五千两银子那里去了，你明天必须交代明白！”

本日这场说话，原也是为了税银题目。自永乐期间起，泰山上大大小小几十座道观，乃国中第一香火旺地。每年上山进香者不下数十万人。各道观每年接管的香火灯油钱，多者上万，最不济的也有上千两银子。是以征收泰山的香税银，也是永乐天子的主张。按各道观支出多寡而核定征税数额，必然三年稳定。三年后再按照窜改重新核定。如此循环来去，一百多年来，每年所征的香税银，最多征至三万，起码的也能征到一万两千两。从隆庆三年起，核定泰山香税银所征总额为每年两万两。固然各地各种税银很难如额征收，但泰山香税银却老是能够准期实数入库。客岁底，经户部礼部泰安州三方一起查对，从隆庆六年始，泰山香税银实征数额为每年两万两千两，比前三年每年增加了两千两。这一增额当时各方均无贰言。泰山香税银固然由户部列收，但其征收者倒是主管山政的泰山提举。按其常例，天下各大佛道名山，都由礼部遴派提举前去统领。提举是从五品衔，有本身伶仃的衙门。其首要职责是办理山中一应宫观事件，征收香税银只是代理。这位杨用成恰是按规按刻日解银到户部托付的。他此番应交本年上半年的香税银一万一千两，但昨日交到太仓的只要六千两，少了整整五千两。太仓大使问启事，他支支吾吾说了一大堆还是没交代清楚。因为数额差异太大，太仓大使不敢做主，遂上报部主管金部司，司郎也不敢定夺，从速又报到部堂。王国光正在为银子焦急，恨不能沙里淘金针尖削铁，从甚么处所能挖出一窖元宝来。一听此事，不由得火冒三丈，遂让司务安排了本日的会晤。

王国光并不悲观，说道：“从武清伯李伟到桂元清，咱看出有人在煽阴风，点鬼火。打的是我，实在要整的是你。”

“这倒也是。”张居正喟然叹道，“明天皇上谕旨，给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削籍处罚，户部有何反应？”

“看来汝观早就做好了反击的筹办。这些事例详确有力证据凿凿，申明什物折俸是祖制，不是你王国光独出机杼。那帮想肇事的官员，这回是嚼上了一颗铜豌豆。”

“武清伯李伟的告状，还是添了很多费事，”王国光忿忿不高山说，“贵爵勋戚有几个靠俸禄用饭？三年不给薪银，他们还是花天酒地锦衣玉食。真正有困难的是那些小官吏，现在倒好，他们不搞什物折俸了，苦了的是底层官员。”

看罢这些折俸的事例，张居正赞叹王国光办事周到想得全面，笑道：

“甚么账？”

“我现在问的是你，你必须答复！”

一会儿，金部司郎中段直服从前来，叙坐以后，王国光也不讲客气，劈脸就问：

杨用成扯了扯嘴角，就是不吭声。“说呀，哑巴了？”王国光逼问。

因顾及杨用成是礼部官员而非本衙部下，王国光固然心中窝火，但还是喊了一声“杨大人”以表示客气。但杨用成昨日却从本衙部堂大人王希烈那边领受了机宜，到户部来交差不必低声下气，是以也就骑了驴子不怕老虎。他感觉面前这位王部堂一开口就仿佛吃了铳药，言语生硬很不受用，是以莽撞顶了一句：

“左侍郎王大人。”

“杨用成你且起来，在户部里找间房，将这件事的委曲环境写成帖子交来。”

却说前次深夜在积香庐与王国光见过一面后，差未几十几天时候，两人一向未曾会面。其间风起云涌祸机频起，特别是童立本吊颈以后，王国光作为胡椒苏木折俸的首倡者，接受的压力最大。污言秽语嘲骂不说，乃至大肩舆抬过街上，冷不丁就会有一块石头投掷过来，有一次竟然砸着了轿顶，各种威胁不一而尽。在如此艰巨情势下，王国光一不当协、二不泄气、三不抱怨、四不叫苦，还是一门心机为国库筹措银两。仅此一点，就令朝中统统朴重的大臣深受打动。张居正更不例外。他明天前来，一是的确有要事商讨，二来也含有优抚体恤之意。谁知一进户部就碰上这么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是以更加体味到王国光的办事之难。现在，当他看到故交陷落的眼窝和松垮的双颐，不由动情地说：

“如许一来，胡椒苏木折俸岂不是名存实亡？”

杨用成俄然霍地站起来，紫涨着脸大声说道：“王大人，卑职乃礼部官员，你户部无权批评，嫌卑职收税不力，王大人你直接派人去收。”

王国光起家从案几上抱来一摞账册，从中抽出两个贴黄本递给张居正，说道：“部里各司协同会查，赶日赶夜，将积年积欠盘问清楚，都在这两本账册里了。”

“他有甚么要紧事？”王国光问。

“筹办甚么，到大门口驱逐是不是？”张居正笑道，“老朋友了，还讲甚么客气。”

永乐二十二年，“令在京文武官折俸钞俱给胡椒、苏木，胡椒每斤准钞十六贯，苏木每斤八贯。”

“另有何事？”王国光问。

“不成啊，”王国光苦笑着，“官员们再穷，却也不肯沾上铜臭。童立本身后，每天都有官员跑来户部肇事，要退胡椒苏木。”

“是解银路上遇着了强盗？”

