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你说吧,老木工,可别让大师比及天明鸡叫,迟误了明天的工期。”今晚听过考古学家的几个荤段子,组长也不忌讳了,“你是偷了光绪天子的宝贝,还是调戏了珍妃的幽灵?”
“土夫子劝我不要开挖,白鹿原地下遍及汉唐古墓,不如换一个刨刨。我很活力,真当我们是盗墓贼啦?还是打洞的田鼠?我们挖汝南郡王墓的目标,是要挖他奶奶武则天的墓。土夫子又说,此墓是鬼门关,自古不知多少豪杰豪杰葬身此中,传闻是盗墓界的滑铁卢与斯大林格勒――我本身总结的。挖墓前一晚,土夫子竟逃上四周的终南山,仿佛那山上真有啥瑶池。我们持续掘墓……”
所谓思惟总结会,就是攻讦与自我攻讦,“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幸亏都是自命狷介的知识分子,虽说文人相轻,但谁也不会在这类场合相互开炮,便只能自我攻讦了。有人说,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儿,是在1956年刨了万历天子的定陵……
每天的学习就是种田、挑粪、放牛、打井,早叨教,晚汇报,唱语录歌。王洛生三十多岁,郊野考古出身,爱打篮球,身高体健,不像文弱墨客。才两个月,他已后背佝偻,早生华发。
兴之所至,他连续说了三个掘墓故事,全都产生在陕西的唐朝大墓……
“乾陵――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合葬墓,中国绝无独一的两位天子的合葬墓。唐末动乱,耀州节度使温韬,把关中十八唐陵挖了个遍,就是没翻开乾陵。古书说‘乾陵不成近,近之辄有风雨’。郭沫若同道以为,若能翻开乾陵,代价百倍于万历天子的定陵。《垂拱集》百卷、《金轮集》十卷、武则天真人像、上官宛儿手迹必能重见天日。郭老曾赋诗‘岿然没字碑犹在,六十王宾立露天。冠冕李唐文物盛,衡量女帝智能全。黄巢沟在陵无恙,述德纪残世不传。待到幽宫重启日,还期昭雪续新篇。’”
――老舍《销魂枪》
牛棚角落里响起一其中气实足的声音。
“死于啥玩意儿?”
这天半夜,王洛生被从床铺上拎出来开会。改革成牛棚的地盘庙中,坐着十来个老头,有书画研讨大师、商周青铜器学者、顶尖的瓷器专家,每一名都申明显赫。
“开棺当晚,我梦到了永泰公主。她穿戴壁画里的衣裳,身形丰盈,估计子宫里怀着胎儿,面庞还是芳华少女,艳若桃李。她并不痛恨我,倒是收回银铃似的笑声,牵着我的手走出墓道。当时候,我刚满三十岁没结婚,不成自拔地沉沦上了她。我的手指缝里另有她骨骸的气味。她脱下衣衫,一对玉臂环绕我的后背,将我拽入销魂纱罗帐中……”
一宿没说话的老木工,站起来打断了王洛生。统统目光齐刷刷地看畴昔――“老木工”个头比王洛生还略高一点,鼻梁高挺,双眼炯炯有神。他穿戴灰棉袄,早过了退休年纪,头发不秃,半黑半白,一脸络腮胡。到了五七干校,任谁都得蓬头垢面。
情势逼人,周总理命令故宫封闭,幸运逃过一劫。
王洛生接着往下说:“我从监狱里找了个土夫子――就是盗墓贼。那人很年青,左手断了根指头,但是盗墓极有经历。我们让他勘察现场,竟然找到了墓道。这是个斜坡土洞砖室墓,我第一个钻进墓道,看到两边壁画有青龙、白虎,甲胄光鲜的唐朝军人仪仗队和兵器架,另有栩栩如生的仕女图。我发明个盗洞,另有一副骨架,直立埋在土中。土夫子估计这是盗墓贼分赃不匀,内哄砍死了一个,但也能够死于……”
故宫博物院,除了一流的专家学者,更养了上百能工巧匠,有些原是皇家御用的工匠传人。五百多年的宫殿,即便不住天子寺人,仍然少不了这些人养护,不然早衰颓光了。故宫的工匠分为木器组、钟表组、漆器组、铜器族、陶瓷组等各司其职。
破庙房梁上,有只大老鼠哧溜一下蹿过。牛棚温馨了,仿佛被某种东西紧紧捆绑,在统统人双手双脚与嘴巴上打上活结。靠近冰点的半夜,纸糊的窗外,稀稀落落地下起了小雪。臭烘烘的粪味,临时抵挡住了钻入骨髓的酷寒。
轮到王洛生交代思惟,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宏亮:“组长同道,我爷爷是北大传授王家维。九一八事情那年,我父亲在洛阳发掘东汉古墓,我母亲在考古现场生下我,取名王洛生。大学毕业后,我分派到考古研讨所。”
两年后,故宫博物院里不管“造反派”“保皇派”,一概下放湖北省咸宁县“五七干校”,接管贫下中农再教诲。故宫考古研讨员王洛生,告别老婆后代,坐了两日夜闷罐火车,开端牛棚生涯。
“别人是书画专家、玉石专家、瓷器专家,您倒是名副实在的掘墓专家!”查抄组长又冷嘲热讽一番,“不过嘛,我爱听。对于这些封建地主阶层,千万不要客气,不但要刨他们的祖坟,还要鞭尸燃烧,为当代庖动听民报仇雪耻!王洛生,你得劲地往下说!”
