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峰回路转
没骨头的东西!风灵低低哼了一声,别过眼去。
拂耽延也不着恼,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折冲府拿错了人,白教顾娘子受了几日委曲,现在本相明白于世,还她一个清名,也是该的。”说着他的目光超出张伯庸,直逼向市丞,“这店铺遭索庭构陷,封了数月,现在也该有个说法了罢?”
张伯庸木然地向那主簿连连伸谢,主簿甚是对劲,自走开去与拂耽延酬酢,与弥射议事。那边自有人筹措着设案焚香来接贤人的恩敕,一团喜气、沸反盈天,正与永宁坊的索家撞了个对冲。
张伯庸一惊,胸口闷痛,硬是压下肝火,拱手作礼,“主簿见教。”
阿史那弥射用心虎下了脸,“怎的一年半载不见,便少了靠近,疏离了起来?”
拂耽延自到了沙州,这两年里头,大小出兵也有五六次,因无朝廷调兵的敕书,从未直面贺鲁主力,不过是守着沙州,摈除袭城的散兵,或在安西都护府出征焉耆时从旁协攻。现下贺鲁部截杀了唐军押送货资的行伍,遵循军律,事出权宜,折冲府便可做主就近反击。
拂耽延起家要走,风灵忙跟着站起,拉住他一条手臂,“那失了的公廨钱,你要如何向朝中回报?另有那些棉籽,目睹着夏末秋至,若无它们,府兵们怎过得了冬?”
更有那善于专营投机的商户,悄悄策画:索家至公子死在了折冲府,虽是他杀,里头是真相谁又亲目睹了,张伯庸如此火急地楚银河界地与折冲府割席,约莫索氏与这半胡都尉是要撕破脸皮了。这倒是两难的地步了,今后究竟要站哪一队才稳妥?
“我断不能使你去!”她口中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回,刚强地再一次去抓他的手臂,仿佛下一息他便要引兵走了似的,抓着后将他的手臂紧紧地抱在怀中,死活不肯放手。
另有那贵婿,本日他依顺朝廷,是位尊荣的县伯,指不定哪一****便反了主,打回突厥蛮人的本相。更要命的是,介时他便与反贼有撇不清的干系。
“罢了,这一番辛苦了你,这案既结了,索庭自领了罪名,也该还你申明,明日我亲送你归家。”
爆竿柏叶还在热烈地燃着,她在世人的簇拥下抬腿跨进浓得散不开烟幕中,俄然就有了一步跨入人间炊火中的感慨,大把的金饼铜钱正等着她去赚。转脸再看去拂耽延英朗轩昂的侧面,不由心对劲足又非常俗气地感喟:财帛当前,良缘在侧,夫复何求。
有些耳目聪敏的,劈面不敢多嘴,待这二人走过以后,便聚了头群情,不过乎:顾坊执事的小娘子前些日子被当作通敌的细作,韩校尉押着进的折冲府,不料那通敌的倒是昨日里死了的索家嫡宗子,峰回路转,水落石出。这一回,延都尉亲身将她送出来,但是为着替她正名?
风灵本要风风景光地重开店铺,半途横遭张伯庸阻散,心中本就愤懑,现在还要往县衙去审她,自是极不肯的。拂耽延在她身后悄悄推了一把,不着陈迹地半推着她跟上张伯庸。跟着瞧热烈的人,也都一窝蜂地跟着去了。
中午,恰是一日中敦煌城内最热烈的时分。折冲府的大门内一前一后走出两人来,初时并不惹人谛视,可不知是哪一个眼尖的先瞥见,呆呆地立着看住了,四周围便多了好些探奇的目光。
这一刻的密切来得高耸,直教风灵懵在了原处,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排。
四下顿时一片哗然,张伯庸心下只觉痛快,顺势又道:“为还顾娘子明净,不免要回县衙分辩清楚了才好。如有那手札,也请都尉公之于众,以正视听。”
张伯庸也不睬会市丞,径直向拂耽延道:“恐怕顾娘子还须得随下官回一趟县衙。通敌的罪名虽有人领了,却也不能就此洗清了顾娘子。下官得禀,有阿史那氏逆贼写予顾娘子的手札一札,大略议及男女婚聘之事,那手札,可在折冲府内?”
