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渔阳鼙鼓动地来(二)
“陈大将军,你说王忠嗣所作所为算不算欺君罔上、无君无父?”李隆基俄然发问。
“陛下可还记得那年除夕驱傩……”
“你感觉王忠嗣最令朕仇恨的罪行是哪一条?”
“陈大将军何罪之有?”李隆基玩味笑道。
“嗯?”李隆基揉了揉太阳穴:“莫非动乱是王元宝派人激发的?”
“只字未提。”高力士对王正见的一片公心甚是赞成。
“多年前老臣一时胡涂,妄图王元宝的奉送,替他坦白过一桩罪过。”面对如山威压,陈玄礼一刹时有了定夺。
“遴选北庭都护乃军国大政,老奴不敢妄议。”高力士以退为进:“不太长史杜环出自京畿世家,以进士之才参赞军机多年,熟稔边政、素有令名,当个副都护绰绰不足。”
“儿子……”陈玄礼听到此处,恍然大悟:“本来是王霨引出的幺蛾子。”
秋风过玄武,霜意满高楼。
“是老臣胡涂了,妄图蝇头小利。”陈玄礼见高力士帮手,悄悄松了口气。
“莫非是杨国忠放出的变文?”高力士暗自揣摩:“从霨郎君的反应看,变文所指仿佛并非皆是谎言。但杨国忠进京不到十年,怎会体味十五六年前的旧事?除了太子,另有谁深知王忠嗣的私事?可如果东宫所为,太子此举却令人费解,攻讦霨郎君又不能保住东宫储位……”
“王元宝?”李隆基微微有点不测。
陈玄礼偷瞄眼高力士,才低声辩白:“因无非常掌控乃快意寓所为,某才敢收王元宝的财帛。”
“非其聪明,实乃陛下仁慈。”高力士阿谀道。
“此乃老奴之过,内侍省失策扳连陛下耳目不明。”高力士请罪同时忍不住出言相劝:“不过,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坊间传言恐不能当真。”
李隆基冷眼俯视城楼下,直到陈玄礼和张守瑜策马拜别,才轻哼道:“算他机警……”
秋风鹤唳、群雁南飞。
“陈大将军是真胡涂了?这还用问陛下!”高力士厉声喝道。
“朕老了,不忍妄开杀戒,毕竟他伴随朕这么多年。”李隆基故作不舍状。
“说甚么得之未制于敌,不得之未害于国;说甚么不能用数万人的性命调换一个官职,说到底还不是目没法纪、不忠不孝!”在高力士、陈玄礼面前,李隆基不需决计讳饰情感:“更可爱的是,贰心志不纯,早就敢欺瞒朕,难怪儿子也如此奸刁。”
“北庭有何动静?”李隆基轻叩雕栏:“汝肯定王正见已分开庭州城?”
苦衷重重的陈玄礼不明白圣报酬何俄然将话锋转到死去多年的王忠嗣,一脸茫然;心如明镜的高力士暗中感喟,却不敢插话打断。
“朕富有四海,甚么繁华繁华给不了你,何必妄图几万贯财帛。”李隆基踹了陈玄礼一脚,仿佛他还是那位风骚俶傥、不拘末节的临淄王。
七八日前,右相杨国忠正因儿歌闹得灰头土脸之时,贩子中俄然传出一段令人目瞪口呆的变文,说比来数年在长安风生水起的霨郎君并非北庭都护王正见之子,而是王忠嗣和崔夫人的私生子。
“老臣领旨!”陈玄礼后背盗汗涔涔:“敢问陛下,抓住王元宝后,该将他关在那边?”
“这……”瑟瑟秋风中,陈玄礼汗流浃背。
“陛下圣明!”陈玄礼一把鼻涕一把泪:“微臣奉旨清查动乱原委,虽线索已断,但模糊猜出快意居牵涉此中。可某被猪油蒙了心,收了王元宝十万贯,替他讳饰畴昔。老臣孤负陛下信赖,请陛下赐罪!”
“诺,老臣现在就去!”陈玄礼毫不踌躇:“只是以何罪名缉拿王元宝……”
“力士,朕晓得王霨与你甚是投缘,可你也是看着王忠嗣长大的,就别自欺欺人。”李隆基叹道:“实在如此也好,朕之前见过王。震,虎父犬子,甚是绝望,倒是王霨酷肖忠嗣……”
“《经行记》文采斐然,对大食等国记叙甚详,朕闲暇时也翻过几页。”李隆基对杜环之才有所耳闻:“安西四镇节度副使李嗣业有勇有谋,朕成心在冬至大朝会后调其到北庭任都护。”
“以高将军之见,何人代替为佳?”
