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心机
母亲道:“给上官秀士也设一席。”将她留下的几样东西分了一半给我,一半给了婉儿,我们两谢过圣恩,各自入坐,略用了几口,才听母亲浅笑道:“兕子方才似有话未说完?”
武敏之惶恐着退出去,尚食要将他进献的吃食也一并撤走,母亲却指着那道红虬脯并几样酥酪道:“这些留下,其他都拿出去,给几位相公各十盘,许敬宗大哥,将果品分一半给他,余者视品级以次分与殿前诸官。”
母亲垂下眼,看了看面前一盘羊肉,高延福忙屏退尚食,躬身向前,替她切了薄薄一片,夹在饼里献给她,母亲捏着那饼看了我一眼,我忙舀了一勺腌樱桃,拌着酥酪吃了一大口,母亲点头笑道:“一点模样都没有。”
韦欢毕恭毕敬地跪下,膝行至前,伏在地上,听凭母亲叮咛,我见母亲面上并无忧色,忙忙地就要起来,被母亲按住,只幸亏她身边用力对韦欢使眼色,可惜韦欢在我面前放肆霸道,到了母亲跟前却连头都不敢抬,我在这里使眼使得眼抽筋,她却跪在那边一动不动,母亲问她:“公主今早用了甚么?”她也便老诚恳实地答:“启奏陛下,丑正起来,吃了一碗豆茶,厥后又用了一碗汤饼,临出门时,还吃了半个煮鸡子。”
我眉心一跳,不及讨情,便听婉儿悄悄道:“是不是早上没用饭,饿了?”
母亲斜着眼看我,我辩白道:“本来是饱的,到了阿娘这里又饿了,总感觉要吃些甚么才好。”不知不觉间,又把平时对父母撒娇时那种蛮不讲理的娇憨语气带出来,干脆胡说八道道:“是我不好,现在大旱,母亲躬行俭仆,我却吃这么多…”被母亲一瞪,便住了口,向前爬了几步,跪在母亲跟前,不住拿眼瞟她。
母亲斜看了一眼满屋的菜色,淡淡道:“大朝晨的便送这么些东西出去,劳烦你了,这一盘之费,怕是要中人数家之产罢?”
等人走了,方携着我的手坐畴昔,宫人们另奉上平常饭食,母亲面前不过十余盘,我面前不过数盘罢了。
我心内一凛,强笑道:“早晨风怪大的,呼啦呼啦的听着吓人,没人陪着,我睡不着。”
我只好道:“是。”幸亏母亲并未说责备的话,而是道:“本日贺表多,好生看,不准偷懒耍滑。”
我笑道:“只在母亲面前才如许,如果有外人,又不一样了。”说话间已将一碗酥酪吃得干清干净。我早上起得太早,懒怠用饭,韦欢便将尚食送来的汤饼滤了水,用茱萸、胡椒、蒜齏和肉酱拌作了冷淘一样的东西,哄我吃了一大碗,这下又吃了一碗酥酪,胃胀得实在难受,半晌间又打起饱嗝来,怕母亲指责,抿着嘴只是忍。
母亲顿了顿,方道:“把上官秀士的诗誊好。”
武敏之向母亲先行了国礼,等母亲叫他起来,却又里手礼道:“侄儿见过姑姑、二娘。”
母亲微微点头道:“朕竟忘了他还在内里了,叫他出去罢。”
我更放心了,拱手道:“是。”
平心而论,婉儿这首诗不算上乘,可这份机变与立意,倒是凡人所绝难望及。母亲驭下夙来宽和,并不斤斤固执于藐小忽视,该当不至于为这些小瑕疵而过分苛责婉儿,但是若母亲当真不计算这些小处,为何又要特地问我一句呢?如果平时,我或者还会胆量大些,和母亲撒撒娇,替婉儿求讨情,但是现在武敏之就在内里,武敏之之于我对母亲,便正如和亲之于我对李晟,它们都是扎入我心头的刺,每当我要与本身的母亲和兄长靠近之时,这根刺便会在我心上狠狠地扎一下,叫我遇事不得未几想几分。
我踌躇再四,还是谨慎翼翼隧道:“承平才疏学浅,不敢妄加群情。”
婉儿便向门口的宫人一看,早有人出去,未几时出去,却开着侧门,武敏之引着很多尚食的人鱼贯而入,摆上很多小几,将方才的食盒提篮全数翻开,内里的东西一样样地端出来——每个食盒中都置有小炉,炉上再置菜肴,是以一盒只能放一两样,而武敏之所进献之菜肴点心酒水计有百余种,光食盒便有六七十个,戋戋一餐,却摆了足足一室之地。
母亲的笑收敛了些,手悄悄地在我额上一抚,道:“近几日天冷,是不是冻着了?跟着你的是谁?”
