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雷霆之怒
快马加鞭奔腾至青州,再从青州坐船逆流而下,日夜兼程,日行千里。慕致远顾不上晨光熹微,顾不上回淮北王府稍整仪容,便心急如焚地拿着令牌直闯皇宫。禁卫军见慕致远风尘仆仆,神情凝重,色彩蕉萃,不敢禁止,只能仓促忙忙地向皇上呈报。
慕致远膳后,撩起下摆恭恭敬敬地跪下,低声道:“微臣承蒙陛下信赖,秋将军拂照,幸不辱任务。临行之际,微臣擅做主张将并州拜托秋都护掌管,请陛下惩罚!”
圣上悄悄拍了拍慕致远的肩头,叹道:“朕的身边多几个子归如许的文臣,惊寒那样的武将该多好。”
一干大臣慷慨激昂,跪地不起。
“是,太史行刺敌有功,吏治有功,另有从龙之功。但是,是谁奉告你们,有功便能够拥兵自重,犯上反叛?是谁奉告你们,有功便能够目无国法,举兵造反?又是谁奉告你们这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凉州一役,手足相残,伤二十万,亡十万,死了十万哪!死了十万个兄弟,拆散十万个家,十万条生命就因为他的一己之私血染疆场,太史谋不该死吗!十万热血男儿,十万冤魂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哪!来人,把这二十多个酒囊饭袋全都拖出去杖毙!”少年天子冷冷隧道,端倪如霜。
圣上心中微微一疼,却也稍稍放心,接过奏章,忙命寺人传早膳。慕致远这才真正歇了口气,放心用茶水滴心。待早膳送来,不客气地埋头苦吃,这几日真是饿惨了,并不是随行之人疏于照顾,而是只要想想燕北的战事,想想秋惊寒,便难以下咽,茶饭不思。
群臣文武摆列,目不斜视,耳不旁听,端得一本端庄,庄敬恭敬。
“陛下,北地战报未至,太史谋谋反或为无中生有,臣恳请陛下开恩!”
“边塞将士浴血奋战,微臣不敢言辛苦。陛下,臣既然返来了,早朝怎能不去呢?不过,微臣这身行头还真得换换。”
天子快步走下龙椅,拂袖而去。慕致远伸了伸懒腰,慢悠悠地跟了畴昔。
“臣附议!”
“太史氏养虎为患,并州军生灵涂炭,朕之过。事急从权,并州除了交给她还能交给谁呢?除了她,朕又怎能放心呢?此番出使,九死平生,即使你不说,朕也心知肚明,快起来吧。”圣上叹道。
三年修身养性,三年韬光养晦,三年仁爱刻薄,乃至于群臣得寸进尺,乃至于群臣忘了那少年天子未即位前也曾交战四方,也曾杀伐判定。三年来,天子第一次大怒;三年来,金銮殿第一次见血。
四两拨千斤,夹枪带棒,含讽带讥,入木三分。慕致远何许人也,皇亲国戚,御史大夫,不脱手则已,脱手必是雷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一声不响地呈现,令群臣措手不及,满殿的浩然正气,就如许被慕致远搅得消逝殆尽。
二人回到御书房,慕致远将所见所闻细细地论述了一遍。当然,并非毫无坦白,比如挂在头狼脖子上的匣子,比如太史谋是被毒死的,又比如秋惊寒所受的伤。不晓得为甚么,老是下认识地想要去庇护千里以外的她。二人相对而坐,促膝而谈,无尊卑之分,甚是款洽,直到晌午。
“陛下,并州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太史谋功不成没,臣恳请陛下开恩!”
“奉天承运天子诏曰:燕北都护秋惊寒嘉谋善政,政简刑清,至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且于古浪、渔阳之战,运筹帷幄当中,决胜千里以外;凉州一役,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劳苦功高,特诏其为征北大元帅,授元帅印绶,本日起统御燕北、西北、幽州各路兵马。彼苍有好生之德,原并州军归入其麾下,戴罪建功。书记天下,咸使闻知。”寺人绵长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回是高山惊雷。
“陛下,欲加上罪,何患无辞。臣恳请陛下开恩!”
