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伯虎会试至京,文名益著,公卿皆折节下交,以识面为荣。有程詹事典试,颇开私径卖题,恐人群情,欲访一才名素著者为榜首,赛过众心,得唐寅甚喜,许以会元。伯虎性素坦白,酒中便向人夸说:“本年我定做会元了。”世人已闻程詹事有私,又忌伯虎之才,哄传主司不公。言官传闻动本。圣旨不准程詹事阅卷,与唐寅俱下诏狱,问革。
学士一日偶到华安房中,见壁问之词,知安所题,甚加称奖。但觉得丁壮鳏处,不无感慨,初不料其有所属意也。适典中主管病故,学士令华安暂摄其事。
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便人间功课钱。
每一画出,争以廉价购之。有《言志诗》一绝为证: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种田。
公子教华安誊写笔墨。笔墨中有字句不当的,华安私加改窜。公子见他改得好,大惊道:“你本来通文理,几时放下书籍的?”华安道:“向来未曾旷学,但为贫所迫耳。”公子大喜,将本身日课教他改削。华安笔不断挥,真有点铁成金手腕。偶然题义疑问,华安就与公子讲授。若公子做不出时,华安就通篇代笔。
管家老姆姆传夫人之命,将四个唤出来。那四个不及换衣,随身装束,秋香还是青衣。老姆姆引出中堂,站立夫人背后。室中蜡炬,光亮如昼。华安早已瞥见了,昔日风韵,宛然在目。还未曾开口,那老姆姆识相,先来问道:“可看中了谁?”华放心中明晓得是秋香,不敢说破,只将手指道:若得穿青这一名小娘子,足遂平生。”夫人回顾秋香,微微而笑。叫华安且出去。华安回典铺中,一喜一惧,喜者机遇甚好,惧者未曾上手,唯恐不成。偶见月明如昼,独步盘桓,吟诗一首:
三通鼓角四更鸡,日色高升月色低。
月余,出纳谨慎,毫忽忘我。学士欲遂用为主管,嫌其孤身无室,难以重托。乃与夫人商讨,呼媒婆欲为娶妇,华安将银三两,送与媒婆,央他禀知夫人说:“华安蒙老爷夫人汲引”复为置室,恩同六合。但恐内里小家之女,不习内里端方。倘得于侍儿中择一人见配,此华安之愿也!”媒婆依言京知夫人。夫人对学士说了,学士道:“如此诚为两便。但华安初来时,不领身价,原希冀一房好媳妇。本日又做了府中得力之人,倘然所配未中其意,难保其无他志也。不若唤他到中堂,将很多丫授听其自译。”夫人点头道是。
时序秋冬又春夏,舟车南北复东西。
解元道:“适梦中见一金甲神人,持金柠击我,责我进香不虔。我叩首哀乞,愿斋戒一月,单身至山赔罪。天明,汝等开船自去,吾且暂回;不得相陪矣。雅宜等信觉得真。
这八句诗乃吴中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姓唐名寅,字伯虎,聪明盖地,学问包天。书画音乐,无有不通;词赋诗文,一挥便就。为人放浪不羁,有轻世做物之志。生于苏郡,家住吴趋。作秀才时,曾效连珠体,做《花月吟》十余首,句句中有花有月。如“长空影动花迎月,深院人归月伴花”;“云破月窥花好处,夜深花睡月明中”等句,为人奖饰。本府太守曹凤见之,深爱其才。值宗师科考,曹公以才名特荐。那宗师姓方名志,郭县人,最不喜古文辞。闻唐寅恃才豪宕,不修末节,正要坐名黜治。却得曹公一力保救,固然兔祸,却不放他科举。直至临场,曹公再三苦求,附一名于遗才之未。是科遂中体味元。