前头的人群向两边分开了一条窄道,一名盛装贵气的突厥人自间中走了出来,特特修过的面,一把虬髯裁得洁净利落,神采飞扬,向风灵摊开了双臂。
风灵悄悄道:在沙州大家皆知,张氏附庸索氏日久,这话真真是不假。张伯庸平素还顾忌着拂耽延的品阶,不敢过分冒昧,本日索氏遭了大难,倒立现出他的对索氏的诚恳来。瞧这来势,必然是来替索慎收支口恶气的,竟是不顾体统地亲身带了人来。
风灵抓紧了他的手臂,纤细的手指尖几近要陷进他坚固的臂肌中。“我听人说贺鲁的大帐四散,人马少说过万,折冲府高低统共不敷千骑,若无救兵,你如何能敌!我断不能使你去!”
当下张县令再无他话,拂袖而去。
却也有人不免心底嘲笑:竟不知这顾坊的小娘子究竟甚么来路,这般会来事,搅得县令与都尉皆抛了面子当街对峙,满是因她而起。
八月的气候尚热着,拂耽延着了身绀青色的常袍,随便地半挽了袖子,不紧不慢地跟着风灵的步速。风灵不时扭脸与他谈笑几句,众目睽睽之下,二人倒是安然同业。
岂料,他伸出另一臂,俄然就将她揽入胸前。一股飘忽不定的桂子芳香,不知是来自院内早开的桂树,还是风灵柔密的发间。
正这当口,有府兵急冲冲地赶来,与拂耽延附耳说了几句。
拂耽延不自禁地昂首在她的鬓边,夸姣的气味幽幽地缠绕于他的鼻端,又自鼻端细精密密地绕进胸腔。
“顾娘子!”
人群中有军眷,壮起胆量囔了一句,“顾娘子心善仗义,那里会有那样的事!”
一堆人自浓烟中一涌而出,口内喊甚么的皆有。风灵定睛望去,虬髯高壮的康达智,细瘦夺目的佛奴,咧嘴憨笑的韩孟,冲在当前,转眼便到了她跟前,团团地将她围了起来。
“不碍,我陪你去揭封。他们并未浑说,今后你便该愈发得了神情。”拂耽延脚下多跨了半步,干脆与她并肩同业,歪了歪唇角,竟是极可贵地摆了个笑面,只这个“笑”不甚像样。
张伯庸得了吏目标回禀,大抵明白了弥射为何而来,现在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底子得空理睬风灵说了些甚么。
烟幕背面另有些闹哄哄的人声,风灵一面走一面细辨,阿幺、金伯、自家的部曲们、熟悉的老商客们、仿佛另有些不认得的声音。拂耽延在她耳边低语:“府兵们在军中不便来贺你,军眷们得知你重开店铺,倒来了很多,权当是替你撑住场面。”
市丞原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那里经得住拂耽延这一眼,忙向后畏缩了小半步,深深地揖了下去:“但凭延都尉与张县令作主,小人只在一旁领命。”
风灵一眼便醒过味儿来,想是朝廷的邸报已到,准了他求娶唐女之请,敢情他本日是来下聘的。
风灵嘻嘻一笑,安然前行,拘泥扭捏本就不是她的性子。
“下官竟不知,折冲府何时同贩子商户绞缠在一处,亲如一家了。”冷冰冰的一嗓子蓦地冲到了跟前,含嘲带讽的问礼也跟着到了:“都尉好兴趣,这还未到年节,便已与民同乐了?”
风灵的一颗心在腔子内闲逛,纵着满脸的笑,踏上顾坊前的石阶,乌木大门上泛黄的封条就在面前,只等着拂耽延当众伸手将它们揭了去,她便能狠狠地吐一吐数月来的浊气。
有人在他跟前将弥射带来的允婚的邸报念了一遍,风灵又牙尖口利地笑道:“原求娶的并非风灵,倒是张县令家的大娘。倒是要贺张县令大喜了。”
拂耽延放下木盒摇了点头,“那里还拿得住,他既敢将毒物往折冲府内带,必不是临时起意,早就作了铺垫,想好了退路。”
那主簿自恃是朝中下派,端起了实足的气势,双手托了锦面的敕书,宏声道:“沙州县令张氏嫡长女,柔嘉端淑,大师风仪,今册为长平县主,出降平壤县伯阿史那氏弥射,以修秦晋之好,福泽我边疆百姓……”
风灵抗诉无果,拂耽延并不筹算理睬她,臂上使了力摆脱开她的手。
风灵侧头瞧着拂耽延吃下了好几枚糕饼,该是垫住了饥,这才问道:“那逃脱的狱卒,可拿住了?”
