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甘州小娘子
秦北洋心中一片豁然,淡淡一笑,将经卷还给汗青,翻成分开藏经洞。
骑着汗血马,带着小镇墓兽,秦北洋晓行夜宿,穿过萧瑟的大漠。
摩诃迦叶与阿难陀,佛陀的两大弟子,虽在《西纪行》末端被吴承恩描画为索贿者,倒是一起伴随佛陀到最后的尊者,五百罗汉之首。白俄美人,神情寂静,谛视幼年漂亮的阿难尊者,佛经里无数少女的梦中恋人。
“龙天八部”人尽皆知,不必解释。“甘州小娘子”又是何人?甘州,便是甘肃张掖,河西走廊重镇,北宋时有过甘州回鹘王国,亡于西夏。“小娘子”在宋朝是指年青未婚的女孩。甘州小娘子,恐怕一定是汉人,能够回鹘等民族,乃至混血。
时价寒冬,天降大雪,南望白雪皑皑的祁连山,想起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眺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此番他是破了楼兰而回籍,恰好逆着诗中线路而行。
每一夜,秦北洋都在古墓度过。他从不主动掘人祖坟,陕西甘肃一带,几近每座古墓都打满了盗洞。他顺着盗洞钻上天宫,在被洗劫一空的棺材旁,伴随墓仆人的枯骨度过一宿,才气睡上个安稳觉,按捺肺里的癌细胞。
秦北洋捧起滚烫的骨头,毫有害怕,就像捧着残落的花瓣,亲手塞入骨灰坛,葬在莫高窟背后的山洞中。
告别鹿王本生的壁画,他带着小镇墓兽,当即回到卡佳身边。
卡佳抓着他的手一起膜拜在彩绘泥像前,祈求佛陀、摩诃迦叶、阿难陀,以及菩萨与力士们的保佑……
一把火,了结凡尘。
没想到,她又坐了起来,仿佛还打扮打扮过一番,收回新婚小媳妇般的浅笑。
这天凌晨,秦北洋悄悄分开莫高窟,没向斯文・赫定、王家维、李隆盛、小郡王等人告别,免得再引来甚么劳什子的费事。
民国十年,西元1921年1月1日,秦北洋来到黄河边的兰州。
九色寸步不离地紧跟仆人,怕他在哀痛欲绝之际做出甚么傻事儿?
展开眼睛,统统幻觉消逝。
卡佳的身材垂垂软了,倒在秦北洋怀里,柔声说:“北洋,我愿皈依佛教,为我的小康斯坦丁,祷告往生。”
生卒年份:1891-1920
当沃尔夫在巴黎临死前的嘱托,当秦北洋在哈尔滨火车站初见她,这两人便必定要展开一次冗长的旅途,滋长各种孽缘――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分袂、求不得、五蕴盛……
秦北洋将卡佳抱下莫高窟,买了几捆薪柴,冷静吟诵《心经》“观安闲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统统苦厄……”
“秦,我在佛的面前祷告了一天呢!”
坐在满屋经卷当中,秦北洋想起十年前,父亲在光绪天子的地宫内,教过他运气之法,盘腿打坐,吐故纳新,平复内心翻滚……
胸口又疼了,他冲出洞窟,在莫高窟的崖壁上喘气。恰好王羽士路过,好想抓住他的道袍猛揍一顿,秦北洋却松开手说:“道长,我想再去藏经洞里坐坐。”
顷刻间,这名字勾起秦北洋的眼泪。当滚烫的两滴泪水,落到卡佳的眼皮上时,已然香消玉殒。
九色啊九色,你可真会安抚人!
他用家传的石工技术,雕了一小块墓碑,别离用中文与俄文雕刻――
烧了个把钟头,九色正襟端坐,如同回到地宫镇墓;汗血马幽神不竭悲鸣,毕竟卡佳也骑过它好久,骏马一样爱美人。秦北洋看到火势将颓,加了几把干柴,把白俄美人烧成一堆焦黑的枯骨。半天前,她还是个肤白貌美的动听女子……
九百年前,这位湖南人偶然中庇护了全人类共同的遗产――藏经洞,敦煌遗书。
卡佳自发到了生命绝顶,闭上眼睛,吐出最后一口气味:“秦……我很恋慕一小我。”
小镇墓兽九色衔来一本经卷,秦北洋缓缓展开,竟是手抄的《般若波罗蜜心经》。凡是所见的唐玄奘的译本,总计二百六十余字,最后写着另一段话――
秦北洋拉着小镇墓兽跪下,向这卷《般若波罗蜜心经》叩首,向没有在汗青书上留下名字的赵行德叩首,也向泯没在汗青灰尘中的斑斓的甘州小娘子叩首。
如果不是因为本身,不是因为九色,卡佳也不会病重至此……
在丝绸之路穿行数万里,终究嗅到当代文明的味道。一座来自德国的大铁桥,高出在黄河的冰面上,背靠白塔山,面朝甘肃省会,清真寺的尖顶响起婉转的呼唤声……
倒是王羽士仿佛彻夜不眠的神仙,站在藏经洞外的悬壁上,向秦北洋挥手道别。
本想为卡佳择一块风水宝地安葬,但想起她临终前皈依佛教,就照释门风俗火化吧。
“谁?”
