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名毁津门
约莫过两刻钟以后，曾国藩重新回到坐位上，对李昭庆说："幼泉，归去奉告你二哥，就说我完整附和他的这个假想，只是要提示他重视一点：丁宝桢是山东巡抚，他的职责只是守山东，灭不灭捻寇不是他的事，戍守胶莱尽量用刘省三部，而不消鲁军，前年赖文光就是突破豫军朱仙镇防地的，丁宝桢和李鹤年是一样的思惟。是以，为防万一，还要在运河设第二道防地，以潘更始扼守，在江苏六塘河设第三道防地，就近调鲍超、陈国瑞部戍守。你明天歇息一下，明天一早就归去。奉告少荃，鳖虽进瓮中，但并未到手，另有能够逃出去，不成存涓滴虚骄。至于二十万饷银，我分文很多。"事情正如曾国藩所估计。同治六年八月十九日，东捻军在赖文光、任化邦带领下，在海庙口以北十几里海滩处所冲破鲁军防地，过潍河、潍县、昌乐，拟再渡运河，进入豫陕，与张宗禹的西捻会师。但在运河碰到了潘更始部的固执反对，又加上大雨连缀，河水盛涨，东捻军心大乱，叛徒潘贵升乘机殛毙了鲁王任化邦。赖文光率残部重上山东，成果一败于潍县，再败于寿光，二万将士战死，首王范汝增英勇捐躯。赖文光率六千人苦战逃出，筹办下江苏，在六塘河又碰到鲍超的反对，厥后虽从陈国瑞部的缺口冲破六塘河，但终究局势已去，人少力弱。赖文光被抓就义，东捻军全军淹没。
卖官的巡抚不能参劾，还谈甚么惩办贪污的州县？朱门不能压抑，还谈甚么减漕均赋？这些都不能办，还谈甚么整饬两江？曾国藩真是心灰意懒了。接着，刘蓉、郭嵩焘、曾国荃次第去位，刘长佑的直隶总督又被官文代替，海内纷传湘系人物当权的鼎盛期间已过，曾国藩更加得志了。两江之事本可责之于三省巡抚，因而，他除催促粮饷，支撑捻烽火线外，别的的时候大部分用来读书作文，未几过问政事。使他略感欣喜的是，在他的身边有一批好学长进、古文做得好的才子，此中尤以张裕钊、黎庶昌、吴汝纶、薛福成最为凸起。除张裕钊稍大些外，别的三人都只二十多岁，是正堪培养的璞玉浑金。孟子说得天下一英才而教之，是人生一大乐事，曾国藩也曾把它与大声读书、劳作而后憩息三者合称为人生三乐。他想，把这几块璞玉浑金琢冶为令器美具，亦是一大成绩。
"它为何又不弹了呢？"
张裕钊的文章不到三百字，半晌风景，三人都浏览了一遍。黎庶昌诚心肠赞美他写得好，吴、薛也说好，但内心并不太佩服。
"前人以'气象'二字来评诗，较早的可见于南宋初期周紫芝所著《竹坡诗话》。竹坡居士说郑谷的'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之句，别人皆觉得奇绝，他觉得其气象浅俗。厥后《沧浪诗话》里多次提到'气象'，说唐人诗与宋人诗，先不谈工拙，直是气象分歧；又说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成寻枝摘叶。实在不但是诗，文、书、画莫不如此。气象，就是指面孔、神态。老夫觉得，文章之道，以气象光亮俊伟为最难能宝贵，如久雨而晴，登高山而望郊野，如登高楼俯视大江，独坐明窗净几之下而远眺。又如豪杰侠士褐裘而来，绝无肮脏猥鄙之态。此三者，皆光亮俊伟之貌。文中有此气象者，大略得于天授，不尽关乎学术。自孟子、庄子、韩子而外，惟贾生及陆敬舆、苏子瞻得此气象最多，近世如王阳明亦殊磊，但文辞不如孟、庄、韩三子之跌宕。老夫觉得文章要达到这类境地，乃是最高的境地，很不轻易做到，但应成为我辈力求达到的目标。"这一大段弘论，说得四子皆低头不言，心中自发忸捏。隔了好久，黎庶昌想起那年吴敏树要跟曾国藩打官司的事，不知曾国藩内心对这事究竟如何看，有没有芥蒂，平时没有机遇问，明天但是个好机遇。