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遐叔看了父亲遗址,不觉潸然泪下。羽士道:“君子见了这诗,为何掉泪?”遐叔道:“实不相瞒,因见了先人之笔,故此伤感。”羽士闻知遐叔便是独孤及之子,朝夕供待,分外加敬。
话说大唐德宗天子贞元年间,有个进士覆姓独孤,双名遐叔,家住洛阳城东崇贤里中。自幼颖异,十岁便能作文。到十五岁上,经史精通,下笔数千言,不待思考。父亲独孤及官为司封之职。昔年存日,曾与遐叔聘下同年司农白行简女儿娟娟蜜斯为妻。那娟娟蜜斯,花容月貌,自不必说;刺绣描花,也是等闲之事。单喜他深通文墨,善赋能诗。若教去应理科,稳稳里是个状元。与遐叔恰是一双两好,相互你知我见,以是成了这头婚事。不料遐叔父母连丧,丈人丈母亦接踵弃世,功名得逞,家事日渐寥落,童仆也无半个保存,方才剩得几间房屋。
在路非止一日,回到东都,见了老婆,好生惭赧,整天只在书房里发奋攻书。每想起落第的风景,便凄然泪下。那白氏不时安慰道:“大丈夫功名终有际会,何必颓折如此。”遐叔谢道:“多感娘子厚意,屡相欣喜。只是家贫如洗,衣食无聊。即使巴得今后亨通,难救目前愁困,如之何如?”白氏道:“俗谚有云:‘十访九空,也好省穷。’我想公公三十年宦游,岂无几个弟子故旧在要路的?你何不趁此闲时,一去访求?倘或得他帮助,则三年朗读之费有所赖矣。”
当下遐叔与羽士离了节度府前,行不上一二里许,只见苍松翠柏,交植摆布,中间龟背通衢,显出一座庙门,题着“碧落观”三个簸箕大的金字。这观乃汉时刘先主为羽士李寂盖造的。至唐明皇时,有个得道的叫做徐佐卿,重加修建。公然是一尘不到,神瑶池地。遐叔进入观中,瞻礼法像了,羽士留入房内,重新叙礼,分宾主而坐。遐叔举目旁观这房,清算得非常清雅。只见壁上挂着一幅诗轴,你道这诗轴是阿谁名流的古迹?却就是遐叔的父亲司封独孤及送徐佐卿还蜀之作。诗云:羽客歌乐来路催,故交争劝分袂杯。
遐叔在江中眺望古刹,掬水为浆,悄悄的祷告道:“神女既有精灵,能通梦寐。乞为我特托一梦与家中白氏老婆,说我客途无恙,免其愁念。当赋一言相谢,决不敢学宋大夫作此淫亵之语,有污神女香名。乞赐仙鉴。”自古道的好:“有其人,则有其神。”既是祷告的许了做诗做赋,也发下这点虔诚,莫非托梦的只会行云行雨,再没有别些灵感?少不得厥后有个应验。恰是:祷祈仙梦通闺阁,寄报安然信一缄。
不题白氏归家。且说遐叔在路,晓行夜宿,整整的一个月,来到荆州空中。下了川船,今后一起都是下水。除非大顺风,方使得布帆。风略小些,便要扯着百丈。你道如何叫做百丈?本来就是縴子。只那川船上的有些分歧:用着一寸多宽的毛竹电影,将生漆绞着麻丝接成的,约有一百多丈,为此川中人叫做百丈。在船头立个辘轳,将百丈盘于其上。岸上扯的人,只听船中打鼓为号。遐叔看了,方才记得杜子美有诗道:“百丈内江船。”又道:“打鼓发船那边郎。”却就是这件东西。又走了十余日,才是黄牛峡。那山形天生似头黄牛普通,三四十里外,便远远瞥见。这峡中的水更溜,孔殷不能勾到,是以上有个俗谚云:朝见黄牛,暮见黄牛;朝朝暮暮,黄牛仍旧。
这巫峡上就是巫山,有十二个山岳。山上有一座高唐观,相传楚襄王曾在观中夜寝,梦见一个美人愿荐床笫。临别之时,自称是伏羲天子的爱女,小字瑶姬,未行而死。今为巫山之神。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那襄王醒后,还想着神女,教大夫宋玉做《高唐赋》一遍,单描述神女非常的艳色。是以,先人立庙山上,叫做巫山神女庙。
