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暴毙
当年的小奶猫,养大了,变作一头英勇勇敢的小老虎了。
天子这是,借刀杀人,心上痛快,手上却半点血腥不沾。
幸而,她本不是惯于依靠旁人的性子,一面寻他,亦一面调停。
戋戋使节,却毋须天子起火,她只向池再淡淡看了一眼,池再叮咛下去,那使节便被拖走了,接下来,是生是死,谁知?
主子婢子鱼贯出入,或奉食或捧礼,络绎不断。
竟宁五年底,凉州卫批示使颜宗回病逝于班师回朝途中,嫡子颜牧接掌凉州卫。
不过……忍冬掖被角的手顿了一顿,心道,总另有些事情,是天子尚未晓得的。
宣室殿,赠礼的使节御前回禀,道朝中诸公何人赴宴何人礼至人未至何人二者皆未至,亦可凭此洞悉朝臣阵营为甚。
政敌左相萧慎五十大寿这日,颜逊暴毙于府邸,史载其死状类遇毒。
她的举止,她的仪容,她的风华,皆是太后言传身教,进退恰当,未曾有那边莽撞高耸。比方净手,净水活动,她以手心轻抚手背,既而两手手心悄悄摩挲,波纹微波,却未曾四溅水珠。
来客有二,一则与仆人私交甚好,二则欲示好过仆人;身不能至者亦有二,一则与仆人深有龃龉,二则确切有事迟误。朝臣来此,酬酢间无不在四下打量,耳闻通报声更细心聆听。
手书上寥寥数语,一笔完工,若非笺纸本有规格,底子不知那边是头那边是尾。观字观人,其人率性,可见一斑。
欹枕数春季,蟾蜍下早弦。
公然,话音刚落,天子积冰累霜的脸庞仿若东风拂过,寒雪溶解,唇畔更模糊约约暴露笑容。她未说歇,亦未说不歇,倒是将御笔搁下,合上奏疏。
未央宫,寝殿中宫灯影影绰绰飘忽不定,忍冬手执一盏铜灯,近前来,映照四下。
半晌后,家令与礼官入内,夜色深沉,应无远客了。
开宴前,太后与天子别离遣使送礼,亦是贵重之物。
同年秋,郑王齐王返京述职,与襄陵大长公主里应外合造反生变,策反上直卫左路军右路军将领,率兵两万人逼宫,因细作泄军机,故而败谋于京郊落雁山。郑、齐二王、襄陵与驸马饮鸩赐死,妻妾充没掖庭后代囿于宗人府。两军将领腰斩示众,使天下臣子引觉得戒。
天子虽尚未亲政,躬身碎务六载,与太后联袂,期间往各处安插亲信亲信,朝野高低皆布着耳目。这耳目有新的,也有旧的,献怀太子当年在阆风苑遇毒身亡,戋戋宫人何敢暗害嗣君,天子未曾将此事放下的。成心密查,哪能逃得过她的耳朵?
竟宁五年,凉州卫批示使颜宗回暂领征北将军之衔,兵部尚书乐茂奉旨督军,统军北上,与乌鞑鏖战数月,乌鞑败降,愿奉晋朝为宗主国,遂止戈于鱼儿滩。
天子坐于案后,手执御笔,批阅奏疏。那使节禀事时,她的视野落于案牍,用心致志,仿佛未曾分神于旁物,听到“颜相”二字,一双墨眉狠狠一蹙,眉间冷厉顿生。
颜相?死得好。
床榻上,太后背靠迎枕,三千青丝泼墨般披垂,垂落在纤尘不染的乌黑中衣上。她的面庞难掩倦怠,铜灯披收回昏黄亮光,垂垂充满细致津润如白釉般的肌肤。
忍冬奉侍她重新躺下,想起甚么,忽又疑道:“颜相……哪是善罢甘休之人?这暴卒……”她顿了顿,没往下再说。
竟宁元年春,科举取士,甄奇录异,燕京翰林院,士之渊薮。
宫娥奉上盥洗的铜盆,她将双手伸入,洁白清澈的水面出现阵阵波纹。
那双乌黑如夜的眼睛仿若利刃能洞穿民气,使节被她这般看着,只觉本身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为刀俎所凌迟残虐,想到刚才他掩面泣泪毫无所知,顿时芒刺在背,双腿发软地跪倒在地:“陛、陛下……”
故而,天子才有此一问。
御前服侍之人,诸如池再青黛等,不说勘破君心,起码能察言观色。偏这使节无知,颜逊是在燕京府邸过世的,他自安国公京郊别业回宫,期间隔了多久,天子岂会不知,需他来禀?
