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女帝师五(46)
小钱出去讲道:“君侯终究醒了。信王府的李威在外候命,君侯可见他么?”
不待绿萼问为甚么,银杏便道:“不错。”
小钱忙又道:“启禀君侯,除却韩廖二位大人,另有一人也被安了附逆的罪名,诛了百口。”
我拿起笔往银杏的脸颊上虚点一下,笑道:“你们就爱肇事!”银杏嘻嘻一笑,躲了开去。
一时沉浸,竟没顾得上答复。易珠只当我默许了,遂不满道:“姐姐夙来果断,连太宗天子的恩宠也何尝放在眼中,这一回倒是为情所困了。”
我饮一口茶,谨慎藏起梦醒时分的伤感与倦怠:“请出去吧。”
银杏嘻嘻一笑:“女人是说,信王是‘至圣之士’么?”
细想起来,我并非不在乎高旸的言行,只是懒怠听他在王府中的事。李威垂下眼皮,带着合宜的恭敬与痛惋,安静道:“回禀君侯,我们王爷昨夜在书房,被一个刁奴勒住了脖子,几乎出事。幸而王爷自幼习武,醒来后将凶手当场格杀。”
易珠身着翠绿色广袖曳地绉纱长衣,腰身一动,周身似有春云活动。乌髻叠绾,只以穿珠银链束发。益发显得端倪疏朗,肌肤洁白如雪。我挽起她的右臂,笑道:“本来要进宫去处皇太后存候,不想mm先来了。”
小钱道:“除了封皇太后的大典,另有一件大事。听施大人说,朝中有两位重臣暗里商讨如何建议兵变,杀掉信王。动静泄漏出去,两人还未起事,便被信王以谋逆之罪诛灭三族,死者三百余人。”
我叹道:“他一死,便成了忠臣,我却彻完整底成了反贼。”说罢将茶盏交还绿萼,但见掌心被烫得通红,很快排泄被死死压迫过的白,“换衣,我要进宫。”
我摇一点头,目光望向西北:“事到现在,我还怕信王的耳目么?皇太后既故意助我,我便教她走得更远些。”
李威虽在信王府为奴,却半分为奴的恭谨都没有。他一身肌肉,腰杆挺直,施礼时显得分外生硬,乃至有些不情不肯。礼毕,我浅笑道:“不知信王殿下有何叮咛?”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方感佩道:“凡是太宗天子与先帝的忠臣,谁不想清君侧?只可惜书内行中无兵权,终是无用。”
李威道:“回君侯,是畴前邢家的一个门客,在王府中已暗藏了好些日子。昨夜王爷在书房,多喝了一碗安神汤,无妨竟睡着了,才被奸人有机可乘。王爷的颈项上有瘀伤,太医叮嘱王爷在府中安息。”
我不觉一哂:“武德最忌滥杀,若获咎了钜兄弟,反而无事。信王晓得安抚神机营,‘至圣之士,必见进退之利,屈伸之用也’[99],甚好。”
“是集贤院的一个郎官,名叫南夏,字子睿。”
不知怎的,俄然想起十六年前在益园,悫惠皇太子高显将高曜推撞在石头上,两个小兄弟几乎厮打起来。高显的乳母温氏死死抓住高显的双手,以武德四戒经验高显,并不因他是宠妃之子而有涓滴放纵与宠溺。而高曜的乳母王氏,比拟之下不堪至极。因而借着王氏热诚陆贵妃之事传遍朝中,我鼓动裘后将温氏与王氏一起遣出了皇宫。一晃半世,当年那一对争夺皇位与恩宠的小兄弟,都已不在了。统统的心机与谋算,都显得非常好笑。
易珠笑道:“姐姐坏了信王的名声,杀了弑君的罪人,废了先帝的遗孀,逼死了首恶高氏,又令昌王不得不反,现在倒说信王的运气不由本身说了算,未免口不对心了。”
易珠微一沉吟,又道:“再不然,另有刘公子,另有姐姐的火器呢。”她的口气沉缓,很有几分慎重其事的意味。
一时小钱去了,银杏扶我在西厢坐下,一面又开了窗。几个小丫头见我进了屋子,都笑吟吟地拿着簸箕,汇集掉落的花瓣。一场大雨洗净汴城统统的血污,就像信王抹去三个家属活着上艰巨持续的陈迹,仿佛好久之前便间断了,或许底子未曾存在过。绿萼笑道:“信王本就盼着女人留在京中,得知女人回京了,还不飞到我们府上来?”
我亲手递上茶盏,笑道:“实是府里琐事多,身子又乏。还请mm多担待。”
我微微一笑:“信王殿下既然受了伤,你当在他身边好好奉侍才是。”
易珠下了车,见我带着银杏与绿萼在阶下驱逐,顿时怔住:“玉机姐姐怎的在内里,莫非晓得mm要登门拜访么?”
