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不则一日，时遇春季，崔待诏游春返来，入得钱塘门，在一个酒坊，与三四个相知方才吃得数杯，则听得街上闹吵吵。赶紧推开楼窗看时，见乱烘烘道：“井亭桥有遗漏！”吃不得这酒成，仓猝下酒楼看时，只见：

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

深闺小院日初长，娇女绮罗裳。

便是出来看郡王肩舆的人。虞候立即来他家对门一个茶坊里坐定。婆婆把茶点来。虞候道：“启请婆婆，过对门校槽铺里请琥大夫来发言。”婆婆便去请到来，两个相揖了就坐。壕待诏问：“府干有何见谕？”虞候道：“无甚事，闲问则个。适来叫出来看郡王肩舆的人是令爱么？”待诏道：“恰是拙女，止有三口。”虞候又间：“小娘子贵庚？”待诏应道：“一十八岁。”再问：“小娘子现在要嫁人，倒是趋奉官员？”待诏道：“老朽家寒，那讨钱来嫁人，将来也只是献与官员府第。”虞候道：“小娘子有甚本领？”待诏说出女孩儿一件本领来，有词寄《眼儿嵋》为证：

玻璃盏内茅柴酒，白玉盘中簇豆梅。

曾向园林深处，引教蝶乱蜂狂。

斜枝漱叶包开蕊，唯只欠芳香。

四更已后，各带着随身金银物件出门。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迄逦来到衢州。崔宁道：“这里是五路总头，是打那条路去好？不若取信州路上去，我是碾玉作，信州有几个了解，怕那边安得身。”立即取路到信州。住了几日，崔宁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来往，若说道我等在此，郡王必定令人来追捉，不当稳便。不若离了信州，再往别处去。”两个又起家上路，径取潭州。

绍兴年间，行在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当时怕春归去，将带着很多钧眷游春。至晚回家，来到钱塘门里车桥，前面钧眷肩舆过了，前面是郡王肩舆到来。则听得桥下校措铺里一小我叫道：“我儿出来看郡王！”当时郡王在轿里瞥见，叫帮窗虞候道：“我畴前要寻这小我，本日却在这里。只在你身上，明日要这小我入府中来。”当时虞候声诺，来寻这个看郡王的人，是甚色目人？恰是：尘随车马何年尽？情系民气迟早休。

不则一日，到了潭州，倒是走得远了。就潭州市里讨间房屋，出面招牌，写着“行在崔待诏碾玉糊口”。崔宁便对秀秀道：“这里离行在有二千余里了，料得无事，你我放心，好做悠长伉俪。”潭州也有几个借居官员，见崔宁是行在待诏，日逐也有糊口得做。崔宁密令人刺探行在本府中事。有曾到都下的，得知府中当夜失火，下见了一个养娘，出赏钱寻了儿日，下知下落。也下晓得崔宁将他走了，见在潭州住。

不做东君造化，金针刺绣群芳，

不则一日，朝廷赐下一领团花绣战袍。当时秀秀依样绣出一件来。郡王看了欢乐道：“主上赐与我团花战袍，却寻甚么奇巧的物事献与官家？”去府库里寻出一块透明的羊脂美玉来，立即叫将门下碾玉待诏，问：“这块玉堪做甚么？”内里一个道：“好做一副劝杯。”郡霸道：“可惜恁般一块玉，如何将来只做得一副劝杯！”又一个道：“这块玉上尖下圆，好做一个摩侯罗儿。”郡霸道：“摩侯罗儿，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平常间又无用处。”数中一个后生，年纪二十五岁，姓崔，名宁，趋事郡王数年，是升州建康府人。当时叉手向前，对着郡霸道：“告恩王，这块玉上尖下圆，甚是下好，只好碾一个南海观音。”郡霸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宁动手。下过两个月，碾成了这个玉观音。郡王立即写表进上御前，龙颜大喜，崔宁就本府增加情给，遭受郡王。

初如萤人，次若灯光，千条蜡烛焰难当，万座替盆敌不住。六丁神推倒宝天炉，八力士放起焚山火。骊山会上，料应褒姒逞娇容；赤壁矾头，想是周郎施妙策。五通神牵住火葫芦，宋无忌赶番赤骡子。又未曾泻烛浇油，直恁的烟飞火猛。

只见车桥下一小我家，门前出着一面招牌，写着“玖家装裱古今书画”。铺里一个老儿，引着一个女儿.生得如何？

云鬓轻笼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樱伙，皓齿排两行碎玉。莲步半折小弓弓，莺啭一声娇滴滴。

崔待诏瞥见了，仓猝道：“在我本府前不远。”奔到府中看时，已搬挚得磬尽，静悄悄地无一小我。崔待诏既不见人，且循着左手廊下人去，火光照得如同白日。去那左廊下，一个妇女，摇扭捏摆，从府堂里出来。自言自语，与崔宁打个胸厮撞。崔宁认得是秀秀养娘，发展两步，低身唱个喏。本来郡王当日，尝对崔宁许道：“待秀秀满日，把来嫁与你。”这些世人，都撺掇道，“好对伉俪，”崔宁拜谢了，不则一番。崔宁是个单身，却也痴心。秀秀见恁地个后生，却也希冀。当日有这遗漏，秀秀手中提着一帕子金珠繁华，从主廊下出来。撞见崔宁便道：“崔大夫，我出来得迟了。府中养娘各自四散，管顾不得，你现在没何如只得将我去遁藏则个。”