张居正咄咄逼人，字字吐火。杨用成前胸后背早已是盗汗浸浸。情知拗不过，只得道出事情原委：本年蒲月，隆庆天子病重时，曾派出八名寺人率队前去八座佛道名山敬香禳灾祈福。派往泰山一队的领队，是李贵妃所居慈宁宫的管事牌子邱得用。这一行人达到泰山后，一应欢迎用度都由泰山提举衙门付出。敬香既毕，邱得用提出要给陈皇后与李贵妃带点礼品归去。杨用成哪敢不办？遂与随邱得用一道前来的礼部差官商讨，一共购置了三千两银子的礼品让邱得用带回都城。如许连同欢迎用度一起，约莫花掉了五千两银子。礼部差官返来后将此事向当时的部堂高仪作了禀报。高仪固然心下不快，但钱既然已经花了总得设法出账，因而将此事奉告高拱寻求处理。高拱口头承诺从本年的香税银中列支。杨用成此次押送香税银来京，先到礼部向临时卖力的左侍郎王希烈申明此事。王希烈一听就感到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贰心中策画，王国光眼下是满天下找财路，为一两银子恨不得掘地三尺，对这五千两银子的去处他定然要清查到底。但这笔钱既然花在李太后身上，谁来清查都不消怕得。王国光如果必然要突破沙锅问到底，必将就会获咎李太后。眼下李太后权倾天下……想到这里，王希烈巴不得王国光清查这件事而惹起李太后的肝火，因而向杨用成面授机宜：“如果王国光问起那五千两银子的下落，你无可奉告。他若紧追不舍，你就把任务推到我这里来，让他直接来找我。”杨用成生性愚憨，又是个马屁精，除了自家下属，任谁都不认。王希烈的话对他来讲就是圣旨。是以本日来户部本就抱定了不吐真相的主旨，以是底子不买王国光的账。若不是张居正来得及时，他早就一甩袖子走了。

“啊，本来这里头另有猫腻，”张居正冷冷一笑让人不寒而栗。接着明知故问道，“礼部哪个堂官？”

“都、都交上了。”

“卑职怎的不懂？”杨用成犟着脖子振振有词辩道，“两部之间筹议事情，叫会揖。卑职依约前来，官职虽卑，但毕竟是礼部所遣。王大人批评卑职，实际上是不给咱礼部面子。卑职挨骂事小，礼部面子事大。就为这个，卑职在这里待不得了，王大人，容卑职告别。”

“杨大人，你怎敢如此对部堂大人说话，看你年龄也不小了，竟如许不识好歹，连尊卑都分不清了？”

“归去！”

一听到这个名字，王国光立即就想到储济仓事件，对这个勇于太岁头上动土的愣头青，他很有几分好感。只是这些日子事件庞大，还来不及召见。

宣德六年，“令以承运库生绢折在京文武官十一月、十仲春本质俸，每匹折米二石。”

“王希烈，”张居正与王国光对视了一眼，更感到此中大有蹊跷，顿时逼问得更紧，“你现在回话，五千两银子究竟去了那里？”

“没，没。”

“叔大，您如何俄然来了？”

杨用成支吾道：“这……”

司务出去不一会儿，便领出去一个瘦高个儿，两条罗圈腿的半老头子出去。只见他身着精葛布制成的五品白鹇官服，许是夙起怕凉，官服外头还套了一件罩甲，看上去不伦不类。他一出去就叩首，用浓厚的山东莱州口音说道：

“甚么事？你且站起来回话。”

一听这自报家门，甚么礼部户部分得清清楚楚，王国光亮白藏在话缝中的暗刺，也不便发作，只说道：

宣德七年，“令文武官月支本质俸一石，以两京赃罚库衣服、布、绢等物折给。”

“是。”

“汝观，仆明天来，有三件事要与你筹议。”

“是，卑职服从。”

张居正接过，所谓贴黄本，乃是辨别于数据浩繁之明细账的繁复本，是呈上御前便于天子阅览的公用本式，封面一概贴上黄绫条签。

“请起，坐下说话。”

“户部官员当然欢畅。但咱传闻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胡同，每日里仍像开庙会似的。”

固然张居正说话语气沉缓，但王国光已看出他是在尽量禁止气愤。因而又起家去案几上拿来两张笺纸递给他，说道：

这些天，王国光每天都是在点卯之前就早早儿来到值房。国库耗竭，他的当务之急就是筹措银两以资国用。天下地步课税分夏秋两季征收，夏季课银应于八月尾前征收结束。但实际上常常拖至九十月份也征收不齐。王国光让十三司分头催促各自对应省分，户部也咨文各省抚台，但愿实在催促如额征齐夏课，务必于八月旬日前解赴两京太仓验交。眼看刻日已到，但是还没有哪个省的课银解来。由户部直管的两淮、浙江、长芦等九个盐运司以及扬州、九江、德安等十大税关，虽经多次督催，因各种百般启事，也都无盐课与商税解来。数口之家，每天开门也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等开费钱，何况一个国度。都城中五府六部大大小小数十个衙门，一天得要多少银子的开消？特别是皇上谕旨打消贵爵勋戚的胡椒苏木折俸，又新增了几万两银子的亏空，王国光为此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加上童立本领件产生以后，一些官员借机肇事，放暗箭打横炮冷嘲热讽写匿名帖子，目标都对着他这个部堂大人。此情之下，王国光即使是铁打的男人，也不免心力交瘁，几天下来，竟掉了十几斤肉，常日丰润的两腮陷落了下去。

张居正接过，所谓贴黄本，乃是辨别于数据浩繁之明细账的繁复本，是呈上御前便于天子阅览的公用本式，封面一概贴上黄绫条签。张居正拿起面上的一本，一页一页翻看，此中一页的一张表引发了他的重视。

“你如何措置？”

“这个，这个，”杨用成急得语无伦次，“还望首辅直接去问，嗯，去问王大人。”

“七彩霞的老板郝一标，打出招牌大量收买胡椒苏木，这些小官吏的什物变现应不成题目。”

张居正答道：“有几件要紧事，特来户部与你筹议。”

“你去把金部段大人找来，一块儿与杨大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