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只舟行见水穷处
宫中不期而遇,她冷静陪夜天湛走了半日,几度哑忍心中挣扎,话到嘴边生生咽住。若设法点醒他的险境,便是将夜天凌置于危处。面上看起来雍容平和的大正宫,暗波当中动辄存亡,刀尖剑锋上,她既选了他,便死也要护着他跟着他帮着他,毫不能有半分犹疑摆荡。
揉碎一抹暗香,指尖抵在掌心模糊生痛,春日晴空仿佛夜天湛风神俊朗的笑,映在眼中,印入心底,此时想来竟是深切如此。
延熙宫中长年缭绕着如有若无的沉香气,叫民气神安宁,饶是重重苦衷也淡下几分。太后正同碧瑶说话,见了卿尘返来,问道:“你这丫头那里疯去了,半天都不见人影?”
屋中一滞,太后同碧瑶都面色惊奇地看着神情冷酷的她。碧瑶同她情义深厚,多少也知她苦衷,急道:“郡主,你这是……”
孙仕却不敢冒然答复,只揣摩着道:“莲妃娘娘便是这本性子,终有一日会晓得陛下的苦心。”
殷皇后文雅站定,春光下五凤朝阳宫装华丽夺目:“免了吧。”卿尘谨慎昂首,却不测见那精美妆容漾出亲和的笑意,不免微觉奇特。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夜天凌落的是一着绝棋。若如前议,令湛王同溟王成掎角之势鼎立,隔岸观火,网宽线长,兵行稳妥。现在他俄然反手,一力将湛王推上顶峰,峰凌绝顶光芒万丈,云端之下倒是万丈深渊。
风冷料峭,竟还是彻骨的冰寒,卿尘悄悄转成分开了莲池宫,一起低头,考虑着天帝同孙仕的对话。
欲抑先扬、欲擒故纵,这体例是她出的,却怎也没想到竟用到了湛王身上,内心若说没有歉疚,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听她话中成心,卿尘暗锁轻眉,低声道:“卿尘不敢。”
纤细的一点高兴,自卿尘心底冲出灰尘噗地绽放开来,但是刹时落入了无尽深渊,如同黑夜一抹烟花,长久而光辉。
卿尘方要举步,但见华伞迤逦彩裳云动,劈面正赶上殷皇后凤驾。她往旁悄悄一避,叠起些许苦衷,敛襟见礼下去:“见过皇后娘娘。”
太后招手令卿尘来身边,挽起手细细看她,慈目中透着欣喜:“你可知凌儿明天为何而来?”
卿尘本来便纷杂的表情缓缓沉下去,低声道:“还请娘娘示下。”
卿尘叩了个头,道:“卿尘仗着太后娘娘心疼,大胆请娘娘收回成命……”话未说完,心中已酸楚难耐,晶莹剔透的泪水串串点点,早抑不住滚落满襟,竟再也说不下去。
太后道:“为何这么说?”
卿尘脸上泪痕未干,神情却不再有非常,低头淡淡道:“卿尘和四殿下,无缘。”
天帝点头:“莲池宫建了快三十年,看起来和当初也没甚么分歧,连内里的人也是一样,毕竟不待见朕,连儿子也不上心。”
天帝声音肃沉,冷冷透着股静穆:“朕身边的人,他们哪个不打上了主张,卿尘这个修仪是迟早要去的。朕倒要看看,除了老七,另有哪个也有这心机。”
“帝微恙,召九卿议储,众推湛王。太学院三千学士联名上书,具湛王贤。帝愈,不复议。”
卿尘心中一凛,既在天帝身侧又是凤家之女,她这个修仪的确是内廷中枢关头的一环,天帝将皇子们一一看在眼里,同时也将她看在眼里。
卿尘渐渐站起来,微垂的羽睫遮住了眸光,她分开锦榻,跪在了太前面前,一字一句地回道:“太后娘娘,卿尘……不肯。”
泪已积满了心底,然也冷到了安静,卿尘眼底覆着一抹不易发觉的刚毅,低声道:“谢娘娘恩情。”
剑走偏锋,一招既出断绝湛王前路,却令溟王安然隐在暗处乘机而动,卿尘第一次感觉猜不透夜天凌究竟在想甚么。奇险快狠,深稳诡绝,便如传说中他行军布阵,别人不管身在局中还是置身局外,都是莫测其意。
孙仕道:“老奴在旁看着,清平郡主倒是忠心为君,政务上也涓滴不差。”
“害臊呢?”太后见她低垂着眸子,笑说,“凌儿这冷脾气,现在可算是转弯了,终究有小我能降住他,方才竟是来求我指婚的。卿尘,我问你,你可情愿?”
天帝一笑:“朕那里再有个三十年啊。”语中尽是感慨,听起来竟有些萧索意味。
“听听,你都也跟了朕大半辈子了。”天帝道,“不必忌讳言老,朕这几平常感觉力不从心,是老了啊。”
“哦。”天帝想了想,“还是你记得清楚,朕都忘了。”
孙仕跟着天帝垂垂远去了,声音再也听不清楚,卿尘心中却明镜普通,北风淡淡,方觉本身出了一身盗汗,只一步啊,一步之差便不是这个局了。
太后半合着眼考虑很久,再展开眼睛,此中多了几分了然的可惜,轻叹道:“这生在天家,想要得个知心人难如登天。原觉得你二人会是一场好姻缘,可你既然不肯,不管是为甚么,我也不能强求。这件事再不提了,只要我晓得便罢。”
她缓缓转过身,落蕊掠过肩头,任其飘零,偶然去看。
卿尘浅笑着道:“太后娘娘找我吗?”