那白行简的儿子叫做白长吉,是个凶暴势利之徒,见遐叔家道穷了,就要赖他的婚姻,将妹子另配安陵大族。幸得娟娟蜜斯是个贞烈之女,截发自誓,不肯改节。白长吉强他不过,只得原嫁与遐叔。倒是随身服饰,并无一毫嫁妆,止有从幼伏侍一个丫环翠翘从嫁。白氏过门以后,甘守贫寒,全无半点痛恨。只是晨炊夜绩,以佐遐叔读书。那遐叔一者敬他截发的志节,二者重他娟秀的词华,三者又爱他鲜艳的色彩:端的伉俪相得,似水如鱼。白氏亲族中,到也怜遐叔是个未发财的才子,非常尊敬。止有白长吉一味趋炎附热,说妹子是穷骨头,要跟恁样饿莩,坏他面子,见了遐叔就如眼中之刺,肉内之钉。遐叔固然贫困,却又是不肯俯仰人的。是以两下遂毫不相往。
元来昔日唐明皇闻得徐佐卿是个有道之士,用安车蒲轮,征聘入朝。佐卿不肯为官,钦赐驰驿还山,满朝公卿大夫,赋诗相赠,皆不如独孤及这首,以此观中相传,保重不啻拱璧。
尝言道:新娶不如远归。夜间与浑家绸缪恩爱,自不必说。其妻叙及别后相思,因说每夜梦中如此如此。所言风景,与丈夫普通无二,公然有了三个月身孕。如果其夫先说的,内里另有可疑;倒是浑家先叙起的。可见梦魂相遇,又能交感成胎,只是相互精诚而至。现在说个闹梦故事,亦繇佳耦积思而然。恰是:梦中识想非全假,白日奔驰莫当真。
时价贞元十五年,朝廷开科取士,传下黄榜,期于三月间诸进士都赴京师殿试。遐叔别了白氏,前去长安,自谓文才,必魁春榜。那知贡举的官,是礼部侍郎同平章事郑余庆,本取遐叔卷子第一。岂知策上说着:奉天之难,皆因奸臣卢杞窃弄朝权,导致泾原节度使姚令言与太尉朱得以激变心,劫夺府库。可见众君子共佐承平而不敷,一小人搅乱天下而不足。故交君用舍不成不慎。元来德宗天子心性最是猜忌,说他批评朝廷,讥讪时政,遂将头卷烧毁不录。那白氏两个族叔,一个叫做白居易,一个叫做白敏中,文才本在遐叔之下,却皆登了高科。单单只要遐叔一人落第,好生败兴,连夜清算行李东归。白居易、白敏中知得,齐来饯行,直送到十里长亭而别。遐叔途中愁闷,赋诗一首。诗云:童年挟策赴西秦,弱冠无成逐路人。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惹上京尘。
出了巫峡,再经过巴中、巴西空中,都是大江。不觉又行一个多月,方到成都。城外临着大江,倒是濯锦江。你道如何叫做濯锦江?只因成都造得好锦,朝廷称为“蜀锦”。造锦既成,必要取这江水再加洗濯,能使色彩倍加光鲜,故此叫做濯锦江。唐明皇为避安禄山之乱,曾驻跸于此,改成都为南京。这便是西川节度使开府之处,端的沃野千里,火食凑集,是一花锦天下。遐叔偶然观玩,一径入城,奔到帅府门首,拜候韦皋动静。岂知数月前,因为云南蛮夷背叛,统领兵马征剿去了,须持安定以后,方得回府。你想那交战之事,但是期得日子定的么?遐叔得了这个动静,惊得进退无措,叹口气道:“常言‘鸟来投林,人来投主’,偏是我遐叔恁般命保万里而来,却又投人不着。况一起川资已尽,这里又无亲识,只要来的路,没有去的路。天那。兀的不是活活坑杀我也。”
数百里内,岸上绝无火食;惟闻猿声日夜不竭。是以有个俗谚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断客肠。
