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门生的请愿最后帮了倒忙,司马氏一看就吓到了—一小我有这么大的号令力,如果不杀还得了?司马氏的一个虎伥钟会向他进谗言,说嵇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贵爵,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今不诛康,无以洁净霸道”。这话说得很明白,嵇康就是司马氏篡夺曹家天下的绊脚石,司马氏要想当天子,就要先搬掉这块绊脚石,也就是所谓“洁净霸道”(“洁净”在这里是动词,“霸道”是宾语)。嵇康为甚么会成为司马氏的绊脚石呢?不错,嵇康是娶了一名曹家的公主,做了魏国的官,官名是中散大夫,以是在政治态度上他是戍卫曹氏政权而反对司马氏篡位的,但这不是底子启事。他的太太实在只是曹家一个旁系的公主,并不显赫,中散大夫也只是一其中级文官,又没有任何兵权,不率领一兵一卒,有甚么可骇的呢?何况当时在曹家仕进而倒向司马氏的人多得很,司马氏本身也是曹魏的大臣。很多明白人都晓得曹家局势已去,今后必定是司马氏的天下。比方嵇康的好朋友,也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就是如许一个明白人。他终究挑选投奔司马氏,并且做了司马氏的大官—吏部尚书,就是专管汲引干部的官,有点像明天的构造部长。他替好朋友嵇康考虑,以为没需求为曹家白白送掉一条命,不如识时务些也做司马氏的官好了,因而向司马氏保举嵇康来代替本身。不料嵇康不但不承情,还特别写了一封断交信,跟山涛划清边界,这就是汗青上很驰名的《与山巨源断交书》,“巨源”是山涛的字。信中说到他回绝仕进的启事,明天读起来会感觉很风趣,嵇康列举的九条启事(“必不堪者七,甚不成者二”)都像是开打趣。比如他说,本身喜好睡懒觉,每天早上要到小便快把尿脬胀破了才起床,如何能起早去上班呢?又说,本身很懒,不大沐浴,身上长虱子,老是要抓,是以不能穿官服,如此等等。这算甚么来由呢?明眼人一看就晓得都是乱扯淡的话,真正的启事说穿了就是一句:老子就是不跟你司马氏合作!
鸾翮偶然铩,龙性谁能驯?
如许一来,嵇康就成了司马氏的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用甚么罪名来杀掉嵇康呢?这是很难堪的。因为当时的政权还是曹家的,没体例把不忠的罪名加在嵇康的头上。这时刚好产生一件事,嵇康有一个好朋友叫吕安,吕安有一个哥哥叫吕巽,吕安跟嵇康一样讨厌司马氏,但吕巽却挑选了倒向司马氏,做司马氏的虎伥。吕安的老婆很标致,吕巽是个好色之徒,奸污了弟妇。吕安当然很气愤,嵇康为了吕家的名声,劝吕氏兄弟相互哑忍。吕安承诺了,吕巽大要上也承诺了,不料这家伙恶人先告状,向司马氏诬告吕安不孝,在家打母亲。司马氏本来就讨厌吕安,便以不孝的罪名将吕安抓了起来。嵇康瞥见老友被诬告,又悔恨吕巽不讲信誉,便挺身而出为吕安辩白。不料早就挟恨在心的司马氏竟然借机把嵇康一起抓了起来,说嵇康为不孝的吕安辩白也是不孝,最后用完整莫须有的“不孝”罪名,把吕安和嵇康两小我都殛毙了。
上一章我们说过,谈到魏晋南北朝,就不能不提到士族阶层。而谈到士族阶层,就会想起名流。名流这个词用到明天,已经有些嘲弄的味道了,比如我们常常把穿戴不修面貌与言行不大检点称为名流风采。实在这个词在魏晋南北朝的时候是响铛铛的,指的是士族阶层中的精英分子。一小我要获得名流这个称呼是非常不轻易的,光是名誉大还不可,要学问、德行、才情都足以令人佩服才行。东晋文人袁宏写了一本《名流传》,从魏初到他阿谁期间一百多年间,才选了十八小我。正始名流三个:夏侯玄、何晏、王弼;竹林名流七个:嵇康、阮籍、向秀、山涛、王戎、刘伶、阮咸;中朝(即西晋)名流八个:裴楷、乐广、王衍、庾敳、王承、阮瞻、卫玠、谢鲲。这些都是大名鼎鼎、才调盖世、德足服人的期间精英。这十八小我中,又以竹林七贤最为驰名,他们的故事在中国知识分子中传播甚广。
提及嵇康,我们很轻易就想起《广陵散》。《广陵散》又叫《承平引》,“散”和“引”都是琴曲的类别,《广陵散》或《承平引》是一首琴曲的名字。嵇康是被司马氏杀的头,临刑之时安闲不迫,从他哥哥嵇喜手里拿过一把琴,弹了一曲《广陵散》,弹完叹一口气说:“袁孝尼(嵇康的外甥)曾经让我教他弹这个曲子,我当时没教他。唉,今后今后没有人会弹这支曲子了!”原话是“《广陵散》于今绝矣”。以是“广陵散绝”就成了一个成语,后代诗文常常用到。明天汉语中另有两个词“绝唱”“绝响”,也是从这个故事中衍生出来的,美得不得了、今后再也听不到或没有能与之媲美的曲子,就叫绝唱、绝响,比如鲁迅就曾经奖饰司马迁的《史记》是“史家之绝唱”。
嵇康为甚么这么讨厌司马氏呢?
