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棺椁之恋

这不是梅兰芳的《贵妃醉酒》么？

“她”提着灯，往棺椁深处照去，外椁与内棺都破了洞，阴暗的光影之间，灰尘飞舞不定，模糊可见藏在罗衾下的两只高头履鞋的形状。

没有腐臭。

“筹办……好了。”

比拟北洋当局和交通系的高官和议员们，他有一张年青的面孔，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挑瘦长，皮肤白净鲜嫩，髯毛刮得干清干净，放在湖南故乡，就像沈从文笔下的“岳云”，白袍白甲，丹唇秀目。

这一篇，洋洋洒洒，竟有千言，显现出谙练的白话功力。最后一段“呜呼，言有穷而情不成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直接抄了韩愈的《祭十二郎文》。

一个少年。

一阵冰冷的寒气，如同干冰的烟雾劈面而来。贵妃的嫣红嘴唇在颤抖，但“她”还是爬进了棺椁洞口。棺椁里冷得如同数九寒天，让“她”的四肢几近冻僵。

他――不，应当用“她”，用千娇百媚的旦角声音，咿咿呀呀地唱一段：“长空雁雁儿飞，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高涨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风景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贵妃左摇右摆境地出卧房，来到清冷月光的天井中。如果被人撞见，必觉得杨玉环香魂显灵。“她”又用钥匙翻开一扇门，公然躺着一具巨大的棺椁。

他规复了男人的声音，只是细细的，还像个少年。

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以外，竟然还安装了一副电话机，这铃声如泣如诉，立时打断了国集会员曲靖和统统的春情妄图。

三个月前，曲靖和传闻北京最大的古玩商，陇西堂的李博通新进了一件唐朝的大货。他以国集会员之尊登门拜访，才得以见到来自白鹿原唐朝大墓的棺椁，并且得知墓仆人的实在身份――女皇武则天与高宗李治之孙，终南郡王李隆麒。还价还价以后，终究以五千大洋成交。新交通系节制铁路，府中自有白银万两，曲靖和当天就付了全款，奥妙运走了这副希世的棺椁。考虑到年关将近，曲靖和要回湖南故乡，他将棺椁奥妙运入城北的一座寺院，谎称是自家的亲戚棺材。寺院兼营义庄，临时停放棺材也属普通，没有人会思疑。过完年，曲靖和返回北京，从寺院中将棺椁接出来，偿还到帽儿胡同自家宅邸当中。

现在，打扮成杨贵妃的国集会员，触摸着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口中念念有词：“郡王爷，您是唐明皇李隆基的同父异母弟弟，奴家就是你的嫂嫂，来给您存候了。”

“她”又点上灯，棺椁旁有张书桌与文房四宝。“她”摊开一张宣纸，研墨提笔，在最右边写下几个大字“大周终南郡王祭”。这位杨贵妃写的是颜真卿体楷书，雄强圆厚，骨力遒劲，又不似女人所写。稍稍考虑，她又落笔写下祭文……

最后看了一眼李隆悌的容颜，“她”仓猝地从棺椁中爬出来，重新关好两扇木板，就像合上墓室大门。

耳边似又响起《长恨歌》里所言“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孤单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国集会员曲靖和搁笔，来到棺椁跟前，迟疑再三，翻开被劈开缺口的两扇木板。

外椁竟有一座斗室子般高大，又似运河上的乌篷船，两端高高翘起，飞檐挑壁的感受。千年的上等梓木，仍然保持坚毅，那层素净的朱漆，只要个别的脱落班驳，仍能看到唐朝的人物与神兽画面。而在棺椁的一头，有个被斧头劈开的洞口，已被安上两块木板，暗格窗户似的庇护起来。

“她”端起小酒杯，一杯复一杯，只把本身灌得微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加上一身华贵的妆容，端的是白居易所说的“揽衣推枕起盘桓，珠箔银屏迤逦开。”

说到丹唇秀目，他公然在给本身涂口红，画眉毛，另有各色的彩妆，用胭脂抹上腮红，竟变成一个鲜艳欲滴的贵妇人。他又用布带将头勒紧，吊起本身的眼角，非常痛苦但又很享用。接着就是“贴电影”，用榆树皮胶与真人头发异化，装潢美人的鬓发……戴网子、横簪、发垫，梳大头，戴水纱，最后戴上点翠的头面。

终南郡王李隆麒，十五岁而亡，栩栩如生，端倪如丝，发光可鉴人，如同喝了一壶杜康酒，千年一醉，万年不醒。

自幽冥鬼域三尺地下，自一千二百年光阴的灰尘，自终南山与白鹿原，自长安大明宫，自洛阳太初宫穿越而来。

电话铃声响个不断，曲靖和仓猝地接起来，听到个沉闷的男人声音：“筹办好了吗？”

如同恶梦或春梦一场，“她”已完整进入内棺，先看到五彩斑斓的鞋面，接着是躺在一床罗衾下的墓仆人。

“好，一小时内，我派人来接。”

但见屋里安排很多古物，唐三彩的侍女，《步辇图》的摹本，乃至唐朝古墓出土的冥器，这家具与帷幔的装潢也是大唐风骚。

曲靖和从没见过如许的少年，“她”屏住呼吸，缓缓躺在他的身边。这副棺椁充足宽广，如同从空中稀释上天下的寝宫，充足他俩并排而卧。就像陪侍马嵬坡身后的贵妃，见到阴阳两隔的唐明皇。“她”坚信不疑，李隆基少年郎时，也是这番漂亮姿容。只是存亡之间，两人更调了位置。“她”的眼角，滴下涟涟的泪水，以托千年相望的哀思……

曲靖和穿上一套流光溢彩的戏服，终究从六尺男儿变身为戏台上的杨贵妃。

俄然，电话铃声响了。

曲靖和正在寝室里照着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