他笑着问："关于桐城文派的事，吴南屏厥后捐款请大人给他除名了吗？""南屏那人你还不晓得！"曾国藩利落地笑起来，"他是打死都不认输的。厥后的信中，他干脆将姚鼐比之于吕居仁。这是他的脾气，我也不计算。南屏不肯在桐城诸君子灶下乞食吃，也称得上我们湖南人中的豪杰。不过，以姚氏为吕居仁之比，也贬之太过了。老夫粗解文章，实由姚先生启之。姚先生为知言君子，只是才力亏弱，不敷以发之耳。他的《古文辞类纂》一书，虽阑入刘海峰之文，稍涉私好，而大抵上是站得住的。其序跋类渊源于《易·系辞》，词赋类仿刘歆《七略》，则为不刊之典。老夫鉴于姚先生所编，不选六经、诸子、史传之文，虽另编《经史百家杂钞》，但平心而论，姚先生之《类纂》要比老夫的《杂钞》传播得长远。"黎庶昌深以此言为持平之论，并对曾国藩的气度气度看得更清楚了。他正要请曾国藩再谈谈对桐城三祖的观点，吴汝纶又发问了："大人，传闻您要写一篇文章，提出古文的八字诀和四象说，能让我们先知一二吗？"曾氏《圣哲画像记》："桐城姚鼐姬传、高邮王念孙怀祖，其学皆不纯于礼。然姚先生持论闳通，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你们四人，最数挚甫不安本分，不知又从那里刺探了老夫的奥妙。"就像老父亲密切地指责聪明灵泛的小儿子一样，实在内心很欢畅，他乐于向弟子们流露所探得的古文之骊珠。"老夫思虑得尚不成熟，就大抵说说吧。八字诀，即以雄、直、怪、丽为古文阳刚美之特性，以茹、远、洁、适为古文阴美好之特性。我还要仿照司空表圣的体例，每个字下再给它以八个字的胪陈。四象，即太阳为气势，气势中又分喷薄之势、跌宕之势；少阳为兴趣，兴趣中又有诙诡之趣、闲适之趣；太阴为识度，识度有闳阔之度、含蓄之度；少阴为情韵，情韵有沉雄之韵、凄恻之韵。若精力好，下个月老夫将这篇文章完工，当时再听听诸位的定见。"张裕钊说："大人对古文的这个发明，将可与沈休文的四声说比拟！""你们看，劈面有个家伙在偷听大人的天机！"吴汝纶奥秘地指了指无梁殿外的小松树林。
远通像一个败落户夸耀繁华的先祖一样，津津有味地奉告曾国藩，归并后的灵谷寺范围之弘大，使得江南无一寺庙能够与之比拟。寺内的殿庑规制仿照大内修造，自庙门至梵宫长达五里路。当中的主道，行人走在上面，能收回一种近似琵琶弹奏的响声，鼓掌都能够令人模糊听到琵琶弦在震惊，故僧众将它称之为琵琶街。
在享殿废墟上站了一会，曾国藩一行穿过方城隧道，来到钟山独龙阜。这里便是明太祖的地宫地点。固然烽火满盈，四周的古树烧毁很多，但独龙阜上还是树林富强，草木葳蕤。曾国藩鹄立很久，叹道："到底是圣天子葬地，自有神灵庇佑！"张、黎等人也深觉得然。
"明天，廉卿送来一篇《北山独纪行》，老夫读了很觉有开导。不独文笔洗练，且企图高远，真恰是一篇好文章。"曾国藩从衣袖里取出张裕钊的作文，递给黎庶昌。"你们每人先读一遍，然后我们就从廉卿这篇文章谈起。"在黎庶昌等人浏览的时候，曾国藩对张裕钊说："我曾经说过，足下的文章近于柔，望多读扬、韩之文，参以两汉古赋而救其短。这篇纪行已不见往昔之荏弱，足下迩来大有长进。""这都是大人指教的成果。"张裕钊恭敬答复。他生就一副厚重谨悫的模样，加上斑白的头发，四十三四岁的年纪，看起来像是过了五十的人一样。曾国藩最看重的就是他的谨厚，晓得即便如许着意表扬他，他也不会高傲，如果对吴汝纶、薛福成，便不能如许奖饰了。
"大人学问淹博，特别联语精美，久为贫僧崇敬，早就想求大报酬寒寺题一联语，只是无缘。本日万幸，贫僧恭请大人赐宝。"远通说罢，双手在胸口合十，深深一鞠躬。