易珠笑道:“mm本日恰是来讨回那笔利钱的,姐姐可要原本来本地说给我听才好。”
易珠不紧不慢地呷一口茶,微微一笑道:“姐姐别多心,mm说的‘情’,乃是信王保全姐姐一家的恩典,没有旁的意义。”我哼了一声,不加理睬。易珠又笑道,“说了这半日,竟还没说到闲事。姐姐可知,姐姐刚分开都城,信王妃便请我去王府饮宴。”
易珠道:“是因为姐姐感念信王保全姐姐一家的性命么?”
“子睿?这名字有些耳熟。”
我微微一笑,叮咛小钱道:“遣人去信王府上知会一声,就说我回京了,想进宫向皇太后存候。信王若问我甚么时候返来的,便说是两日前。想来信王会准我见皇太后的。”
李威道:“王爷说,君侯要进宫向皇太后存候,自去便是,不必奉告敝府。另有,王爷听闻君侯回京了,非常欢畅,本想来看望君侯,何如碰到点变故,实在不能出府。”
银杏点头道:“昱贵太妃的父亲邢将军畴前是神机营的都统,深受恋慕。他一家无辜被屠,神机营的军士邵奭被诬族灭,弑君之事与神机营紧密相干。若说禁军当中谁最能够叛变,天然就是神机营了。”
我揉一揉撞疼的膝头,这才觉出我方才体贴的神情或许太用力了些:“冤杀的人太多,天然报应也多。连我也被刺杀过两回,况是信王。”
“谁?”
我笑道:“无妨,本也是临时起意,皇太后并不晓得我要进宫。mm来得恰好,上月仓促一别,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mm。”
小钱忙道:“君侯何必自责。他当众热诚大人,是他本身不好。何况似这等胡涂虫,过了本日,也过不了明日。”
想起在去青州的船上,我曾问刘钜,倘若我请他刺杀高旸,他愿不肯意。刘钜低了头,望着脚下的河水发楞,好一会儿才道,君侯不是发愤以国度刑典定信王的罪么?如何又想履行私刑?我答道,我怕失利。刘钜道,当初违逆君侯的意义,私即将祁阳长公主带出内宫,致龚女史不堪受辱,投缳他杀,钜心中非常悔怨。跳出局势,杀人救人,都易如反掌,但是风波起于青萍之末,将来事如何,谁也不能尽知。钜为一己私欲,双手亦沾了无辜人的鲜血,又有何脸孔判信王的罪?君侯既已发愤,便应百折不回,胜固该当,败亦不耻,钜愿尽力襄助。我无话可答,只笑着点一点头,再没有说下去。
银杏将震散的笔一支支摆正,一面嘲笑:“信王如何又遇刺了?”
高旸掌控统统军政要务,又当此要紧之时,那里还能坐在王府中纳福?若不是被府里人绊住了,便是在暗中筹划甚么。我本不想问,但是李威的眼中却透暴露一丝瞻仰与迫不及待。我不由有些猎奇,遂懒懒问道:“不知这些日子,信王殿下可还安好?”
小钱忙道:“是尚书左仆射韩钟圻与中书舍人廖恽两位大人。”
刘钜眺望水天的神情让我想起周渊在汀兰榭中面对金沙池的景象。她问我值不值得,我却用《后汉书·列女传》中赵氏女的故事对付她。现在,终究轮到我来发问,但是问一千次,也没有人用一个夸姣的故事来对付我了。
我冷冷道:“我回京的事,信王迟早会晓得。出了如许的大事,我若还能安坐如山,那才惹信王狐疑呢。”银杏如有所思。我俄然想起她刚才所说的“耳目”二字,又道,“皇太后既承认本身告密了朱云,信王愤怒起来,说不定会将她囚禁在寝宫中,严加防卫。如此,我要见太后,还得先问过信王。”
易珠道:“这倒不然,毕竟臣民的心都在皇太后那边呢。”
小钱道:“君侯感觉耳熟是该当的。这南子睿听闻是杜娇杜大人的弟子。”
李威欢乐道:“有君侯这句话,便算看望过我们王爷了。小人这便归去复命。”说罢退步施礼,我忙唤小钱送了出去。
公然是有一场大殛毙。周身的血液蓦地收缩,凝成胸腔一点锋利而清楚的惧意。我惊骇闻声那些熟谙的名字,声音便飘忽起来:“是谁?”
银杏伏在书案上,凑过脑袋来笑道:“女人如果亲身去王府看望信王,启妃会不会很活力?”
我笑道:“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信王府的杀气那么重,我是不敢去的。惹怒了信王妃,也没有我的好处。”
瞧李威的神情,我本来觉得最多不过是信王佳耦之间起了龃龉,李威迫不及待地来讨我欢心,不想竟是高旸在府中被刺。信王府扼守周到、妙手环伺,启春又剑术高超,即便是刘钜前去刺杀也未见得能一击即中,不想竟另有人能到手。我猛地站了起来,沉重的书案微微一晃:“是谁?!”
我微微不悦,蹙眉道:“mm说甚么?”