伉俪正在不舍之际,突然下起一阵大雨,急奔入路傍一个废寺中去遁藏。这寺叫做龙华寺,乃北魏时广陵王所建,殿宇非常雄浑。阶下栽种名花异果。又有一座钟楼,楼上铜钟,响闻五十里外。后被胡太后移入宫中去了。到唐太宗时,有胡僧另铸一钟在上,却也响得二十余里。到玄宗时,另有五百僧众,香火不断。后遭安禄山贼党史思明攻陷东都,殛毙僧众,将钟磬毁为兵器,花果伐为樵苏,以此寺遂衰颓。遐叔与白氏看了,叹道:“这等一个道场,莫非没有发心的重加修造?”因向佛前祷告:“阴空保佑:若得成名时节,誓当捐俸,再整庙门。”雨霁以后,登途别离:恰是:蝇头微利驱人去,虎口危途访客来。
苍龙阙下长相忆,白鹤山头更不回。
又走了十余日,才是瞿塘峡。这水一焦炙紧。峡中有座石山,叫做滟预堆。四蒲月间水涨,这堆止留一些些在水面上。下水的船,一时不及躲避,触著这堆,船便粉碎,尤其短长。遐叔见了这般险途,叹道:“万里投人,尚未知失得如何,却先受很多惊骇,我娘子怎生晓得?”元来巴东峡江连续三个:第一是瞿塘峡,第二是广阳峡,第三是巫峡。三峡当中,唯巫峡最长。两岸都是高山峻岭,古木阴沉,映蔽江面,止露得中间一线的彼苍。除非日月正中时分,方有光亮透下。
昔有伉俪二人,各在芳年,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如鱼似水。方才三日,其夫被官府唤去。本来为急解军粮事,文书上金了他名姓,要他赴军前交纳。如违限时候,军法处置。
立即起行,身也不容他转,头也不容他回,只捎得个口信到家。恰是上命所差,盖不繇己,一起趱行,心心念念想着浑家。又不好向人奉告,只落得本身凄惶。行了一日,想到有万遍。是夜宿于旅店,梦见与浑家相聚如常,行其伉俪之事。自此无夜不梦。到一月以后,梦见浑家有身在身,醒来付之一笑。且喜准期交纳赋税,承平无事,星夜赶回故乡。缴了批回,入门见了浑家,欢乐无穷。那一往一来,约有三月之遥。
只这句话头,提示了遐叔,答道:“娘子之言,固然有理;但我自幼攻书,何尝交代人事,先父的弟子故旧,皆不与知。止认得个韦皋,是京兆人,表字仲翔。当初被丈人张延赏逐出,来投先父,保举他为官,甚是有恩。现在他现做西川节度使。我若去访他,必有所助。只是东都到西川,相隔万里程途,来回便要经年。我去以后,你在家中用度,从何措置?以此抛摆不下。”白氏道:“既有这个了解,便当整备行李,送你西去,家中事体,我自支撑。总有贫乏,姑姊妹家犹可假贷,不必忧愁。”遐叔欢乐道:“若得如此,我便放心前去。”白氏道:“但是路途跋涉,无人跟从,却怎的好?”遐叔道:“总然有人,也没很多盘费,只索罢了。”遂即拣了个谷旦,白氏与遐叔清算了寒暑衣装,带着丫环翠翘,亲至开阳门外一杯饯送。
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遐叔正在帅府门首感喟,当中忽转过一个羽士问道:“君子何叹?”遐叔答道:“我本东都人氏,覆姓独孤,双名遐叔。只因下第家贫、远来投谒故交韦仲翔,希他帮助。岂知时命不济,早已出征去了。欲待候他,只恐奏捷无期,又难坐守;欲待归去,争奈川资已尽,无可图归。使我进退两难,是以长叹。”那羽士说:“我本道家,专以济报酬事,敝观去此不远。君子既在穷途,若不嫌粗茶淡饭,只在我观中权过几时,等候节使回府,也不负远来此次。”遐叔再三谢道:“若得如此,深感深感。只是不好打搅。”便跟着羽士径投观中而去。我想那羽士与遐叔素无半面,晓得他是甚底样人,便肯收留在观中去住?假饶这日无人援救,却不穷途流落,几时归去?难道是遐叔不遇中之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