太后笑了下,倒是将那手书搁在一旁:“反恰是看不懂,好歹有讯可闻,待他来了再说。”寻他六年,眼下才出声,如果有急事,早该天人永隔了,这阿兄,不靠谱得很。
此等场合,最易摸清前朝局势。
唔,也不对,应是不敢不从。
人不能没有胡想,却不该怀揣妄念。如若满身心肠扑于某事,到事败那日,只会郁郁而终。唐潆宿世的汗青上亦可寻到左证,比方武周期间的武承嗣,而眼下,颜逊定然沦为后代之笑柄――
有言白首如新倾盖仍旧,却不知,有的人,生来便相得符合,越是相处越是难舍难分,再如何绵长亘古的光阴,亦如人生初见,耐久弥新。
兄弟离心,使力都使不到一处,谈何谋大事?伯父颜宗回故去,接掌凉州卫的颜牧对皇室忠心耿耿,绝无不臣之心,至此,颜逊朝思胡想的篡位夺/权早成空谈,颜氏中只他一人固执,到本日,都心心念念地地想着。
秋夜,更深露重,青黛领着几位宫娥将白天用以通风的窗牖掩了几扇。既而,她趋步上前,看了看御案上积了几尺的奏疏,忙劝道:“陛下,已近亥时,好歹歇上一歇。”她顿了顿,又补了句,“明日存候,面庞蕉萃了,定让殿下忧心的。”
唐潆躺到榻上,想起使节那哭哭啼啼的惺惺作态,黑暗中,她吵嘴清楚的眼眸里有森冷的杀意闪现――
“太后那儿,歇了未曾?”先帝陈列于谨身殿的自鸣钟,现在置于宣室殿,天子往那处看了一眼。夜深了,她不便畴昔,如果阿娘入寝,反将她扰醒,得不偿失。
如此便好。
太后安然躺下,便欲入寝,忍冬悄声退下。
次年初,建元竟宁。
天子点头,遂由司寝宫娥奉养换衣洗漱,御榻的床幔轻纱般缓缓垂下。只余宫娥值夜,余者顺次将宫灯燃烧,便悄声退去,留下一盏在殿角,微微小弱地泛着昏黄的淡光。
实因,确切不好说。
诸人纷繁暗里互换眼色,颜邕何故不至?
青黛恭谨答道:“刚才,未央宫亦遣宫人来禀,殿下早歇,陛下勿要牵挂。”太后与天子母女两人,即便再繁忙,无时无刻不惦记相互。豪情深厚至此,便是血亲骨肉亦是少有。
殿中沉寂,只使节抽抽搭搭,戏演足了,他将讳饰面庞的衣袖放下,却见天子正抬眸看他。
很快,使节便悟出他已犯了君王大忌,君王从不需多嘴之人,更不需妄自测度圣意之人,他现在为巴结天子能装模作样地坠泪,今后亦能为奉承别人道出御前奥机密事。
兰既春敷,菊又秋荣。安国公京郊别业,池畔青竹,槛外秋菊,冷风习习,花天锦地觥筹交叉。
青黛清楚得很,本身说话哪有甚么分量,整座禁宫,全部燕京――不,全部晋朝,只太后一人说话,天子百依百顺。
太后躺在榻上,解下的香囊置于枕下,历经数年,香味已非常寡淡。她嗅着那模糊约约的香味,脑海中垂垂闪现出唐潆幼时活泼工致的模样,唇畔微扬――
所谓君威,日积月累,即便常日礼贤下士温润如玉,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岂会是好相与的?
