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欧阳安娜
这天傍晚,她站在欧阳家的石头大屋前,俯瞰整座达摩山。周遭几十里的大海,比来的几座小岛,也能遥遥瞥见,像浮在水面上的大海龟。
一千五百年前,达摩祖师东渡,率先在小岛上登岸,此岛因此得名达摩山。岛上至今另有达摩祖师登岸的足迹。日本遣唐使船西来,鉴真大和尚东渡,此岛是必经之路。岛上人丁起起落落。明朝一度是倭寇巢穴,清朝海禁时被全数迁走,到晚清才重新有人定居。达摩山是中日航路必经之路,但这片海疆暗礁丛生,常有船只罹难。
安娜才发明秦北洋的脖子上,挂着一枚赤色的玉坠子。她不成顺从地悄悄触摸,指尖传来一阵温热,不但仅是少年的体温。
达摩山在东海的中间,一座微不敷道的孤岛。
欧阳安娜说出一句鸳鸯胡蝶派小说里的对白。她摸了摸同父异母弟弟的脑袋,代表父亲给了海女一袋子银圆,就像给女佣犒赏似的。实在,海女也只比安娜大了三岁。但她看到穿戴西洋门生服的安娜,就自惭形秽地低头,叫了声“安娜蜜斯”。
欧阳安娜撑着小阳伞,走过渔村盘曲的石子路,来到一间茅草屋前。一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正在玩贝壳,屋里走出个年青女人,怀里抱着吃奶的婴儿。
看完电影,秦北洋说:“有朝一日,人类若真的登上月球,我辈都还活着吗?”
陈腐的石头屋子,是故里达摩山的老宅。安娜还不晓得,她在上海大众租界的家,三层西洋大宅的海上达摩山,已被烧成徒存四壁的废墟。她的父亲欧阳思聪,变成冰冷的尸身,喉咙被利刃割开,躺在巡捕房的停尸间里。
夏季水冷,海女没法下海潜水,更要在家奶孩子。欧阳思聪每月派人给她送来银圆、大米、衣服另有药品,日子比其他岛民好过量了。海女记得男人的承诺——来岁把母子三人接到上海,住进海上达摩山,享用繁华繁华。
深呼吸,氛围里飘满咸鱼的肮脏味。渔村是层层叠叠的石头瓦房,沿着海岸线和山坡伸展,充满寒冬的肃杀与阴沉,像大海与坟场之间的荒村。
“我忘了他们叫甚么名字?”
达摩山的最高点位于中部,海拔七百多米。三年前,北洋当局交通部派人上岛,在山顶造起一座巍峨的灯塔,为南来北往的轮船发送警告,不要误入这片伤害海疆。
齐远山摇点头:“嫦娥奔月吗?怕是比及那一天,我早就死了呢!”
非常钟后,飞艇来达到摩山上空,回旋着寻觅合适的悬停地点。山顶的灯塔是停滞物,飞艇转向另一侧的山坡。安娜奔下灯塔,撒丫子冲向飞艇方向。
她翻开无人看管的灯塔小门,沿着扭转楼梯爬到灯塔顶上,眯着双眼谛视那艘飞艇,辨认出气囊上天圆处所的铜钱纹。
欧阳安娜猖獗地大笑起来,再过很多年,比及她韶华老去,仍然忘不了十七岁的这一晚。
案发前一夜,12月1日,欧阳思聪与女儿促膝长谈,最后说:“明天,你就回故乡达摩山吧,去给你妈妈扫墓吧。”
“好,到那一日,我们三个一块儿移民到玉轮上糊口。”秦北洋浅笑着仰起脖子,刚好一轮明月当空,“赛因斯先生会帮忙我们实现胡想的。”
三天前,她站在汽轮的船头,远远瞥见海岛,孤零零地耸峙在东海上。全部岛都是玄色的,并非植被的色彩,而是光秃秃的岩石,中部崛起一座高山。船埠不过是深切海中的长堤,岸边怪石嶙峋,船长每次泊岸都要分外谨慎。整座岛的地形像口棺材,闪现不对称的梯形,并往北面一头放大。船埠与渔村在岛的西端,东侧是群山和绝壁,一小片碎石海滩,荒无火食。
次日,福特T型轿车把欧阳安娜送到了船埠,父亲包了一艘排量五百吨的汽轮,将她送出黄浦江。
“没事儿,我只要你没事儿就好!”