这件事在明天看起来不好了解,嵇康固然聪明绝顶,毕竟只是一介墨客,部下一个兵都没有,也没有构造反对党,司马氏为甚么如此惊骇呢?如果说嵇康有力量,顶多也就是精力的力量。嵇康也很奇特,如此聪明的一小我,莫非看不出司马氏篡夺曹魏政权的气候早就构成了吗?为甚么偏要螳臂当车呢?为甚么就不能学本身的朋友山涛呢?如果他能接管山涛的保举,司马氏必然会给他个不小的官做的,但嵇康偏不。这恰是嵇康令司马氏惊骇的精力量力之地点,他的独立意志和高朱紫格就表现在这里。他没法扭曲本身的内心,没法服从别人的意志,宁死也不平服,毫不让本身的品德蒙羞。厥后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摄生》里说嵇康重视摄生,却因为恃才傲物而丧失了本身的生命,实在这是完整不睬解嵇康。在嵇康看来生命是宝贵的,以是要摄生,但是独立的意志和品德比生命更首要。如果丧失了独立的意志和品德,摄生只是养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就算能够长命又有甚么意义?跟一棵树、一块石头有甚么辨别呢?刘宋期间的墨客颜延之写了一篇《五君咏》,第二篇就是咏嵇康的,最后两句说:“鸾翮偶然铩,龙性谁能驯?”这才抓住了嵇康安闲就死的本质。“鸾翮”(“鸾”是凤凰之类的神鸟,“翮”是翅膀上的羽茎,这里指翅膀)是斑斓的躯壳,“龙性”是傲岸的灵魂。他的精神能够被杀死,而他的精力、意志、品德是不会屈就的,实在这恰是儒家的真精力。孔子就说过:“全军可夺帅也,匹夫不成夺志也。”又说:“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礼记》上说:士“可杀而不成辱也”。孟子说:“繁华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以是嵇康大要是道家的信徒,实在是儒家思惟的真正信奉者。而打着儒家灯号的司马氏倒是真正糟蹋儒家精力的。这一点鲁迅先生九十年前在《魏晋风采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干系》一文中早就说过了。他说:比方嵇阮的罪名,一贯说他们破坏礼教。但据我小我的定见,这判定是错的。魏晋期间,信奉礼教的看来仿佛很不错,而实在是破坏礼教,不信礼教的。大要上破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信赖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信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信奉也不过偶尔信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闻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本身的人罢了。因而诚恳人觉得如此操纵,亵黩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乃至于反对礼教。—但实在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信赖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很多。
当然,嵇康不是大家都能够做的,也不是大家都必须做的。在严峻的汗青事情面前,基于各种启事,分歧的人会做出分歧的挑选,也是能够了解的。竹林七贤是七个好朋友,都很有才调,常常一起喝酒、清谈,开端时志趣应当都差未几,但厥后就挑选了分歧的门路。阮籍跟嵇康差未几,但没有嵇康那么刚烈,对司马氏只敢软拖不敢硬碰。刘伶和阮咸固然满腹牢骚,但只能喝酒装疯。向秀最后还是挑选出来做司马氏的官,至于山涛和王戎,就不但当了司马氏的官,并且当了大官。很难说谁对谁不对,大家有大家的设法,大家也有大家的苦处,有的人挑选体制外的抗争,有的人挑选体制内的改进,这都是能够了解的。不过,如果仅仅是为了谋取权位而叛变本来的初志,放弃独立的意志,乃至贬损本身的品德,恐怕老是不会被先人瞧得起的吧。前面说过的颜延之作《五君咏》,就是咏的竹林七贤中的五小我,而把山涛和王戎从七贤中除名了。颜延之间隔七贤的期间才不过一百多年,七贤的职位在人们的心目中就不一样了。明天我们都还记得嵇康、阮籍,而山涛和王戎固然官做得很大,已经不大有人提起了。这就是汗青做出的评判,而汗青常常是不谅解人的。