秦北洋逐字逐句读出,景佑二年是北宋仁宗的年号。而大宋国潭州府,就是湖南长沙。不知何故,这位湖南举人赵行德,竟流落到万里以外的沙州――就是敦煌。
固然没提卡佳的死,但霸道长已看出端倪,分文不收,将他引入藏经洞。
秦北洋已泣不成声。她服用王羽士的“极品灵药”,大要看起来一度好转,不过是前人所云“回光返照”,实乃一命归西的前兆。
他决计带着小镇墓兽九色回家,回到陕西关中的那座黄土大塬,回到唐朝小皇子的长眠地宫,回二十年前本身的出世之地――白鹿原。
骑着汗血马“幽神”踏过黄河铁桥,秦北洋插着唐刀与十字弓,心中默念《离骚》。
维时景佑二年乙亥十仲春十三日,大宋国潭州府举人赵行德流历河西,适寓沙州。今缘外贼掩袭,国土扰乱,大云寺比丘等搬移圣经于莫高窟,而罩藏壁中,因而发心,敬写般若波罗蜜心经一卷安设洞内。伏愿龙天八部,长为护助,城隍安乐,百姓康宁;次愿甘州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毁灭,获福无量,永充扶养。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高低而求索。”
“好,卡佳,我会给你请一名大和尚来的。”
去那边,统统的答案都将解开,统统的本相皆能明白。
秦北洋大胆猜想,大宋湖南的落魄文人赵行德,在丝绸之路流浪,偶遇甘州回鹘的外族美少女。或许有过一段爱情故事,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甘州小娘子死于西夏攻回鹘的战乱。赵行德万念俱灰,流亡至敦煌莫高窟,偕同和尚将五万卷经籍藏入这间密室,手抄《心经》为敬爱的女子祷告冥福。
秦北洋的后背心凉透了。
穿过嘉峪关的城门,沿着汉朝与明朝的长城残墙,秦北洋穿越河西走廊,颠末玉酒泉的肃州、金张掖的甘州、银武威的凉州,翻过大雪纷飞的乌鞘岭,来到陇西黄土高原。
回到卡佳长眠的洞窟,没有前提为大抵沐浴换衣,秦北洋只能用净水擦拭她的面孔。摸到被病痛折磨而枯瘦的胴体,他再没有堕泪。
持续行走。
生与死,不过是一层窗户纸罢了。
秦北洋抱着卡佳垂垂冷去的尸身,想起一起上的情分。人非草木,焉能不知卡佳爱他的心?他却毕竟没能成全过她,哪怕一夜都没有!只为那远在天涯的另一人。
死之将至的卡佳,亦如佛经所载的漂亮伽女――只因暗恋美少年阿难,甘心遁入佛门为比丘尼,终究在佛陀前修成正果。
古人已成一捧黄土,古人何尝不是不异运气?唯有汗青与文明,才是永久。
她在临终前皈依佛教,想必可早日往生,或与她的小康斯坦丁在西天团聚。
白俄美人死了。
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之墓
赵行德致甘州小娘子――人类有史以来最美的情书。
“你……你在说梦话时……常常提起的……安娜……”
是否对卡佳不公允?对本身也不公允?秦北洋不得而知。
仿佛北魏、隋唐、五代、西夏的僧侣、画工、石工、扶养人、王公贵族们都堆积在洞中,窃保私语,交头接耳,打量他胸中的癌细胞,打量他浑身运转的真气,又见回旋在他头顶的阿谁魂。
掐指一算,大宋景佑二年,西夏建国天子李元昊征讨四方的年代。“外贼掩袭,国土扰乱,大云寺比丘等搬移圣经于莫高窟,而罩藏壁中”这句话不正点名了藏经洞的来源吗?因为西夏入侵敦煌,僧报酬了庇护贵重的经卷文书,藏在莫高窟的密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