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血雨腥风(一)
她的决计非常清楚,府兵亦能感知,不再多话,回身便进门去禀报。隔了未几时,又急仓促地跑出来:“顾娘子,都尉有请。”
阿幺早已骇得筛糠似地颤抖起来,细声道:“大娘……大娘,这要如何是好?”手却紧紧拽着佛奴的衣袖。
外城廓风灵去过数次,她脑中一遍各处回过着那些人的样貌,却只模恍惚糊地只记得他们的手,有些塑造佛像,有些描画壁画,有些一下一下地开凿石窟……
氛围中蕴着一丝说不清的气味,风灵闭目提鼻嗅了嗅,这气味并不陌生,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甚么。她偶然细究,蹬蹬蹬地跑上府门前的石阶,立时便有三名府兵上前拦截。
本来大木箱子里那些头颅,竟是敦煌城外城廓的费事百姓,公然是遭了贺鲁毒手。因外城廓系困苦之人围聚私搭所建,大多无籍流民,全不在折冲府的辖制内,县衙也难以管束,边防稀少,正给了贺鲁痛下殛毙的机遇。
风灵闭上眼,只觉烦躁,展开眼又是不见一物的暗中,内心发慌。她摊开四肢平躺在床榻之上,在睁眼与闭眼的挣扎当中,模糊不安总觉宅院内进了甚么不该进的。
她想将这些话理顺畅了,畅畅快快地奉告拂耽延。即使他一贯不肯她置喙军务,她却没法将这些动机都憋在内心,眼睁睁地瞧着他去做她最不想见的事。
各种思路在风灵脑筋里乱哄哄地挤成一团,何时到的跨院配房,她浑然不知,韩拾郎几时向她告别,亦无所知。
阿幺不明就里地跟了出去,一朝晨奇特的氛围令她心慌,开口自但是然地大声唤佛奴出来。
她担忧:拂耽延断不会弃那些百姓于不顾,即使是凶多吉少,他也必然会去救援。
府兵不知风灵是何企图,茫然地接过金簪,滞着不动。
在门外风灵辨识不清这气味是甚么,现在已是了然。她心和眉头一齐抽得愈发的紧:“里头究竟出了何事?怎的一股子血腥气?”
当下风灵二话不说,向拂耽延略行了个礼,胆颤地向那几个大木箱子瞥了一眼,回身便随韩拾郎往拂耽延居住的跨院走去。
“大娘,这……”佛奴硬是将蹲在大富身边的风灵拉起来,阿幺忙将她撇在地下毛氅拾起,披裹在她身上,握住她冰冷的手。
她无法地翻了个身,抬头躺着,好教空落落的后脊背紧压住床榻。
石阶下一字排开摆放了几口薄板大木箱,木箱里头堆叠着的,竟是一颗颗鲜血淋漓的人头。风灵快速闭上了眼,这副惨烈的气象,她不肯再看第二眼,更不肯看清楚那些人头上凝固在刹时的惊惧狰狞的神采。
沙州极旱,雨雪希少,风灵幼时跟着爷娘来,未曾见到过沙州有雪,现在来了此地第三冬了,才头一次瞥见雪景。约莫,夜间的不安,便是因这场雪罢。
说着神情庞大地瞧了她一眼,回身带路去。
阿幺咬着唇猛点了两下头,松开手,果然往背面厨间打净面的热水去了。
佛奴恍然初醒,“对,对。”忙将那支烫手的金簪子递到了风灵手中,也不必叮咛,回身备车去了,要拜别时才觉衣袖被阿幺紧握在手中,握得甚紧,他一颗将将安稳了一些的心瞬时一软,自发肩臂上生出了很多力量,足以担起阿幺的惊骇。
“作……何为?”佛奴严峻地向后退了小半步。
风灵迷惑地俯身,一段黄灿灿的物件半掩在雪中。她拂去那物件上袒护着的积雪,只一眼,她便真颠仆在了地下,失魂落魄。
能离他近些,天然是好,他又那样果断地命令,涓滴无打商讨的意义,故而风灵也不回绝,极识时务地点头应下,顺势问了他究竟产生了何事。
拂耽延闭口不答,向韩拾郎使了个眼色,韩拾郎是个机灵的,虽言语不甚晓得,拂耽延的眼神企图大多能识。他上前向风灵道:“顾姊姊,我送你到后院去安息。”
佛奴与阿幺几近同时赶到前院,风灵正蹲在地下,推搡着卧地不起的大富。二人上前一望,只见大富闭着眼侧躺在雪地里,身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一条彤红的舌头从尖牙整齐的口中伸出来,软趴趴地耷拉在地下。