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山坡,飞艇吊舱放下一截软梯。
她看到了妈妈的墓碑。
灯塔底下有座石头大屋,远看更像是坚毅的要塞堡垒,狭小的窗格给人以错觉,内里仿佛藏着大炮。
“樯橹连帆——我爹真会起名字!”欧阳安娜看着围困孤岛的茫茫东海,“你们保重!”
“你爹骗你呢!还真当你是贾宝玉了?”
“我爹说,这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玉石。”
欧阳安娜伸开双臂,驱逐飞艇吊舱里的搭客,阿谁名字呼之欲出!
欧阳安娜就出世在这座岛上。
“他叫欧阳樯橹。”海女先指着地上的阿谁,又举起怀里吃奶的这个,“他叫欧阳连帆。”
安娜掉了两滴眼泪,献上一束小花,给宅兆上加了几块石头,便走向峻峭的山顶。
飞艇正向着达摩山而来,几近与山顶上的灯塔,她地点的高度处于同一程度线。
“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欧阳安娜用纤纤玉指堵住他的嘴巴,“我们三小我,谁都不准死,我们要一起活着,活到天荒地老,老练人类登月的那一天!”
十七岁的少年,从天而降。
父亲将她搂在怀里,搂得如此之紧,差点让她感受堵塞。
就是她。欧阳思聪留在故乡的小恋人,连小妾都算不上,也是岛上最后的“海女”——下海潜水汇集贝壳与海绵为生的女人。达摩山风俗稍异于大陆,海女都是赤身赤身潜水,倒是跟日秘闻似。恐怕也是透露在大天然中的海女身材,让人到中年的欧阳思聪动了心。
这是一座与世隔断的孤岛,没有电报,没有信使,更没有班轮,如果要去大陆或其他岛屿,只能雇用一艘渔船。
两千多年前,传说这里就是蓬莱仙山。秦始皇号令徐福出海,三千童男童女东渡,寻觅长生不老之药,曾经路过这座荒无火食的孤岛。
“世上最便宜的就是男人的承诺。”
俄然,西面的朝霞里,模糊跳出一团黑影。她揉了揉眼睛,那像一只巨大无朋的金翅鸟,却看不到翅膀,倒是有个纺锤形的物体,那不是……飞艇?
这是欧阳家属的祖屋,是她的爷爷在同治年间亲手制作的。
透过石头堆积的窗口,摇摇欲坠的玻璃窗后,欧阳安娜望向亚洲大陆方向,一片朝霞像被鲜血渗入的纱布,飘零在天涯线与苍穹的绝顶,底下是映成金黄色的滚滚东海,就像上海大天下的开业庆典。
安娜在岛上度过无聊的两天,每日给妈妈上坟,又到渔村看两个弟弟,跟海女有一搭没一搭谈天。她听了好多海女潜水的故事,本来海面下另有那么多奥妙。岛民统共三五百人,都是欧阳思聪旧部。单独住在山顶,不必为安然担忧。
秋去冬来,北风萧瑟,上海垂垂远去,轮船投入大海。她倚在船雕栏上,红色帽子被风吹上高高的天空,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鹞子,不知将被哪个荣幸儿捡到。
父亲还交给她一个任务,去看望两个弟弟——安娜是他独一的女儿,但不是独一的孩子。
一个礼拜前,安娜带着秦北洋与齐远山一起去大天下玩。三人似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跟着摩肩接踵的人群,进入远东最大的游乐场。十二面哈哈镜目不暇接,各种处所戏你方唱罢我退场。高低两层的大剧院,开男女同台演出京剧之先河。齐远山会哼几段京剧《定军山》,惹得安娜鼓掌喝采。他们还像小孩子坐了游乐飞船与小型摩天轮,最后看了场法国无声电影,凡尔纳的小说改编的《从地球到月球》。
分开渔村,她沿着崎岖山路行走,十二岁才分开海岛,影象还很清楚。岛上风大,长不了高大的植物,只在背风处有野草与地衣。海岛北端,光秃秃的岩石荒山,遍及石头宅兆。走到半山腰,上面直接通往海底,背山面海的好风水。
“爹!是要产生甚么事了吗?”
民国六年,1917年12月4日,傍晚之前。
三个少男少女走出大天下,去隔壁的拍照馆拍了三小我的合影。他们选了三种分歧的背景画板,别离是西湖三潭印月、北京八达岭长城、巴黎埃菲尔铁塔——几天后,这些照片成了秦北洋与齐远山在通缉令上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