曾国藩站在独龙阜上，极目远眺。但见钟山气势高涨，紫雾蒸蔚，四周地形既开阔又壮美，故乡翠绿，水光潋滟，一派名胜尽收眼底。表情烦闷了好久的两江总督，顿生一种俯视天下的气势，内心再一次收回感慨："这么好的坟场，可谓天下无双，朱洪武好眼力呀！"孝陵的修复，曾国藩根基上是对劲的，他对监修的官员夸奬了两句。那官员非常欢畅，奉迎地对曾国藩说："大人，灵谷寺也已根基修好，请大人到那边去观察一下，还可在寺内略为歇息歇息。卑职马上告诉灵谷寺方丈，叫他安排茶水服侍。"察看孝陵半日，曾国藩已觉累了，且要谈文，灵谷寺也的确是个好处所，便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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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李鸿章督师以来，采纳了诱敌于绝地然后合围的计谋和诽谤之计，大大地伤害了捻军的元气，把赖文光、任化邦的东捻军勾引到山东烟台一带。李鸿章以为东捻已到山重水复的境地，筹办以胶莱河为防地，将他们困死在登莱半岛。李昭庆受命来到江宁，一来就教此法是否可行，二来求援二十万饷银。
曾国藩知丁日昌最受李鸿章赏识，而李鸿章赏识的又恰是他的生财有道这一点。参劾丁日昌，就即是打击李鸿章。此时正要李鸿章把河防之策对峙下去，获得捻战胜利，为本身洗去热诚，还能去获咎他吗？
"同治元年十一月，靖毅公染时疫，为国殉职于金陵城下，当时挽联极多，也不乏佳者。唐鹤九先生有一联是如许写的：'秀才肩半壁东南，方期一战胜利，挽回劫数；当世号满门忠义，岂料三河洒，又陨台星。'大人看后说，写得好是好，只是美中不敷。大人提起笔来，将'胜利'二字乙转，又改'洒'为'痛定'。顿时，大师都悄悄地喝采。""秀才肩半壁东南，方期一军功成，挽回劫数；当世号满门忠义，岂料三河痛定，又陨台星。"薛福成渐渐反复一遍，说，"果然改得好极了！"曾国藩安静地听着，无任何表示。
苏南朱门巨绅很多，常常抗租不交，历任江督、苏抚对他们都没有体例。前两年，曾国藩挟削平承平天国之威，对朱门巨绅作了些限定，抗租气势有所收敛。此次返来后，又发明统统还是。
"见笑，见笑。"曾国藩把笔放回木盘，谦逊地说。
徐凌霄、徐一士著《凌霄一士漫笔》第二卷《曾国藩四大弟子之古文成就》："曾门弟子，张、吴、黎、薛均以古文鸣，黎、薛兼师其经济，张、吴则最努力于文章。以功候论，张裕钊、吴汝纶固视黎庶昌、薛福成差胜。二人当中，吴尤服张，觉得非己与黎、薛所及也。曾氏尝致书告张以'足下为古文，笔力稍患其弱'；又谓：'温和渊懿当中，必有坚劲之质、雄直之气运乎此中，乃有以自主。足下气体近柔，望熟读扬韩各文，而参以两汉古赋以救其短。'张遂由是求之，很有所得。故曾又称以'尊作古文，着句俱有筋骨，日进无疆，至为欣喜'。盖曾氏于古文传人，属望于张者最殷。其见于日记者，则有'张廉卿文有王介甫之风，日进不已，可畏敬爱'，及'阅张廉卿近所为古文，喜其入古甚深'之语，推答应见。至张氏之所自大，如《答李佛笙太守书》云：'近者撰得《书元后传后》一篇，乃忽妄对劲，自以甚近似西汉人，是私计国朝为古文者，惟文正师吾不敢望，若以此文较之方、姚、梅诸公，未知其孰先孰后也。'其意态固以湘乡派传人自喜，而不肯低首于桐城派诸老矣。吴汝纶《与姚仲实书》谓：'后儒但能夷易，不能奇崛，则才华亏弱不能复振， 此一失也。曾文正公出而矫之，以汉赋之气运之，而体裁一变，故卓然为一代大师。