提及来,司马氏也是一个一流的门阀士族,在汉初大将司马卬以后,数百年来簪缨接踵,标榜儒术,但是司马懿父子在篡夺曹魏政权的过程中表示出来的虚假、残暴、不仁不义,是完整违背儒家教诲的。能够说晋朝的政权美满是在谎话和杀人中建立起来的。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个以极其残暴的手腕,前后策动三次大搏斗(249年,司马懿诛曹爽、何晏共八族;254年,司马师杀夏侯玄、李丰共三族;262年,司马昭杀嵇康、吕安等人),杀灭了十几个大士族,只因为这些士族是本身的政敌,对本身篡位倒霉。很多士族被司马氏的血腥可骇手腕吓倒,不是顺服司马氏就是不敢出声。但是硬骨头老是有的,嵇康就是一个。嵇康悔恨司马氏的残暴,特别悔恨司马氏的虚假,悔恨他“挂羊头卖狗肉”,打着儒家的灯号,却干着与儒家主旨相反的不仁不义的活动。他愤激不已,便打出道家的旗号来与司马氏对着干,并且写下一系列锋芒直指司马氏的文章,如《释私论》《管蔡论》。当他的朋友山涛想推他出来仕进的时候,他不但不承情,反而以公开信的体例与山涛断交。大要是与山涛断交,本质是与司马氏分裂,《与山巨源断交书》实在就是一篇分歧作主义的宣言。
嵇康这小我,真恰是能够称为名流的典范的。在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中,不管从哪一方面看,他都能够说是第一流的人才。鲁迅就非常喜好他,花了很多时候亲手汇集、校订,辑成了一本迄今还是最完整的《嵇康集》。说嵇康不管哪方面都是第一流的人才,有甚么证据吗?当然有。起首,嵇康是一流的思惟家、哲学家,在魏晋玄学上是王弼和郭象以外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其次,嵇康是第一流的文学家,他的诗很好,散文更好,特别说理散文几近能够说是千古一人,韩愈、柳宗元都没法与他比拟;嵇康又是一流的音乐家和音乐实际家,琴弹得非常好,还写过一篇专论操琴的《琴赋》,他的《声无哀乐论》则是中国第一篇关于音乐实际的专文,直到明天另有影响;嵇康也是一流的书法家,誊写的“五经”曾经刻在太学的石鼓上,作为当时太门生写字的范本;嵇康还是一流的美女人,《世说新语·容止》说他:“身长七尺八寸(当时一尺约即是明天的二十三四厘米,七尺八寸约莫即是现在的一米八五摆布),风韵特秀。”他的朋友山涛描述他:“嵇叔夜(嵇康字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嵇康别传》描述他:“龙章凤姿,天质天然。正尔在群形当中,便自知非常之器。”就是说,他不管在那里都是鹤立鸡群,一眼便能够看出来。他死的时候才三十九岁,传闻朝廷要杀他,当时三千太门生上书朝廷,要求赦免他,留下来给他们做教员。一个三十九岁的人,竟然获得天下知识精英的分歧钦仰,这需求甚么样的学问和德行?
鲁迅说得太好了,嵇康如许的人实在是太信赖礼教,是老诚恳实地视礼教为真谛,不晓得变通,不晓得权谋,太陈腐,太固执。在一个脑筋矫捷的人看来,嵇康的“迂执”是完整没有需求的,归恰是当官,当曹家的官跟当司马家的官有甚么辨别呢?但是历朝历代总有如许“迂执”的人。明朝出了一个方孝孺,比嵇康还迂执。明成祖朱棣篡了侄儿建文帝的位子,要方孝孺草诏告天下,方孝孺提笔大书“燕贼篡位”四字,投笔于地,说:“死即死耳,诏不成草!”朱棣大怒,说:“灭你九族!”方孝孺说:“莫说九族,十族又如何!”成果然的被灭十族(第十族是门生、朋友),八百多人被杀。嵇康总算还争个曹家、司马家,你方孝孺争个啥呢?都是朱家人当天子,是叔叔当还是侄儿当关你甚么事?以是方孝孺的脾气的确比嵇康还要犟。但恰是这犟脾气闪烁着品德的光辉,甚么叫“威武不能屈”?这就叫“威武不能屈”,这才是大丈夫。岳飞、文天祥、史可法……历代死节之人大略都有如许的犟脾气。文天祥说得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赤忱照汗青。”人终究都有一死,与其跪着生,不如站着死。
因为嵇康说了“广陵散于今绝矣”这句话,很多人就以为《广陵散》真的就此消逝了,但是据学者考据,《广陵散》的古曲至今还在。绝的不是《广陵散》,而是嵇康弹奏《广陵散》的特别技法。明天重点说的不是音乐,而是嵇康这小我。嵇康为甚么会被杀?他犯了甚么罪?他被杀头时为甚么那么安闲不迫,视死如归?
魏晋士人对独立品德的寻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