牛棚里的唐史专家插话了:“这个永泰公主,名叫李仙蕙,武则天的孙女,唐中宗李显第七女,韦皇后所出。她嫁给武承嗣的儿子武延基。而武承嗣是武则天的亲侄子,这门婚事是亲上加亲。十七岁新婚不久,武延基获咎了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新唐书》说这小两口儿被命令缢杀。老不要脸的婊子,为面首杀了本身的亲孙女与亲侄孙。”
民国李煜瀛所题“故宫博物院”匾额换成不伦不类的“血泪宫”,午门春联“砸烂旧天下帝王将相脚下踩,缔造新天下七亿神州尽舜尧”,横批“造反有理”。供奉清朝列祖列宗画像牌位的奉先殿,被北京艺术学院的红卫兵改革成罪过的四川大邑《收租院》泥塑展。
唯独缩在角落的一个老头,闭目养神,不为所动。此人既非学者,也非专家,王洛生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大师尽管他叫“老木工”。
王洛生任凭查抄组长如何骂,自顾自说:“挖完永泰公主墓,我又对准西安郊区东南的白鹿原,埋着一名小皇子――永泰公主的堂弟,同为武则天的孙子辈。”
查抄组长听得一愣一愣,如亲眼目睹深宫血泪。
1969年12月的雪夜,湖北咸宁五七干校。中国汗青学和考古学的精英们,被困在一座破庙交代思惟,却将这一晚变成了张岱的夜航船。一个叫老木工的男人,眯起双眼,只见天下缓慢地扭转,阴暗的汗青深处,鹿角乌黑,烈焰翻滚……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记性倒是好得惊人!”查抄组长吐了口唾沫。
有人建议在太和殿广场造两座大标语牌,务必超越三十八米高的大殿,碾压“王气”;天子宝座要加封条,塑一尊农夫持枪雕像……
王洛生越说越入戏,面前浮动白居易的“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一屋子的专家学者,一样饥渴的查抄组长,听得聚精会神,口干舌燥,不断咽口水,全然忘了这是个色情故事的春梦。
王洛生的发言被人打断,他的目光撞上角落中的“老木工”,眼睛仿佛被针刺了下,只能吞下已到嘴边的三个字:“我亲手翻开永泰公主的庑殿式石椁,可惜被盗墓贼扫荡过,宝贝都没了。我在椁内挖出头骨和下颌骨,另有十一块骨盆碎片。颠末复原,连络墓志铭,发明公主并非缢死,而是因为骨盆狭小难产而死。十七岁的女孩子,骨盆还没完整发育好吧。”
“同道,该轮到我讲了!”
“东方的大梦没体例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先人与神灵;不大会儿,落空了国土、自在与主权。门外立着分歧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甚么用呢;连先人与先人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奥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粉碎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镳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聪明与黑话,义气与申明,连沙子龙,他的技艺、奇迹,都梦似的成昨夜的。明天是火车、快枪,互市与可骇。传闻,有人还要杀下天子的头呢!”
一向缩着的老木工,伸了伸脚底板说:“原觉得,你们对这些老掉牙的故事不感兴趣。哎呀,且待老夫伸伸脚。”
“美死你小子!梦里干了十七岁的公主,你还是去阳间做驸马爷吧!”
“郭老要挖开乾陵,是想触摸中国汗青的大奥妙,为女皇武则天昭雪。1960年,乾陵发掘委员会向国务院提交打算。但定陵挖出了那么多幺蛾子,周总理唆使:此事留作先人来完成。话虽如此,乾陵发掘委员会还是从各地借调精兵强将,比如我。乾陵周边埋着两位太子,三个王、四个公主、八个大臣陪葬。考虑到我挖墓有经历,发掘委员会让我带头挖了隔壁的永泰公主墓。”
“今儿早晨,我要跟大师伙儿讲的,便是这镇墓兽的故事,话说六十九年前的庚子年……”
唯独这“老木工”剑走偏锋,不但木工活,故宫里没有他不能修的――太和门的铜狮子、太和殿的鹤与龟、大殿斗拱、天子宝座、屋顶上的脊兽与鸱吻,乃至洋人进贡的各种奇技淫巧,像铜镀金象拉战车乐钟、木框转花玻璃片、瑞士八音盒……
“哎呀。”他抽了本身一耳光,“我在漫衍封建科学了。前人说,这就是托梦,初度怀胎而死的女子,总有怨念要生下孩子,便会突入年青男人梦中,以期再得一子。估计在阴曹地府,永泰公主已诞下这孩子了吧。”
紫禁城最后一名仆人,爱新觉罗・溥仪归天那日,红色宫墙外已天翻地覆,红陆地囊括“全共斗”的东京、“蒲月风暴”的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