近时张廉卿，又独得于《史记》之谲怪，盖文气之雄劲不及曾，而意义之诙诡、词句之廉劲，亦能自成一家，是皆由桐城而推行，以目为开宗之一祖，所谓有所变而后大者也。'曾氏论古文，喜谈诙诡之趣，张氏亦于此努力，虽成就非无可观，而何能与曾同称开宗之祖?吴氏此论，盖过情之誉也。吴于古文，所造实不亚于张。黎、薛二氏，虽功候稍浅，而亦各有所得，就大抵言之，亦勉可颉张、吴，若夫追跻曾氏，则四人均苦未能耳。"曾国藩悉心指导他们，将本身古文写作的心得传授给他们。他曾经感于桐城古文的式微，有志于复兴，厥后厕身戎间，得空作为，现在又老境渐侵，身心交瘁，看来靠本身的一人之力，是不能担此重担的。正如捻战的胜利要靠弟子李鸿章一样，桐城古文的答复也要靠弟子辈了。明天，他欣然读到张裕钊送来的习作《北山独纪行》，精力为之一振。
"刚才讲的是句子的圆润，另有遣字的精确逼真。前人非常讲究炼字，有很多一字师的故事。比如齐己早梅诗'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改'数'为'一'。张咏'独恨承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楚才改'恨'为'幸'。程风衣'满头白发来偏早，到手黄金去已多'，周白民改'到'作'信'。这些都是驰名的一字师。别的如范文正公《严先生祠堂记》'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李泰伯改'德'为'风'。苏东坡《富韩公神道碑》'公之勋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虚己听公，西戎北狄，视公进退觉得轻重，然一赵济能摇之'，张文潜改'能'为'敢'。张虞山'南楼楚雨半夜远，春水吴江一夜增'，陈香泉'斜日一川汧水上，秋峰万点益门西'，王渔洋别离改'增'为'生'，改'峰'为'山'。改的都是大师名家的字，都改得好。可见即便是大手笔，也有个千锤百炼进步的过程，何况普通人呢？除一字师外，另有半字师的故事，你们传闻过没有？" "没有。"四子齐点头。
张裕钊不为山势险要所动，单身登上北山，收回了"天下辽远殊绝之境，非克蔽志而独决于一往，不以倦而惑且惧而止者，有能诣其极者乎？"的感慨。曾国藩读后遐想到本身这大半年来不求克意进取的精力状况，也觉有愧。"后生可畏！"贰内心想。
李鸿章真是无能。一年多的时候里，孝陵也算规复得不错了。因为总督亲来观察，明天的旅客都被远远地拦开。曾国藩带着张、黎、吴、薛等人来到孝陵入口处，劈面而来的是一座高大的石坊，上刻"诸司官员上马"六个大字。这就是俗称的上马坊。原已破裂成七八截，颠末石工奇妙地修补，现在又竖起来了。粗粗看去，跟原貌差未几。曾国藩出了轿，张、黎、吴、薛等人也下了马，步行在通往陵墓的神道上。
"老衲早已筹办好了。"远通笑眯眯地指着火线说，"就摆在无量殿里。"无量殿因供奉无量寿佛而得名，但普通人都叫它无梁殿。因为这座建于明洪武十四年的长十五丈、宽九丈的大殿无梁无柱，无尺寸木头，满是巨砖垒砌而成，实为我国梵刹中罕见的修建。远通法师将曾国藩一行引到无量殿，殿中已摆好了一桌茶点。楠木桌面上是一套精美的茶具。远通先容，这是前代景德镇官窑烧制的贡品，虽历四百余载，仍然胎白如雪，草青如生。大师拿在手里细细观赏。曾国藩想：这个号称现在已不打诳语的老衲人，半日来都在打诳语，只要这一句话是真的，这的确是一套不成多见的好茶具。
"曾大人，总督衙门来了一名老爷，说是有急事要面禀。"灵谷寺的知客僧吃紧忙忙走过来，边见礼边说。