刚好船上取了水才到。少顷,王雅宜等也来了,问:“解元那边去了?教我们寻得不耐烦”解元道:“不知怎的,一挤就挤散了。又不认得途径,问了半日,方能到此。”并不题起此事。至半夜,忽于梦中狂呼,如匣兢之状。世人皆惊,唤醒问之。
翠袖三千搂高低,黄金百万水东西。
行未几时,推说忘记了东西,还要转去。袖中摸几文钱,赏了船夫,奋然登岸。到一饭店。办下旧衣破帽,将衣中换讫,如穷汉之状,走至华府典铺内,以典钱为由,与主管相见。卑词下气,问主管道:“小子姓康,名宣,吴县人氏,颇善书,处一个小馆为生。远因拙妻亡故,又失了馆,孤身无活,欲投一大师充书办之役,未知府上用得否?倘收用时,不敢忘恩!”因于袖中取出细楷数行,与主管旁观。主管看那字,写得甚是端楷敬爱,答道:“待我晚间进府禀过老爷,明日你来讨回话。”是晚,主管公然将字样禀知学士。学士看了,夸道:“写得好,不似俗人之笔,明日可唤来见我。”
伯虎回籍,绝意功名,益放浪诗酒,人都称为唐解元。得唐解元诗文书画,片纸尺幅,如获重宝。此中惟画,特别对劲。常日心中喜怒哀乐,都寓之于丹青。
船夫知是唐解元,不敢怠慢,即忙撑篙摇橹。行未几时,瞥见这只画舫就在前面。解元分付船上,跟着大船而行。世人不知其故,只得依他。次日到了无锡,・见画肪摇进城里。解元道:“到了这里,若不取惠山泉,也就俗了。”叫船家移舟去惠山取了水,原到此处停靠,明日早行。“我们到城里略走一走,就来下船。”
却说姑苏六门:药、盘、肴、阎、娄、齐。那六门中只要间门最盛,乃舟车辐辕之所。端的是:
五更市贩何曹绝,四远方言总不齐。
若向其间寻稳便,一壶浊酒一餐奇。
正要教童于去觅船,只见城中一只船儿摇将出来。他也木管那船有载没载,把手相招,乱呼乱喊。那船垂垂至近,舱中一人走出船头,叫声:“伯虎,你要到那边去?这般要紧!”解元打一看时,不是别人,倒是老友王雅宜,便道:“急要答拜一个远来朋友,故此要紧。兄的船往那边去?”雅宜道:“弟同两个舍亲到茅山去进香,数日方回。”解元道:“我也要到茅山迸香,正没有人同去,现在只得要趁便了。”雅宜道:“兄若要去,快些回家清算,弟泊船在此相候。”解远道:“就去罢了,又回家做甚么!”雅宜道:“香烛之类,也要备的。”解元道:“到那边去买罢!”遂打发孺子归去。也不别这些求诗画的朋友,径跳过船来,与舱中朋友叙了礼,连呼:“快些开船。”
次早,解元便到典中,主管引进解元拜见了学士。学士见其仪表不俗,问过了姓名住居,又问:“曾读书么?解元道:“曾考过几遍童生,不得进学,经籍还都记得。”学士问是何经。解元虽习《尚书》,实在五经俱通的,晓得学士习《周易》,就承诺道:“《易经》。”学士大喜道:“我书房中写帖的不缺,可送公子处作伴读。”问他要多少身价,解元道:“身价不敢领,只要求些衣服穿。待后老爷中意时,赏一房好媳妇足矣。”学士更喜。就叫主管于典中寻几件随身衣服与他换了,改名华安。送至书馆,见了公子。