顾坊门前的世人皆回脸望去,但见市丞、县衙小吏数人拥着张伯庸大踏步而来。张伯庸草草地向拂耽延作了拱手礼,神采中尽是不屑与调侃,另还带一层惹事挑衅的意味。
拂耽延挑眉点了点头,退开两步,正色道:“张县令职责地点,请自便。此事确该分辩个腐败,也好副本清源。”
风灵心头发紧,暗高傲骂了张伯庸数声“蠢货!”须知那手札中议婚之人并非她,却恰是张伯庸的嫡女,若果然闹将开来,打了那个的脸面,又毁了何人的清誉。
张伯庸已教面前的事搅得焦头烂额,那里还顾得上重视宣念邸报之人,只当他是弥射身边的文人门客,未料竟遭他怒斥,肝火已冲直脑门。只是未及发作,站在他身后的小吏悄悄上前半步,抬高了声音道:“张县令慎重,这位是鸿胪寺主簿。”
只她一人倒也罢了,世人见拂耽延落下两步随在她身后,非常诧异。
风灵愈发浑沌。
鸿胪寺的主簿一套套地宣将下来,张伯庸脑中一片空缺。周遭不竭有人向他道贺,皆称他得女如此,门楣灿烂,又贺他得了贵婿,今后必然平步青云。
也有亲厚索氏的,成心偶然地提起嗓子道,索家那厢正高悬缌麻白幡,诵经号哭,凄惨痛惨,这边厢顾小娘子却正得了意,与都尉含情谈笑,约莫今后愈发神情了。只这般浮浪不知避讳,今后哪家肯聘娶。
府衙那边有吏目慌镇静张地奔过来,见了张伯庸直喘着粗气禀告,但见张伯庸瞬时变了神采,如同锁住了双腿,再迈不动一步。
“明日我送你回顾坊,你好生筹划谋生。军中公事便不劳你操心。”拂耽延在她耳畔轻声道,更无半分柔情,满是拒人千里以外的冷酷。
风灵换了一身光鲜的色彩衣裳,螺髻上斜斜地插了两支锃亮的鸾鸟鎏金双股簪子,衬得她眉眼洁白、容色抖擞。
将近府衙,路上的人出奇地多了起来,遥见府衙大门口已是水泄不通。风灵又惊又疑,小声嘀咕:“如许大的步地,这究竟是要何为么……”
念及此,她慢下脚步,向拂耽延轻声歉道:“流言流言不堪得很,风灵自是不在乎,却也不能教都尉白受累。前头便是大市,我自去罢,摆布有折冲府应许,揭去那薄薄的几片封条也不费甚力量。”
张伯庸渐渐回过神,僵白着一张脸,咬牙向弥射道:“平壤县伯既要求娶我张家的女儿,也必得先来问过下官才是,下官未应过,那些东西,又抬来何为?是要强取么?”