我恍然,本来他便是我跪在朱雀门请罪时,鄙弃我的少年郎官。但是南子睿不过是个年青的郎官,才入宦海,实在无足轻重,如何能与尚书左仆射与中书舍人如许的高官密计兵变之事?就算同谋,也该是杜娇才对。我蓦地想起当年掖庭属右丞乔致的死,叹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我与易珠一道联袂进屋,在窗下坐定。二十多日前摆的棋局还是覆在碧纱笼下,银乌二龙首尾相接,贴身缠斗不休,各自谨慎翼翼地将虎伥探入苍茫要地。我揭去碧纱笼,又命绿萼拿棋谱来。易珠指尖掠过边角的几枚黑子:“这一局棋姐姐竟还留着。”
我答道:“自是向皇太后存候。”
我推正了白棋,一面笑道:“我这里没人爱下棋,单等mm来。”
易珠轻笑道:“姐姐说得好听。明显两日前便回京了,明天赋奉告我。”
我摇了点头:“六合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江山道转,百姓祸福,每小我都该经历一回才是。信王的运气,不由我与刘钜说了算。”
绿萼忍不住笑道:“这倒比惹怒了刘公子还要短长。”小钱和银杏都笑了起来。
无甚对劲处,亦无言以答。我叹道:“待拜见了皇太后,我们便去仁和屯。我害死了这么多人,在京中住着,怕要被生吃了。”
小钱抿嘴一笑:“那也不尽然。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听施大人说,韩大人与廖大人本来联络的是神机营。”
【第三十二节 花满琴台】
高旸于府中被刺,当是奥妙事件。若动静泄漏,必致民气疑贰、臣民讙哗。高旸已不是第一次被刺杀了,此正申明李万通的平话深切民气。对于高旸的存亡,我并没有不放心的——不,我独一不放心的,是那邢家的门客本领太低,竟没能成事,仿佛我遣刘钜去刺杀的任务又加深了一重。
银杏抿嘴一笑,顺手把玩着书案上的孔雀绿蟾蜍砚滴:“信王妃那样害女人,女人必得给她一个不痛快才好。”
易珠低眉垂首,轻声道:“姐姐有皇太后互助,不愁大事不成。”
不过半晌的工夫,日光便毫不包涵地向东斜去。白瓷棋子出现点点幽光,在方寸之地折冲来去,消逝于清冷迷雾当中。我淡淡道:“略有耳闻。”
银杏满不在乎道:“那便去问一问好了。”
我淡然道:“除却那一剑,我都能够做。”
李威但愿我去看望高旸,这我如何不知?但是信王府倒是我平生都不肯踏足的处所。“代我向信王殿下存候。就说玉机福薄,去不得信王府。他日王爷伤愈,玉机请殿下去仁和屯喝酒,不知殿下肯屈尊来临么?”
银杏肃容道:“皇太后替女人担了罪恶,女人恰好借机取信于信王。宫中都是信王的耳目,若孔殷进宫,被信王拿住了把柄,岂不是白搭了皇太后的一番情意?”
银杏游移道:“太后身边都是信王的人,女人去了,只怕也问不出甚么。”
易珠笑道:“我一闻声姐姐回京了,便迫不及待地来了。究竟进宫存候要紧,mm等得。”
我叹道:“皇太后亦是两手空空。”
易珠接过茶盏,取过碧纱笼掩了棋局:“姐姐既然已经回京两天,想必京中的大事都晓得了。”
李威道:“王爷已封了书房,又有王妃时候守着,自是万无一失。是以遣小人前去返话,我们王爷无事,请君侯放心。”
小钱一惊:“君侯进宫做甚么?”
我淡淡道:“胜者誊写青史,若信王真的即位了,天然是至圣之士。”
小钱欲问又止,只得先应了。我又道:“也遣人奉告一声越国夫人与泰宁君。”
小钱笑道:“银杏女人看得通透。只是信王到现在也没有措置神机营。”
午后才出正门,便听铃音似薄雾满盈,一乘银顶赤壁画毂牛车远远驶了过来。檐下挂着一只玻璃风铃,在窗上投映出片片浅碧色,琳琳声响,将炎热的日光化作一场和顺的雨。我笑道:“这是越国夫人的车,她来得倒快。”说罢挥手令早已备好的车马散去。
我笑而不语:“道非权不立,非势不可”,皇太后当然有民气,却无权无势,更无兵符,他们母子都是信王的傀儡。[100]
我微一嘲笑:“神机营将士不比文官。惹怒了甲士,随时都会丧命。再者,若神机营真的叛变,禁军便人怀贰心,骚动难制,即便假黄钺,总天下兵马,民气顺逆,终是没法掌控。”
喝了两口茶,翻了几页书,又觉困乏,因而伏案小憩。恍恍忽惚做了好些梦,仿佛是旧事,又仿佛从未产生过。醒来唯余茫然。本来人老了,那些足以令人躬身检验的活泼梦境也随之盘跚而去。梦过分空旷,甚么都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