变文说的有板有眼,崔氏姐妹家逢剧变、为讨还产业愤而上京告状的景象讲的涓滴不差;姐姐崔颖病死客乡、mm崔凝流落长安的惨痛更是绘声绘色;至于甚么王忠嗣、王正见同时喜好上崔凝,王忠嗣捷足先登却因惧内不敢纳妾,王正见迷恋美色甘心扶养假子的确栩栩如生……
“当然算!”陈玄礼仓猝回道。
“朕统御天下数十载,深知君臣相得、善始善终殊为不易。”李隆基并不在乎陈玄礼的心境,自顾自道:“就说王忠嗣吧,朕怜其父忠勇为国、战殁疆场,将他收为义子,接入宫中扶养,吃穿用度与诸皇子普通无二。待其成年,朕顺其情意,任他驰骋边陲,更频频提携,直到将陇右、朔方、河西、河东四镇悉数拜托于他,恩宠莫非不深?可他是如何对朕的!戋戋一个石堡,都不肯为朕拿下!”
“陛下之意……”陈玄礼清楚真正的磨练到了。
“十万贯!朕的安危和性命就值十万贯?!”李隆基怒不成遏。
“据张道斌密报,甫听闻关于霨郎君出身的流言,王正见仓促上了道要求进京摒挡家务的奏章,不待陛下首肯,就将军政通盘拜托杜环,快马加鞭向东而来。据沿途军镇、驿站的线报,两日前行至伊州(今新疆哈密市)才放慢脚步。”高力士从怀中取出王正见的奏章和张道斌的密折,一并呈给李隆基:“奏章今早方送抵宫中。”
“老臣家里儿孙多……”挨了一脚的陈玄礼讪讪道。
“王忠嗣勾搭东宫,企图不轨,论罪当诛!”陈玄礼战战兢兢膜拜在地:“陛下,老臣有罪!”
“若朕分歧意其进京,边将擅离职守当为何罪?”李隆基顺手翻着奏章和密折,仿佛在开打趣。
“陛下,气大伤身。”高力士恶狠狠地瞪了陈玄礼一眼,却不得不出面帮他摆脱,因为除夕驱傩之事,高力士也暗中动过手脚,“查无实据,陈大将军才放王元宝一马,并非大过。当时内侍省也明察暗访好久,确未发明与快意居相干的蛛丝马迹。”
“陛下雄才大略、明察秋毫,陈玄礼的些许伎俩,天然逃不过陛下法眼。”
“果然如此?那为何朕直到现在才晓得霨郎君是忠嗣的儿子?”李隆基晴转多云。
城楼下,不知何时张守瑜已点齐一千飞龙禁军虎贲,蓄势待发。
“带上张守瑜,免得有漏网之鱼。”李隆基轻笑着交代道。
“陈玄礼执掌龙武禁军多年,还是不要逼其狗急跳墙为佳。”高力士深明为臣之道,晓得帝王喜好听甚么:“再说让他亲身出马抓捕王元宝,便可寻觅太子失德之罪证,又能逼其与东宫反目,可谓一箭双雕。陛下英锐果断、算无遗策,一如当年诛灭韦氏之时。”
“王正见可曾保举接任之人?”
“诽谤朝堂重臣!”高力士思路敏捷:“内侍省已探明,关于霨郎君出身的流言最早从快意居的酒坊中传出。王忠嗣、王正见之功过是非,当由贤人裁定,王元宝一介贩子,岂可妄加批评。”
“有朕在,虐待不了他们。”李隆基啼笑皆非:“汝不是缺钱吗?朕给你指条康庄通衢。”
“按律当斩。不过伊州仍在北庭境内,边将巡查下辖军镇并无错误;何况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冬至大朝会,节度使提早入京亦属普通,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早已出发。”高力士谨慎说话:“奏章中王正见多次提及离任北庭都护,入京任职……”
“好笑!朕贵为天子,要杀小我,何需实据?”话虽如此,李隆基的肝火却消了三分。
“是某胡涂了!”陈玄礼回身急仓促拜别,下城楼时几乎摔了一跤。
与儿歌和长诗比拟,变文内容翔实、浅显易懂,牵涉的人物又是威名赫赫的王忠嗣、节镇一方的王正见和申明鹊起的霨郎君,一传播出去就敏捷伸展,两三日工夫便传遍长安城千家万户。
“陈大将军手握数万龙武军,有甚么话不敢说,又有甚么事不敢做呢?”李隆基横眉瞋目、面若冰霜。
“高将军真会谈笑,朕老了,早不复当年之勇,不过敲打敲打陈玄礼还是轻而易举。”李隆基笑容满面。
“若非贰心虚,何必白送尔财贿!”李隆基斥道。
陈玄礼虽眼睛都盯在贤人身上,但他也听闻王正见的正室裴夫人曾气势汹汹去金城坊问罪,闹得王霨宅中鸡飞狗跳,直到建宁王妃出面才临时停歇纷争。而受流言困扰,王霨称病,已经五六日未曾在朝中露面……
高力士本想再劝,可蓦地想起王霨那双黑若点漆的双瞳,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下。
“查抄快意居,将王元宝百口关入大牢!朕要弄清楚谁吃了豹子胆,竟敢教唆他在除夕驱傩时暗害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