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劈面不相逢。
结婚以后,郑生遇着卢生,他两个原订交厚的,问其日前何故如此。卢生道:“小弟揭巾一看,只见新人两眼通红,大如朱盏,牙长数寸,爆出口外两边。那边是小我形?与殿壁所画夜叉无二。胆俱吓破了,怎不惊走?”郑生笑道:“今已归小弟了。”卢生道:“亏兄如何熬得?”郑生道:“且请到弟家,请出来与兄相见则个。”卢生随郑生到家,李蜜斯梳壮出拜,天然绰约,绝非房中前日所见模样,悔怨无及。厥后闻得女巫先曾有言,如此如此,晓得是有个定命,叹往罢了。正合着古话两句道:
裴越客看了,不解其意,便道:“某正为本年尚书府婚事只在迟早,问个休咎。这‘三月三日’之说,何也?”李老道:“此恰是婚期。”裴越客道:“日子已定了,目睹得不到当时了。不准,不准!”李老道:“郎君不得性急。老夫所言,万无一误。”裴越客道:“‘水浅舟胶,虎来人得。’大略是不祥的说话了。”李老道:“也一定不祥,应后自见。”道别过了。
此话闻至天子面前,龙颜大喜。传出敕命来道:“阿谁先见的,于原身官职加升一级改用。”内官查得实在,倒是刘生先见,遂发下吏部,迁授浚仪县丞。果是三日,又就在此州。刘生更加敬信李老,再来问此去为官之方。李老云“只须一如前政。”刘生依言,仍旧尽情贪取,又得了千万。任满赴京听调,又见李老。李老曰:“今番当得一邑正官,分毫不成取了。慎之!慎之!”刘生果授寿春县宰。
诗曰:
他是两任得惯了的手脚,那边忍耐得住?到任不久,旧性复发,把李老之言,丢过一边。偏生前日多取之言好听,当得个谨依来命;本日不取之言迂阔,只推道未可全信。未几时上官论刻追赃,削职了。又来问李老道:“前两任只叫多取,今却叫不成妄取,都有应验,是何原因?”李老道:“今当与公申明,公宿世是个大商,有二千万资财,死在汴州,财散在人处。公去仕进,原是收了自家旧物,不为妄取,以是一些无事。那寿春一县之人,未曾欠公的,岂可过求?现在强要起来,就做坏了。”刘生大伏,惭悔而去。凡李老之验,如此非一,说不得这很多,现在且说正话。
正待要欢天喜地指日结婚,只见补阙拾遗等官,为推举不公,文章论刻吏部尚书。奉圣旨:谪贬张镐为定州司户,本日就道。张尚书叹道:“李知微之言,验矣!”便教媒人答复裴家,商定来岁三月初三,到定州结婚。自带了家眷,星夜到贬处去了。元来唐时大官廖谪贬甚是消条,亲眷避讳,不非常肯与来往的,怕有朝廷不测,不时忧恐。张尚书也不把裴家婚事在念了。裴越客得了张家之信,吃了一惊,悄悄道:“李知微好准卦!毕竟要依他的日子了。”真是到手佳期却成虚度,闷闷不乐过了年节。
只见傧相称中,有一人走近前来,不慌不忙道:“小子鄙人,愿事门馆。”世人定睛看时,那人姓郑,也是拜过官职的了。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下颏上端的一根髭须也未曾生,且是斑斓。世人齐喝一声采道:“如此蜜斯,正该配此才郎!何况年貌相称,门阀相称。”就中推两位年高的为媒,另择一个幼年的代为傧相,请出女儿,交拜成礼,且应佳期。一应未备礼节,婚后再补。是夜竟与郑天生了亲。郑生面貌果与女巫之言相合,方信女巫神见。
斯须之间,诸亲百眷都来当作婚盛礼。元来唐时衣冠人家,婚礼极重。合卺之夕,凡属两姓亲朋,无有不来的。就中有引礼、赞礼之人,叫做“傧相”,都不是以下人做,就是嫡亲老友中间,有礼度熟闲、仪客出众、声音清脆的,世人就推举他做了,是个尊敬的事。当时卢生同了两个傧相,堂上赞拜。礼毕,新人入房。卢生将李蜜斯灯下揭巾一看,吃了一惊,打一个寒襟,叫声“呵呵!”往外就走。亲朋问他,并不开口,直走出门,跨上了马,连加两鞭,飞也似去了。宾友当中,有几个与他相好的,要问原因。又有与李氏至戚的,怕有别话错了时候,要成全他的,多来追逐。有的赶不上罢了,那赶着的,问他劝他,只是摇手道:“成不得!成不得!”也不肯说出原因来,抵死不肯回马。世人计无所出,只得走转来,把卢生风景,说了一遍。那李县令气得目睁口呆,大喊道:“成何事体!成何事体!”自思女儿一貌如花,有何捣蛋?今且在众亲朋面前申明,好教他们看个明白。