先生见公子学问骤进,向仆人嘉奖。学士讨近作看了。点头道:“此非孺子所及,若非誊写,必是请人。”呼公子洁问其由。公子不敢坦白,说道:“曾经华安改审。”学士大惊。唤华安到来出题口试。华安不假思考,援笔立就,手捧所作呈上。学士见其手腕如玉,但左手有枝指。阅其文,词意兼美,字复精工,更加欢乐,道:“你时艺如此,想古作亦可观也!”乃留内书房掌书记。一应来往书札,授之以意,辄令代笔,烦简曲当,学士从未曾增减一字。宠任日深,犒赏比世人加厚。
至天明,刚好有一只划子来到,说是姑苏去的。解元别了世人,跳上划子。
难将苦衷和人说,说与彼苍明月知。
解元同雅宜三四人登岸,进了城,到那热烈的地点,撇了世人,单独一个去寻那画肪,却又不认得途径,东行西走,并不见些踪迹。走了一回,穿出一条大街上来,忽听得呼喝之声。解元立住脚看时,只见十来个仆人前引一乘暖轿,自东而来,女从如云。自古道:“有缘千里能相会。那女从当中,阊门所见青衣小授,正在其内。解元心中欢乐,远远相随,直到一座大门楼下,女使出迎,一拥而入。询之傍人,说是华学士府,刚才轿中乃夫人也。解元得了实信,问路出城。
船夫承诺自去。
华安时买酒食与书房诸孺子共享,无不欢乐。因此潜访前所见青衣小攫,其名秋香,乃夫人贴身伏侍,瞬息不离者。计无所出,乃固春暮,赋《黄鸯儿》以自叹:风雨送春归,杜鹃愁,花乱飞,青苔满院朱门闭。孤灯半垂,孤囊半枝2,萧萧孤影汪汪泪。忆归期,相思未了,春梦绕天涯。
镜中次第人颜老,世上整齐事不齐。
春媚,掌金饰脂粉。夏清,掌香炉茶灶。秋香,掌四时衣服。冬瑞,掌酒果食品。
当晚夫人坐于中堂,灯烛光辉,将丫环二十余人各盛饰打扮,摆列两边,好似一班仙女,簇拥着王母娘娘在瑶池之上。夫人传命唤华安。华安进了中堂,拜见了夫人。夫人道:“老爷说你谨慎得用,欲赏你一房妻校这几个粗婢中,任你自择。”叫老姆姆携烛下去照他一照。华安就烛光之下,看了一回,固然尽有斑斓的,那青衣小慢不在其内。华安立于当中,嘿然无语。夫人叫:“老姆姆,你去问华安:‘那一其中你的意?就配与你。’”华安只不开言。夫民气中不乐,叫:“华安,你好大眼孔,莫非我这些丫头就没其中你意的?”华安道:“复夫人,华安蒙夫人赐配,又许华安自择,这是泰初隆恩,粉身难报。只是夫人随身侍婢还来不齐,既蒙恩情,愿得尽观。”夫人笑道:“你敢是疑我有鄙吝之意?也罢!房中那四个一发唤出来与他看看,满他的心愿。”本来那四个是有执事的,叫做:春媚,夏清,秋香,冬瑞。
次日,夫人向学士说了。另清算一所干净房室,其床帐家伙,无物不备。又百口童仆阿谀他是新主管,担东送西,摆得一室当中,锦片类似。择了谷旦,学士和夫人主婚。华安与秋香中堂双拜,鼓乐引至新房,合晋结婚,男欢女悦,自不必说。
徙倚无聊夜卧迟,绿扬风静鸟栖枝。
唐解元一日坐在阎门游船之上,就有很多斯文中人,慕名来拜,出扇求其书画。解元画了几笔水墨,写了几首绝句。那闻风而至者,其来愈多。解元不耐烦,命孺子且把大杯斟酒来懈元倚窗独酌,忽见有画肪从旁摇过,肪中珠翠夺目。内有一青衣小捶,端倪秀艳,身形绰约,舒头船外,谛视解元,掩口而笑。斯须船过,解元神荡魂摇,问舟于:“可认得去的那只船么?”舟人答言:“此船乃无锡华学士府眷也。解元欲尾厥后,急呼小艇不至,心中如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