张伯庸面上尚能持笑对付,心中已是一片萧瑟。一个时候前他气势强大地赶往顾坊,欲拿了那顾风灵作难,替索氏平一平气,岂知不过一个时候,天翻地覆。
拂耽延鹄立原地不动也不看她,两人在房顶上对峙了片时,他终是渐渐地转过身。风灵只当他恼了要来推开她,脚下下认识地扎得更稳了些。
“张县令休要大言。”刚才宣念邸报之人忽将邸报一阖,沉声斥道。
“平壤县伯!”风灵胸口忽涌起了庞大的欢乐,提起裙裾快步跑上前,将呆怔了的张伯庸甩在了背面。
拂耽延上前与弥射互礼过后,便拽了拽风灵的臂上的帔帛,将她拉至一旁,好让出道来予弥射。风灵却摆脱了开去,径直往张伯庸跟前一杵,放开嗓门成心教从旁者皆能听清:“张县令说得不错,确有论婚聘的手札。只是那手札教我不慎失落,但也不碍甚么。亲笔手札者正在此,张县令有话直管问去。”
“还能如何,非论那认罪的字纸真伪如何,都算作是索庭认了罪,惧罪自戕,索家即使哀思愤懑,也无话可说。下半晌张伯庸亲陪着索慎出去领走了索庭尸身,自去入殓落葬。照理这也是不准的,已是给了实足的便当。如此便算是结结案。”拂耽延一起说下去,非常无法。
风灵微怔,继而觉悟过来,弯起眉眼,端了个福礼,爽利唤道:“义兄。”
……
拂耽延在房顶上站定,“他既敢劫夺了去,我便去他牙帐前讨要返来,怎的也比在城中明理暗里地测度排摸来得利落。他砍杀我大唐军兵几人,我便摧折他大帐多少。”
“摆布与你干系不大。”拂耽延淡淡一笑,“你素喜热烈,怎能错过这一场。”
“风灵!”
佛奴忙煽动起世人,一言一句地替风灵摆脱。
“大娘!”
张伯庸缓缓地转头去看欢乐雀跃的风灵、沉寂含笑的拂耽延、意气分发的阿史那弥射,顿觉脸上生疼,疑是这三人作好了套,只等着本身钻了出去,劈脸盖脸的一顿好打,再借着他的力,在索慎进的脸上也猛挥了一拳。
至于那封阿史那氏的手札,他再有力切磋,亦无人再故意机在那上头。他又那里晓得,那手札便是善织网的喜子,悄无声气,细精密密地在背后收罗起了多少事,或故意,或偶然,终成了本日这一出惊变。(未完待续。)
银钩初升,月华如练,本该有一番意境,可风灵却不见市坊词曲中花好月圆的情境,满眼里皆是他胸怀前半旧不新的戎袍布料,和他压在皂纱幞头下的栗色发丝。
“张县令?”主簿将那长篇大套的说辞宣完,上前向张伯庸拱了拱手,“贤人下了恩旨,长平县主的婚仪慎重,卤薄仪仗、嫁奁陪送,一应皆照着亲王之女的规制,分毫不差,鸿胪寺亲送出关。这几日下官及两名鸿胪寺吏目便留在沙州,亲身筹划。”
明面上瞧着,这一个时候里头,他家中出了县主,又得了贵婿,泼天的丧事顷刻便来。实则他内里苦不堪言,韫娘得封县主,那便是王女,自成了李氏天家的女儿,并非他家得了县主,倒是他失了嫡长女。
夜风乍起,风灵穿得薄弱,冷不防打了个寒噤,也不知是夜里的风更凉,还是拂耽延的话语更冷冽。
风灵寂然放开了他的手臂,向后挪了半步,从他臂弯中退了出来。
“索府那边,如何了?”风灵想起索庭不甘的死状,心不足悸。“人在折冲府的牢房内没了,索慎进怕是不肯罢休的了,说不好张伯庸还该往朝廷参上一本。”
弥射呵呵笑着应了下来。风灵向他身后一望,不由直缩脖子,怨不得瞧热烈的将府衙层层围堵:明晃晃的一箱笼金、耀目标一匣笥青金石,各色珠玉琳琅铺陈,这倒也罢了,一旁牛羊、马匹、骆驼各乱哄哄地挤在一处,直将个好端端的府衙折腾得不成个模样。
转过两条街,大市就在跟前。隔了老远,便听得爆竿“噼啪”巨响,一波高过一波,市口因爆竿柏叶的爆燃,蕴了一大团浓烟。
“只不知那狱卒偷带进牢房的毒物,是受索庭所托,还是旁的甚么人教唆。”风灵懊丧地绞动手指,“好轻易布了这么一局,也哄得索庭肯招认了,竟就死了,眉目一断,前功尽弃。遵循索庭死前所说,只怕城中仍有通敌的。”
风灵一团急怒涌上头,瞪圆了眼怒道:“好得很,好得很!”
风灵耳力不差,将这些话听在心中,自忖:女子行商,闲言碎语听得本就很多,现在早已惯了,倒是带累了他,想他向来珍惜官声,如同鸾鸟珍惜羽翼,竟被那些肮脏口舌调弄,全因我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