那裴仆射家拣定了做亲日期,叫媒人到张尚书家来通信道日。张尚书闻得李老很多奇异灵应,便叫人接他过来,把女儿八字与婚期,教他合一合看,怕有甚么冲犯不宜。李老接过八字,看了一看,道:“此命丧事不在本年,亦不在此方。”尚书道:“只怕日子倒霉,或者另改一个也罢,那有不在本年之理?何况男女两家,都在京中,不在此方,便在那边?”李道:“据看命数已定,本年决然不得结婚,谷旦安闲来岁三月初三日。先有大惊以后,方得汇合,却应在南边。冥数已定,日子也不必选,早一日不成,迟一日不得。”尚书似信不信的道:“那有此话?”叫管事人封个赏封,谢了去。见出得门,裴家就来接了去,也为婚事将近,要看看休咎。李老练了裴家占了一卦道:“怪哉!怪哉!此封恰与张尚书家的命数,正相合适。”遂取文房四宝出来,写了一柬:三月三日,不迟不疾。水浅舟胶,虎来人得。惊则大惊,吉则大吉。
因请众亲戚都到房门前,叫女儿出来拜见。就指着道:“这个便是许卢郎的小女,岂有惊人丑貌?今卢郎一见就走,若不教他见见众位,到底认做个怪物了!”世人昂首一看,公然风韵冶丽,绝世无双。这些亲朋也有说是卢郎无福的,也有说卢郎无缘的,也有道日子差池犯了凶煞的,群情一个不定。李县令愤怒忿的道:“料那厮不能成绩,我也不伏气与他了。我女儿已奉见来宾,今夕嘉礼不成虚废。来宾内里有愿聘的,便赴今夕佳期。有众亲在此作证明,都可做大媒。”
每说婚姻是宿缘,定经月老把绳牵。
道言未了,只听得内里鼓乐喧天,卢生来行纳采礼,正在堂前拜跪。李夫人拽着女巫的手,向后堂门缝里指着卢生道:“你看这个施礼的,目睹得彻夜结婚了,如何不是我半子?好笑!好笑!”那些使数养娘们见夫人说罢,大师笑道:“这老妈妈惯扯大谎,这番不谁了。”女巫只不作声。
现在再说一个唐时故事:乃是乾元年间,有一个吏部尚书,姓张名镐。有第二位蜜斯,名唤德容。那尚书在京中任上时,与一个仆射姓裴名冕的,两个来往得最好。裴仆射有第三个儿子,曾做过蓝田县尉的,叫做裴越客。两家门当户对,张尚书就把这个德容蜜斯许下了他婚事,已拣定日子结婚了。
话说婚姻事皆系前定,向来讲月下老赤绳系足,虽千里以外,到底相合。若不是姻缘,眼面前也强求不得的。就是是人缘了,时候来到,要早一日,也不能勾。时候已到,要迟一日,也不能勾。多是氤氲大使暗中主张,非人力能够安排也。
唐朝时有一个弘农县尹,姓李。生一女,年已及笄,许配卢生。那卢生生得炜貌长髯,风骚俶傥,李氏一家尽道是个快婿。一日,选定日子,赘他入宅。当时有一个女巫,专能说将来事体,很有应验,与他家来往得熟,其日因为他家结婚施礼,也来看看耍子。李夫人常日极是信他的,就问他道:“你看我家半子卢郎,官禄厚薄如何?”女巫道:“卢郎不是阿谁长须后生么?”李母道:“恰是。”女巫道:“如果这小我,不该是夫人的半子。夫人的半子,不是这个模样。”李夫人道:“吾半子如何样的?”女巫道:“是一其中形白面,一些髭髯也没有的。”李夫人失惊道:“依你这等提及来,我蜜斯彻夜还嫁人不成哩!”女巫道:“如何嫁不成?彻夜必然嫁人。”李夫人道:“好胡说!既是彻夜嫁得成,岂有不是卢郎的事?”女巫道:“连我也不晓得原因。”
非徒妃耦难过失,光阴犹然不后先。
却说长安西市中有个算命的白叟,是李淳风的族人,叫做李知微,星数精美。凡看命起卦,说人休咎祸福,必然断下个日子,时候不差。一日,有个姓刘的,是个应袭赁子,到京理荫求官,数年不得。这一年已自钻求要紧枢纽,叮咛伏贴,吏部试判已毕,道是必成。闻西市李老之名,特来叨教。李老卜了一封,笑道:“本年求之不得,来年不求得意。”刘生不信,只见吏部出榜,为判上落了字眼,公然知名。到来岁又在吏部测验,他未曾央得情面,仰且自度书判中下,一定合式,又来西市问李老。李老道:“我旧岁就说过的,君官必成,不必忧疑。”刘生道:“若得官,当在那边?”李老道:“禄在大梁处所。得了后,你可再来见我,我有话说。”吏部榜出,公然选授开封县尉。刘生欣喜,信之如神,又去见李老。李老道:“君去为官,不必清俭,只消尽情求取,自无妨得。临到任满,可讨个差使,再入都城,还与君推算。”
刘生记取言语,别去到任。那边州中刺史见他旧家人物,好生委任他。刘生想着李老之言,广取财贿,毫无避讳。高低官吏都喜好他,再无说话。到得任满,贮积千万。遂见刺史,讨个差使。刺史依允,就教他部着本租税解京。到了京中,又见李老。李老道:“公三日内即要迁官。”刘生道:“此番进京,实要看个机遇,设法迁转。倒是三日内,如何能勾?况未得那升迁日期,这个一定准了。”李老道:“决然不差,迁官也就在彼郡。得了后,可再来相会,另有说话。”刘生去了,明日将州中租赋到左藏库交纳。正到库前,只见东南上诺大一只五色鸟飞来库藏屋顶住着,文采光辉,百鸟喧噪,弥天而来。刘生大呼:“奇特!奇特!”一时轰动了内官宫监。大小人等,都来看嚷。有识得的道:“此是凤凰也!”那大鸟住了一会,闻声喧闹之声,立即展翅飞起,百鸟垂垂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