雪窝子里躺着的鲜明是那支鹿形金簪。
“我要见都尉,紧急事!”她几次了两遍,三名府兵却没有一个挪动一下。
“阿姊,顾姊姊?”风灵脑中放空了好一阵,身边有个藐小奇特的调子在唤她,一面拉着她的手臂轻晃。
那里还容得风灵推拒,拂耽延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你必得在我眼底下。”
“大娘?”从内院东配房内打着哈欠走出来的阿幺,第一眼瞧见一片白茫茫的雪景,非常激越,第二眼便望到风灵坐在木阶前,一脸惶然地盯着门前的雪地发怔,身上的毛氅滑落在了地下。
十月过了大半,晚间北风一起,风矫捷仿佛重回了莫贺延碛天寒地冻的夜。说来也是古怪,屋内银炭暖炉,软衾厚被,可她经常在夜间俄然醒转,只觉后脊背一片凉意。
开初不知是为何,某一夜蓦地惊觉,许是对那莫贺延碛中夜夜从背后拥着她的温热胸膛上了瘾。风灵在黑暗中长长感喟一声,本来心教人占了去并非甚么好滋味儿。
她顿时雀跃欢乐起来,裹紧毛氅,跳出屋门要去找佛奴来看。她快步走下木阶,一脚才踏地,便觉脚下一滑,险险滑到在地,一件硬滑之物硌在了她的脚底,正透过她的软底靴抵住她的脚心。
她木然地转过脸,见是韩拾郎严峻地盯着她的眼睛,仿佛下一瞬她会当场昏倒似的。
他在阿幺紧握的手上轻拍了两下:“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自乱了阵脚。快平了心,打水予大娘梳洗梳洗,换件衣裳,尽快将那物件送去折冲府为要。”
她悔怨:贺鲁能知外城廓无防,能拿准城关换防的时候来送头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鹿形金簪安排在她闺室门前,若城内无人策应通传,他决然做不到。虽索庭已亡,通敌之人仍未能挖清,终是变成了大祸。
马近路口时慢了下来,韩孟见了她不似平素那般打趣儿,向她抱了抱拳:“本日都尉约莫是不得空了,顾娘子还请他日。”折冲府的朱漆大门开了半扇,韩孟等人俱下了马,吃紧跑进府内。
风灵怔怔地立在路口,冒死回想前几日见拂耽延时他可有说过要出征的话。正呆怔间,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响起,风灵循名誉去,恰是韩孟领了五六骑从城门那边过来,铁盔重甲,皆庄严凝重。
一进折冲府的大门,方才外头若隐若现的奇特气味顿时扑了过来,越往内走越浓厚,将至前厅时,几近冲鼻得教人恶心。
拂耽延重重地吐了口气,按住她的肩膀:“这两****且在折冲府内住着,切莫归去,一会儿我命人将你那婢子接来。”
但是一整日下来,她到底没能再见着拂耽延的面。(未完待续。)
“这簪子……”拂耽延一开口,喉咙里带出的浊重黯哑,令风灵听得只觉本身的嗓子眼发痛。
“不必……我……”
府兵顿下脚步,踌躇了一息,侧让开身,风灵抬起眼,庞大的气味直冲过来,前厅石阶下的景象骇得她小腿一软,不管如何也挪不动一步。
风灵焦心,内心起了毛躁,一咬牙,抬高声道:“你若再不去,我只得硬闯了这折冲府署,你们三人统共加一块儿,也难敌我一人。我便不信果然闹将起来,拂耽延不出来。”
金簪一头的鹿角上系着一片布条,风灵伸手去取,碰到那早已****的冰冷布条时,手指头不由瑟缩,只觉一阵激烈的恶心,仿佛触碰到的不是一片湿冷布条,而是一具溺水而亡的尸身普通。
她不等他再问,便将一朝晨在内院屋子门前,发明这簪子鬼怪普通重回本身跟前的事叙说了一遍。
“都尉……”风灵谨慎翼翼地轻唤了一声。
石阶上立着的拂耽延终究将目光从红黑班驳的头颅上挪开,从韩拾郎手中接过风灵。风灵抬头撞见他血丝缠绕的眸子子,仿佛瞪着那些血糊糊的人头太久,赤色渗入了他眼中。
她迷惑:外城廓无军防并非一日两日,向来如此,贺鲁多次扰城,怎从不去外城廓搏斗,偏这一回想起了这茬。显见是有人奉告提点了他,倒是哪一个?