……
“臣附议!”
圣上正欲上早朝,听到动静欣喜交集,忙一面传口谕早朝延后,一面宣慕致远至御书房觐见。圣上见到骨瘦形销,不修面貌的慕致弘远吃一惊,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沉声道:“子归,大病初愈也不至于肥胖如此,燕北究竟产生了些甚么?”
“她离京前是孤介的性子,不善言辞。想不到,想不到窜改这么大。”天子略略暴露几丝郁郁寡欢与难过,复又展颜一笑,“子归,好好跟我说说此次出巡产生的统统吧。”
金銮殿上“正大光亮”的匾额闪闪发光,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面无神采地端坐在宝座之上,棱角清楚的脸庞表面仿若刀削斧刻,深不成测的目光寒浸浸的,好像秋夜倒映在湖中的星子。
大殿中心整整齐齐地跪了二十余位官员,有文臣,有武将,有白发苍苍的,丰年纪悄悄的,有老臣,有新贵。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百官昂首,战战兢兢。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接到你传来的动静,朕就晓得御林军出了内贼,太史安不能再用了。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真敢刺杀惊寒,真是罪大恶极。”圣上扶起慕致远,温声道,“子归,你辛苦了,先回府安息。早朝还等着朕呢。”
“臣也附议!”
过了好久,他俄然又难过满怀地叹道:“子归,你晓得吗?我想她,很想。”
慕致远瞟了圣上一眼,低首持续进食。
“臣也附议!”
“臣附议!”
“下官在,敢问老丞相有何指教?”慕致远笑嘻嘻地问道。
寥寥千余字,写尽了凉州一战的惊心动魄,写尽了秋惊寒的运筹帷幄,写尽了燕北的艰苦卓绝,那是慕致远改了又改,几夜未合眼的心血,也是北地最实在的写照。
“谢陛下体恤。微臣另有一事启奏,御林军副批示使太史安叛变附逆,表里勾搭,臣已差人将他送入大理寺。别的,随行御林军也留守凉州。”
天子俄然就寂静了,薄唇爬动,却甚么也没说出来。
“臣附议!”
当看到太史谋劝降,秋惊寒受伤时,惊怒之下,连摔了几块砚台;当看到北狄、西戎、丘兹结合来犯时,盗汗淋淋,眦目欲裂;当看到并州兵败,太史谋自刎时,恨意难消,青筋暴起;当看到凉州一役军士伤亡惨痛时,痛心疾首,喟然长叹。
“慕致远!”葛老丞相恼羞成怒。
群臣羞愤欲死,外焦里嫩,有口难言。
慕致远抽脱手,从怀中拿出奏折呈给圣上,哑声问道:“陛下,有朝食否?”
……
圣上看完奏折久久未语,胸口起伏,波澜一阵接着一阵,那双执掌天下的手止不住颤抖着。
“子归,休得无礼!”天子见火候差未几了,这才低声打断了慕致远,沉声道,“朕晓得,文武百官中不乏有人想的是升官发财,谋的是大权在握。但是,有些东西,不该肖想的还是不要想的好,不然,太史氏就是前车之鉴!三年前,朕初登大宝,就有臣子告密惊寒谋反,如若当时朕听了小人的谗言,诸位想一想燕北会如何?自本年伊始,状告惊寒的奏折又层出不穷,如若朕真的收了惊寒的兵权,诸位再想一想本日的凉州会如何?北地会如何?天下会如何?诸位又会如何?诸位想一想,都好好地想一想吧。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谗谄忠良,其心可诛!泱泱大国,堂堂七尺男儿,不如一个娇弱女子倒也罢,恰好还容不下戋戋一个女子!诸位抚心自问,不感觉汗颜麽!国难当头,将士们在外抛头颅,洒热血,舍生忘死,文臣却想着如何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不感觉惭愧麽!这令朕心寒,令将士们心寒,也令天下民气寒哪。诸位在这金銮殿好好想想吧,看着‘正大光亮’的匾额静下心来想,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再退朝。”