卿尘一笑:“既有四殿下陪您说话,恰好我就得空偷闲嘛。”
殷皇后凝眸细细打量卿尘,梨花树下柔雪浅舞,她便轻巧立着,款款淡淡,明显艳艳,翩然流曳的轻罗宫装温婉娇柔,端倪出尘却暗敛冰雪之姿,一笼清光傲洁,一抹秋水出神,让人挪不开眼,也难怪夜天湛钟情于她,点头道:“更加出挑得清丽了,别说皇上舍不得,本宫看着也喜好。”
拯救之恩、收留之情、扶助之意,他不时都在身边,而本身毕竟放开了手。
孙仕道:“陛下,莲妃娘娘不喜满庭芳纷闹,当年便清去了。”
天帝道:“若单说政务,她比鸾飞措置得通透清楚,胆识见地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块可砥砺的料。但在朕身边,要看她知不晓得分寸,迟些再说吧,看着她便能晓得他们几个。”
殷皇后看了看她空着的一截皓腕处,竟笑道:“湛儿既把那串冰蓝晶给了你,你便戴上无妨,空置着也孤负了那宝贝。”
孙仕道:“陛下日理万机,操心的是社稷天下,这些事就让老奴替陛下记取也一样。”
翠瓦金檐,初春的阴沉在重阁飞宇上染了琉璃色采,阳光下垂垂透出些清楚。了望梨花正盛,冽风中几树繁花落蕊芳香,雪压春庭,衬着朱红宫墙莹莹铺了开来,暗香浮动。
超脱宫装如同蒙蒙烟水,自白玉桥上一掠而过,淡波一现,清远脱俗。御林侍卫见了卿尘,纷繁恭敬施礼。现在的御林军,怕已无人再敢轻看,枪明剑冷,甲胄森严,总觉比之前多了些叫人说不出的庄严来。
卿尘没有像平常一样微浅笑应,只点了点头。行走间一瞥,不去细看,很难发明御林军中已替代了很多新面孔,而这离夜天凌那一道严令才不过数月罢了。
碧瑶道:“郡主也真是,恰好这时候不在,四殿下来了半日,前脚刚走。”
孙仕忙道:“陛下福寿安康,老奴还要再服侍陛下几个三十年呢。”
卿尘一身月白贡绢轻衫,单独肃立在树下。几缕东风轻摇,花雨纷飞,她伸手接住了一瓣,苗条指间落着一抹莹白,纤细的蕊丝悄悄颤了颤,不堪娇柔,恍忽间只觉得轻雪未融,暖色仍在。
孙仕道:“克日政务繁多,陛下何不命清平郡主返来,也好分忧。”
卿尘道:“娘娘刚才也说了,四殿下的性子并不好相处,多少时候他都冷脸对人,叫人难以靠近。何况,鸾飞方才出事不久,卿尘只想一心一意奉养皇上,没有,也不敢有别的心机。”
举步踏入莲池宫,初春来到,这里却仍然未脱寒冬的清寂,亭阁幽深,静得能听到本身的脚步声。卿尘低头前行,俄然脚步一顿,折入园中小径。莲池宫正殿,天帝正徐行沿阶而下,身后跟着孙仕。
卿尘悄悄叩了个头,沉默起家。太后道:“凌儿从小在延熙宫长大,他阿谁脾气我晓得,整日里待人冷冷酷淡,心性又傲,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这么多年也没人让他看得上眼,但明天他来求我指婚,我却看得出他是至心真意的。卿尘,你跟了我这些光阴,女儿家的苦衷我多少也看得明白,你倒是说说,这是如何回事儿,你为何却不肯意?”
或是迫于情势,天帝召众臣公卿推议储君。本日朝上,除几位首辅相臣外,三省六部九司竟有半数以上推举了湛王。更有甚者,三千太学士联名保荐,上《贤王书》请立湛王为储君,一时候表里同声,势不成遏。
卿尘听她这话,心中突地一跳,但现在已养成了风俗,面如止水,悄悄回道:“皇上同娘娘厚爱,卿尘惶恐。”殷皇前面前,她是不管如何也不敢露半用心性,亦是十二万分的警省,毫不肯再有一丝疏漏。
卿尘被这话惊住,直到殷皇后一行远去,仍旧怔在当场,几近忘了本身原是要去看莲妃的,过了好久,才渐渐往莲池宫走去。
春来乍暖,还是凉意实足,天帝前些日子偶染风寒,朝中立时便将立储之事提了出来。
太后自宣圣宫疗养慈驾方回,卿尘奉旨前去伴随,近几日并未在致远殿,但也知早朝上夜天凌一手汲引发来的官员们都不约而同上了请立湛王的折子。就连褚元敬都不知为何,推举溟王的折子早便拟好了,却被夜天凌昨日深夜一道急令改了内容,这内里透着的奇特,无由地叫人不安。
这一日,曾看着他清隽的双眸设想过,曾在他暖和的怀中神驰过,曾在夜深人静时心间出现幽柔的波纹,曾在晨光潋滟中瞥见相互深切的期盼,就在面前了,就在指尖了,就在唇边了。
太后看着卿尘眉宇间的哀伤,放动手中的茶盏,挥手遣退碧瑶:“你先起来。”
她昂首轻舒了口气,握紧了手指,细眉微锁,似是赶上了甚么难明之事。
又或者,从未将手伸出。
此人彼人,是弈者又是棋子,进退攻守,分也分不清。
太后点头:“这真的是缘分不到啊!”
殷皇后浅笑抬了抬手:“本宫只要这么一个儿子,断不会难堪你们,现在你只要好生奉养皇上便是。”
卿尘避了开去,不欲让天帝看到本身来此处,却听天帝站在庭中半晌,俄然道:“朕记得这处原是种了一片满庭芳,现在如何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