薛福成接着说："请大人谈谈文章的布局。"曾国藩喝了两口茶，高低梳过几次髯毛后，渐渐地说："谋篇布局是作文一段最大工夫。《书经》《左传》，每一篇空处较多，实处较少，旁面较多，正面较少。比方精力注于眉宇目光，不成周身皆眉，四周皆目。文中线索如同蛛丝马迹，丝不成过粗，迹不成太密。这是一种。前人文笔有云属波委、官止而神行之象，其布局则有千岩万壑、重峦复嶂之观。此等文章以《庄子》为最，将《庄子》好好读上二三十遍，天然熟谙了。"薛福成听了这话，有一种茅塞顿开而豁然开朗、聪明大张之感，深深佩服总督大人学问汪洋浩大，本身在他的面前，直有潺潺细流与长江大河之别。
"不管古今大师，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曾国藩回声而答，略为思虑一下，他又作了弥补，"世人论笔墨之说，圆而藻丽者莫如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鲍照则更圆，进之沈约、任昉则亦圆，进之潘岳、陆机则亦圆，又进而溯之东汉之班固、张衡、崔骃、蔡邕则亦圆，又进而溯之西汉之贾谊、晁错、匡衡、刘向则亦圆，至于司马子长、司马相如、扬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而细读之，亦未始不圆，至于韩昌黎，其志意直欲超出长卿、子云之上，戛戛独造，力避圆熟，而久读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于前人之文，若能从鲍、江、徐、庾四人之圆步步上溯，直窥卿、云、马、韩，则无不成读之古文，也无不成通之经史。"四子大受开导，一齐点头称是。
曾国藩笑着说："算了，你们都猜不中，我明天请诸位出来，原是想来个钟山谈文，现在做了远通和尚的客人，变成灵谷寺谈文了。"吴汝纶鼓掌笑道："大人此举太高雅了，此后必然是段文坛嘉话。" 别的三子也都很镇静。
桌子中间立着一个小火炉，一把古色古香的宜兴紫沙壶里冒出缕缕水汽。远通亲身给每人斟了一杯茶。给吴汝纶斟茶时，特地慎重对他说："小先生，这是真正的八功德水烧出来的。"又回过甚来笑着对曾国藩说："大人在这里宽坐，贫僧叫厨头筹办一顿好斋席，请大人尝尝。"世品德了一口茶，仿佛感觉的确比城里的茶水好喝些。"真是个会享清福的和尚！"望着走远了的灵谷寺方丈，曾国藩从内心里收回恋慕。
"叨教大人。"张裕钊在当真思虑以后，恭谨地问："常见前人诗话中谈到诗的气象。卑职想，古文应当也有气象，而究以何种气象为好呢？"曾氏《鸣原堂论文》中《王守仁申明奖惩以励民气疏》一文的尾批："文章之道，以气象光亮俊伟为最难而宝贵，如久雨初晴，登高山而望郊野；如楼俯大江，独坐明窗净几之下而能够远眺；如豪杰侠士裼裘而来，绝无肮脏猥鄙之态。此三者皆光亮俊伟之象。文中有此气象者，大略得于天授，不尽关乎学术。自孟子、韩予而外，惟贾生及陆敬舆、苏子瞻得此气象最多。阳明之文亦有光亮俊伟之象，虽辞旨不甚渊雅，而其轩爽洞达，如与晓事人语，表里粲然，中边俱彻，固自不成几及也。沅弟之文笔光亮豁达，得之天授，若更加以学力，使篇幅不失之烦复，字句悉归于精当，则优入前人之域不自发矣。""这个题目提得好，申明廉卿这段期间来对古文的研讨进入了一个较高的境地，即从字、句、段的思虑上升到对全篇的思虑。"曾国藩日渐昏花的三角眼里射出赞美的目光。
"文章以行气为第一义。"曾国藩以必定的语气答复，"韩昌黎曰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低皆宜，老夫平生最爱文章有雄奇瑰伟之气，前人有此气者，以昌黎为第一，子云次之。二公之行气，本之天授，先人难以企及，然可揣摹而学之。""叨教大人，用字造句，以达到何种地步为最好？"黎庶昌问。