“文武百官如此同心合力的场面,百年一遇,蔚为壮观,本日有幸目睹,倒也不枉微臣从凉州千里迢迢奔驰而归。古有言,文臣尸谏,武将死战,国之幸也!微臣恭喜陛下,道贺陛下!”慕致远神采奕奕地抚掌而笑,缓带轻裘,徐行行至大殿中心,朝着天子有模有样地遥遥行了一礼,接着又言道,“哟,如此场面,如此阵杖,明理的人天然是晓得诸位忠君爱国,不晓得的还觉得诸位这是在逼宫呢。太史谋骸骨未寒,可真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挥师南下?还真亏诸位想得出!四十万雄师,半壁江山,很诱人吧?想要了吧?心动了吧?函谷关、雁门关外七十万敌军侯着呢!谁能退兵?三省六部?御史台?大理寺还是老丞相?挥师南下?再不派大将挂帅出征,那七十万敌军可真是要挥师南下,直指都城咯!挥师南下?凉州一役,太史谋劝降,许以裂土封疆,封侯拜相,可比这内忧内乱的戋戋元帅面子多了。哼,国难当头,另有人想着挥师南下,若秋将军真如此想,还守着凉州那苦寒之地何为!何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微臣本日算是真正见地到了。同朝为官,不思同甘共苦,反倒挖苦心机惟着口诛笔伐,可真是真君子,大丈夫,微臣算是受教了。葛老丞相,您这是真筹算告老回籍啦?您那最小的孙子来岁入仕,恐怕就没那么轻易啰!诸位也筹算去官啊?这设法可真妙,我朝莘莘学子,没有一万起码也有八千,寒窗苦读十载,终究时来运转,可大展技艺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奉天承运天子诏曰:并州都督太史谋擅自冶铁,拥兵自重,矫诏圣旨,挞伐燕北,犯上反叛,不忠不义,其心可诛,虽死不敷以赎其罪,戮尸示众。太史氏不念君恩,助纣为虐,罪孽深重,连累九族。并州原太守吴志龙身为封疆大吏,堂堂正四品朝廷大员,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尸位素餐,碌碌有为,贬为庶人,永不任命!钦此!”寺人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响起,尾音略略拖长,轻缈悠长,冰冷无情。
圣上一目十行地阅奏章,当看到太史谋不顾北狄来犯,矫诏大肆征讨燕北时,大怒之下,拍案而起:“这老匹夫,的确是胆小包天,胆小包天!如不是,若不是惊寒未雨绸缪,燕北,燕北恐怕早就落入逆贼手中了!”
“陛下谬赞,那是因为没见过秋将军的辩才。”慕致远发笑道,“和她比起来,子归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慕致远喉头转动,却没法吐出半个字,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接着,“扑通”“扑通”之声不断于耳,是惊,也是惧。
公然,天子正背动手在廊劣等他,等他走近了,才温声道:“子归,方才多谢你得救。燕北返来,倒是更加能言善辩了。”
沉寂早已不敷以描述,鸦雀无声不敷以描述,噤若寒蝉也不敷以描述,唯有死寂可勉强描述。是的,死寂,毫无生命般的静。燕北减去凉州一役伤亡后约二十万,西北十五万,幽州五万,并州数万,四十余万雄师,全部北部的兵力,朝廷近一半的兵力,集一人手中,古未有之!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慕致远俄然感觉鼻子有点酸,哑声应道:“临别时,她染了风寒。别的都好,只是那满头银发……”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漠河一战,并州军大力互助,太史谋功不成没,臣恳请陛下开恩!”
“陛下,千万不成!防人之心不成无,秋惊寒桀骜不驯,一旦自主为王,挥师南下,必将势不成挡,结果不堪假想。老臣不敢孤负先帝的托孤,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陛下一意孤行,使得百年祖宗基业毁于一旦,成为千古罪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老臣,老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两鬓斑白的三朝元老葛丞相颤巍巍地跪倒在大殿中心,不住叩首,涕泪满衣裳,“老臣不能尸谏,有损陛下仁德,只能归省故乡,著书立说,为陛下鼓吹教养。庙堂之上,不能再服侍陛下了!”
末端,天子低声问道:“她还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