内里传话,未几时便见韦欢同两个宫人、两个寺人弯着腰出去,韦欢想跪在前面,母亲却直接点名道:“韦四。”
翻开看时,精美的有一羊只取四两的灵消炙、腌樱桃堆制的红虬脯,粗暴的有羊臂臑、鹿肉,酒有凝露浆、桂花醑,茶则有绿华、紫英,点心是各色酥酪和糕团,饭有汤饼、胡麻饼,最可贵是另有很多柿子、橘子、梨子、韭菜、芹菜、芜菁、菘菜、芋头、莲藕之类的蔬果。
母亲在门口愣住,侧身看我道:“传闻你夜里都和韦四住一处?”
母亲明显瞧见了我的窘态,停了箸,对我招手道:“兕子,过来。”
武敏之面色微变,一步跪下去,连连叩首道:“侄儿胡涂,侄儿只是一片孝心,想着陛下来到汝州,衣服饮食,一定风俗,且今冬酷寒,更胜以往,恐陛下用度未备,才特地备食服如京畿之例,并非用心污损陛下清名。”
我实在不饿,这会却赶紧道:“是有些饿,阿娘这有甚么吃的,便赏我一点罢。”
我用心负气道:“也没甚么完不完的,再说一万次,他也是我的表兄,阿娘远亲的侄儿。我们是一家的亲戚,做了甚么都是阿娘的脸面,还是不伤和蔼罢。”
我真是恨极了他,听他话语里有缝隙,便在中间冷冷道:“你远在岷州,如何晓得宫中服食常例?”还想诘问一句“陛下用度,宫中不能补足,倒要你这一州刺史来补么”,却觉手肘被人捅了一下,我忍住转头的打动,将头微微向后一偏,余光只见婉儿极轻微地对我摇了点头,便闭了嘴,母亲听我说话,反倒笑了,将我揽在怀里,看武敏之时脸又沉下来,道:“罚你半年俸禄,你那些车马衣服,具折成钱帛,与俸钱一道缴入户部——去罢,归去好好想想。”
武敏之笑道:“辛苦、财帛都在其次,只要能得姑母高兴,便是做侄儿的孝心了。侄儿还另备了两匹天马、一百件御衣、十匣金饰,以献姑母。”
母亲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在我额上、脖颈、手上都探了一番,肯定没有发热,才向婉儿道:“这会儿有甚么吃食?”
婉儿不慌不忙隧道:“陛下忘了么?本日周国公进食。”
我松了一口气,笑着道:“阿娘放心。”
母亲面色安静,不像是活力,也不像是不活力,她盯着我看了半晌,甚么也没说,只扶着膝盖缓缓起家,我从速站起来,两手去扶母亲,母亲看看我的手,迟了一会,才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我以李莲英搀扶慈禧的姿式扶着母亲,将她送至前殿,那边面已有几位朝臣在等待。
母亲蹙眉道:“现在京畿大旱,斗米四百钱,饥死者数百人,朕为皇后,本该躬行俭仆,觉得天下榜样,你却进献这些东西,是何企图?”
我慢吞吞起家,蹭到她身边,母亲拉着我坐下,一手要来摸我的肚子,我一面向后缩,面上颇羞赧地喊“阿娘”。母亲在我头上拍了拍,有几分严厉隧道:“坐好。”我只好乖乖坐着,任她在我肚皮上揉了揉,又听她向门口道:“叫本日跟公主的人出去。”
母亲叹了口气,道:“朕准你本身考虑本殿人事,是让你本身学着严明奖惩,将端方立起来,不是叫你一味率性用情,放纵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