风灵的眼眶一热,忙吸了吸鼻子,强压住眼里的一泓热。此时不是悲切的时候,韩拾郎的另一番话教她惊得几近要肝胆俱裂。
风灵转过脸,额角上竟滚落了一颗汗珠子,阿幺伸手一拭,触手冰冷。
拂耽延好久不言语,面上的神情教风灵瞧了慌怕。外头的娘子妇人们暗里皆道延都尉长得一副好样貌,现在她们若得见他,只怕要称阎罗了。
一推开屋门,面前的景象令她吃惊得张大了眼和口,直至猛灌进两口冷风,打了冷嗝,才明白过来。屋外银装素裹,竟是落了一夜的细雪。
她的衣袖中落出一件金黄色的东西,落入她冰冷泛白的手掌中,向佛奴摊开。“昨夜有人在我屋前放了此物,悄无声气,我竟涓滴未查。我不查,可大富必然发觉,昨夜我亦未闻大富的动静。方才我怕……怕大富遭了甚么不测,所幸,它不过是教人下了些迷药。”
“问的甚么蠢话,自是送去折冲府。”上一回这支金簪鬼使神差地呈现在风灵手中时,她心中的惊惧不比阿幺少,且无处可诉,便是交予了康达智保管亦不得放心。至今时本日,她的底气较之当年,结实了不止普通二般。
外头又黑又冷,仿佛全部敦煌城都在甜睡,沉得容不下一丝一毫响动,有一种喧闹至极的可怖。
那一夜说来也是诡异,风餐露宿尚且反对不住她倒头便睡的习性,可眼下任凭她在床榻上如何翻来覆去,就是难以入眠。
风灵朝他有力地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在韩拾郎的搀扶下一步步地绕过那几个大木箱,走向石阶。走起来方知腿脚已不听使唤,邻近大木箱的那几步,整小我几近是倚靠在韩拾郎的手臂上捱畴昔的。
“大娘?”阿幺又唤了她两声,仍不见她有回应。她刚想上前去看她,却见她抱着毛氅蓦地自地下跃起,提裙飞奔向外院,一面跑一面狂呼:“大富!大富!”
听完风灵立时便楞在了一棵树下,扶着树干好半晌回不过气儿来。
无法之下,她半阖了眼,默诵了大半夜的佛经,勉强支撑至天光微明,便再躺不住身,取了毛氅裹在身上,悄悄儿地开了屋门。
前厅的大门全开,拂耽延正寂然立于石阶上,面色乌青,暴起的青筋如同数条小蛇,蜿蜒在他紧紧攥着的拳头上,直攀到他闪现在外的小臂上。他的目光与风灵的目光落在同一处,恰是那浓烈血腥气的来源。
曾经多少灵动的飞天,多少精美的佛像在那一双双手中仿若活了起来,现在他们却都成了一堆了无活力的死物。
风灵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氛围,向佛奴一伸手:“给我罢。”
因那支金簪,风灵模糊感知石阶下的修罗场必然与阿史那贺鲁有关联,不问个明白自是不肯走的。韩拾郎望望拂耽延,又望望韩孟,口中说着高昌话,劝道:“顾姊姊先随我去,都尉不说,一会儿拾郎讲予阿姊晓得便是。”
附上手札一札,特地使拂耽延得知:此举意味有二,一为祭奠播仙镇外为诱他出来而命丧府兵刀下的三百突厥兵,二为替他亲侄讨回血债。他称老弱妇孺仍在他手中,若想接回那些妇孺,便要拂耽延两今后中午,在播仙镇外剿杀突厥兵处相见。
“顾娘子留步,莫要难堪我们兄弟。了解一场,闹将开来不多数雅。”说话的府兵她虽叫不上名号,却认得。稍一踌躇,她从怀内取出那支鹿形金簪,塞到那府兵手中:“你去予你家都尉瞧过,快些!”
原贺鲁将外城廓的人尽数掳走,不知关在那边,并将他们当中的丁壮男人大多枭了首,装成几箱,又趁着城关换防之际,悄悄送至城墙根下。
风灵二话不说,拔腿便要往里进,那府兵一侧身,又挡在了她的跟前,在她郁火升腾前抢道:“里头景象不多数雅,顾娘子虽不惧那些个……还是留意为好。”
佛奴抖动手接过风灵手中的鹿形金簪,湿冷的布条上未及化开的墨迹,清楚写着:遗落土崖,完璧归赵,莫失莫忘。
风灵性子急,等不及走到跨院,便一个劲儿地催着韩拾郎快说。韩拾郎说的高昌话她听着又吃力,连猜带蒙,勉强听了个大抵。
半个多时候后,风灵孔殷地自车上跃下,然防备森严的折冲府大门,却教她吃了一惊。朱漆大门紧闭,墙根下戎装持戈的府兵三人一组,将全部折冲府围得严严实实,仿佛一副要出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