到底是堂兄弟,未到反目成仇的境地,却已实在地演变成针锋相对。于政见上亦是如此,颜邕曾借嫡次子的婚事归附皇室,亦故伎重施,约莫一年前便与萧慎结为亲家。
“近前些。”她执手书,低声道,嗓音稠浊了些许入夜的沙哑。洗尽铅华,一双眼眸的眼角向上微勾,再配上降落的嗓音,听着竟莫名地诱人。
颜氏本家在金陵,燕京中颜邕为长,他天然忙于措置此事,得空赴宴。
青黛在旁,奉上手巾。她看着天子净手、擦手,一双手纤纤如玉,白净细嫩,与六年前比拟苗条出挑很多。不知怎地,青黛心中,又暗自将印象中太后的手拿来比对一番,既而得出一结论:天子还需,再长长。
本来,太后自律慎重,饮食作息亦是规律,只她即位今后,太后彻夜案牍,不舍日夜地批阅奏疏,又从中将简易适合的奏疏遴选出来,使她从易到难垂垂上手碎务。简而言之,生物钟已被粉碎,作息并不非通例律了。
花厅中,安国公萧慎坐于长官,安国公夫人坐于次座,后代颇丰,因无男女大防,依嫡庶长幼入坐。堂下食案座无虚席,家令率数位礼官门外迎客,通报声迭次传至,皆勋贵。
使节更加惴惴不安,伏地不起,双肩狠狠颤栗。存亡攸关,他已全然忘了御阶上的那位天子,仅仅正值豆蔻,若在平凡人家,不过是位待字闺中的娇俏小娘子。
闻言,忍冬微顿,她所站这处称不上远。既而,她以手护住明显弱弱的火焰,又上前几步,近到榻前,向那手书瞥了几眼,刚才的忧愁烟消云散,她笑道:“郎君这字――一如既往的‘龙飞凤舞’,难怪殿下瞧不清。”
逢十寿贵,安国公五十大寿,百官来贺,高朋满座。
来宾诸多,饶是使节口齿聪明,亦花了半晌工夫。末端,又将颜逊暴毙之事顺带说了说,颜逊乃国舅,又是重臣,这使节天然觉得天子哀思难当,便自作聪明地揉出几滴眼泪来,哽咽着煽情一番。
竟宁四年冬,乌鞑可汗同一漠北,率部扰乱边疆,屡犯国土,仿佛大患。
六年前,颜邕与颜逊生隙,数年来,这裂缝不但未能弥补,反而日渐加深扩大。户部尚书颜伶开初甘为和事老,欲使两位兄长放下成见,言归于好。他也知,本身是弟弟,说话分量轻得很,劝不下,他便作罢。
在外威风八面,在她面前,却摇尾乞怜,与儿时无异。
安国公携家眷来宾,跪受之,拜谢。
竟宁六年,白商素节。
颜逊,天然并非真正郁郁而终。试想,兄弟龃龉,同处颜府,颜邕常常回想颜逊的心狠手辣,岂会日夜安稳?任何一点争论抵触,都会将颜邕心中对颜逊的害怕与发急无穷地放大,届时,他便会在高枕而卧与奥妙弑亲中择一为之。
历经六年,朝中局势日渐安稳,暗潮涌动的党派相争中,颜氏秉政的朝臣亦几经更迭,颜邕归附于己,其父颜宗任天然靠近自家儿子,颜伶明哲保身,而颜牧自幼便是个浑厚矮壮的孩子。只剩一个颜逊,势单力薄独木难支。
竟宁三年,报国寺方丈了尘出关,师弟了缘以寄名之事告之,不知何故,了尘连叹三声。是夜,圆寂于寺内,尸身不腐不化,称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