本来这女儿会绣作。虞候道：“适来郡王在轿里，瞥见令爱身上系着一条绣裹肚。府中正要寻一个绣作的人，老丈何不献与郡王？”璩公归去，与婆婆说了。到明日写一纸献状，献来府中。郡王授予身价，是以取名秀秀养娘。

当下崔宁和秀秀出府门，沿着河，走到石灰桥。秀秀道：“崔大夫，我脚疼了走不得。”崔宁指着前面道：“更行几步，那边便是崔宁住处，小娘子到家中歇脚，却也无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我肚里饥，崔大夫与我买些点心来吃！我受了些惊，得杯酒吃更好。”当时崔宁买将酒来，三杯两盏，恰是：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道不得个“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记得当时在月台上弄月，把我许你，你兀自拜谢。你记得也下记得？”崔宁叉动手，只应得“喏”。秀秀道：“当日世人都替你喝采，‘好对伉俪！’你怎地到忘了？”崔宁又则应得“喏”。秀秀道：“比似尽管等候，何下彻夜我和你先做伉俪，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宁道：“岂敢。”秀秀道：“你晓得不敢，我叫将起来，教坏了你，你却如何将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去说。”崔宁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宁做伉俪无妨。只一件，这里住不得了，要好趁这个遗漏人乱时，彻夜就走开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伉俪，凭你行。”当夜做了伉俪。

这只《鹧鸪天》词是关西秦州雄武军刘两府所作。从顺昌八战以后，闲在家中，借居湖南潭州湘潭县。他是个不爱财的名将，家道贫寒，经常到村店中吃酒。店中人不识刘两府，喝彩罗唣。刘两府道：“百万番人，只如等闲，现在却被他们诬罔！”做了这只《鹧鸪天》，传播直到都下。当时殴前大尉是阳和王，见了这词，好伤感，“本来刘两府直恁孤寒！”教提辖官差入送一项钱与这刘两府。本日崔宁的东人郡王，听得说刘两府恁地孤寒，也差人送一项钱与他，却经过潭州路过。见崔宁从湘谭路上来，一起尾着崔宁到家，正见秀秀坐在柜身子里。便撞破他们道：“崔大夫，多时下见，你却在这里。秀秀养娘他如何也在这里？郡王教我下书来潭州，本日遇着你们。本来秀秀娘嫁了你，也好。”当时吓杀崔宁伉俪两个，被他看破。

那人是谁？倒是郡王府中一个排军，从小伏侍郡王，见他俭朴，差他送钱与刘两府。此人姓郭名立，叫做郭排军。当下伉俪请住郭排军，安排酒来请他。分付道：“你到府中千万莫说与郡王晓得！”郭排军道：“郡工安知得你两个在这里。我没事，却说甚么。”当下酬谢了出门，回到府中，叁见郡王，纳了回书。看着郡霸道：“郭立前日下书回，打潭州过，却见两小我在那边住。”郡王问：“是谁？”郭立道：“见秀秀养娘并崔待沼两个，请郭立吃了酒食，教休来府中说知。”郡王传闻便道：“叵耐这两个做出这事来，却如何直走到那边？”郭立道：“也不知他细心，只见他在那边住地，还是挂招牌做糊口。”

郡王教于办去分付临安府，立即差一个访拿使臣，带着做公的，备了川资，径来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同来寻崔宁和秀秀，却似：皂雕追紫燕，猛虎吠羊羔。不两月，捉将两个来，解到府中。报与郡王得知，立即升厅。本来郡王杀番人时，左手使一口刀，叫做“小青”；右手使一口刀，叫做“大青”。这两口刀不知剁了多少番人。那两口刀，鞘内藏着，挂在壁上。郡王升厅，世人声喏。即将这两小我押来跪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方早开门，见两个着皂衫的，一似虞候府干打扮。入来铺里坐地，问道：“本官听得说有个行在崔待诏，教请过来做糊口。”崔宁分付了家中，随这两小我到湘潭县路上来。便将崔宁到宅里相见官人，承揽了玉作糊口，回路归家。正行间。只见一个男人头上带个竹丝笠儿，穿戴一领白段子两上领布衫，青白行缠找着裤子口，着一双多耳麻鞋，挑着一个高肩担儿。正面来，把崔宁看了一看，崔宁却不见这仅面孔，这小我却见崔宁：从后大踏步尾首崔宁来。恰是：谁家冲弱呜榔板，惊起鸳鸯两处飞。这男人毕竟是何人？且听下回分化。

竹引牵牛花满街，疏篱草屋月光筛。

休烦恼，且畅怀，平生博得笑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