"这八功德水有个出处。"远通神情活现地数着家珍，"梁天监十七年，有个西域胡僧来到钟山紫霞洞修行。紫霞洞缺水，胡僧只得靠接天雨止渴。有一天，洞边来了一个长须老叟，向胡僧讨水喝。胡僧将水罐子递给他。水罐子里那半罐水还是胡僧在春季时接的，要靠它过酷热三伏。老叟一口气把半罐子水喝干了，问胡僧心疼不。胡僧说：'接水有缘，喝水有缘。本日有缘，得遇山仙。'老叟惊问：'你如何知我是山仙？'胡僧说：'紫霞洞口有恶虎一只，毒蛇一条，凡人岂可来到此地？'老叟笑道：'既然让你看破，我当赔给你水。'老叟说罢，对着洞壁用手指猛力一钻，钻出一个小洞穴。顷刻，小洞穴里流出一条细细的水丝来。胡僧问：'山仙，你这水有甚么好处？'老叟说：'我这泉水有八德：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饐，八蠲疴。'说罢化作一道轻烟去了。灵谷寺的和尚传闻，便劈开楠竹，铺成竹管道，将水引到寺里来。""好哇，法师，你寺里有这么好的水，何不烧壶好茶接待我们！"吴汝纶欢畅地嚷道。
桌面当中摆了几碟时鲜果品。远通说，这些都是本寺的土产，特别是青皮红心萝卜，更是可贵吃到。远通边说边用小刀切开一个，公然萝卜心红得素净。远通笑着说："金陵红心萝卜在江南数第一，灵谷寺的红心萝卜在金陵数第一，这一碟又是灵谷寺里萝卜中最好的。""那真是天下第一咯！"吴汝纶笑着打趣。
四子面面相觑一阵，不知如何答复。吴汝纶一贯活泼，他忍不住答道："大人是叫我们歇息一天，到钟山来玩玩。"曾国藩笑着摇点头。黎庶昌想了想说："我晓得了，大人安插我们下旬的作文题目是明孝陵论。""不对，应当是以孝治天下论。"薛福成忙改正。
恰是初夏气候，江宁郊野风景恼人。孝陵开端修复后尚未观察过，曾国藩决定明天带着张裕钊、黎庶昌等人一同察看孝陵，同时借游山玩水的机遇，给他们谈谈为文之道。
"大人，斋饭已备好，吃了再走吧！"远通仓猝挽留。
"作文当以意为主，辞副其意，气举其辞。廉卿这篇纪行，好就幸亏通过登山越岭的记叙，阐述了天下辽远之境的获得，只属于不以倦而惑且惧而止者。这恰是程朱所讲的格物致知。"曾国藩风俗地梳着长须，意味深长地说，"岂只是登山览胜，学问、文章、奇迹，哪样不是如许啊！"望着总督大人由一篇小文章生收回如此持重的人生感慨，不止是张裕钊、黎庶昌，就是心高气傲的吴汝纶、薛福成也被感慑了。佛殿里顿时温馨下来。
六朝都会，环山长护吉利云。
"老衲想该当算得上天下第一。"远通乐呵呵地笑道，精光的头皮上出现青亮的光彩。曾国藩俄然发明，这法师实在长得一表人才，如果让他穿上一品官服，会比本身更像一个大学士！
"老法师，你刚才说八功德水是一种甚么水？"黎庶昌问。
来的是督署武巡捕。他走到曾国藩身边，悄悄地说："李制军遣弟昭庆来江宁，要向大人禀报……""备轿！"不待巡捕说完，曾国藩便命令。
一 灵谷寺内，曾国藩传授古文法门
第四章 名毁津门
"廉卿兄，你把这段掌故说给我们听听吧！"薛福成入幕最晚，不晓得这件事。
曾国藩背着双手，情味极高地看着他们在松树林里奔驰，口里念叨："鹪鹩已翔乎九仞兮，罗者犹倚乎泽薮。""大人。"耳畔俄然响起一个谦虚的声音。曾国藩转头看时，远通法师已站在一旁，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那小和尚两眼怯生生地望着江宁城里的头号人物，双手托着一个黑漆发亮的木盘，木盘上摆着一支大号羊毫，一方刷丝歙砚，两卷水印硾笺。
张裕钊望着曾国藩叨教："大人，卑职能够说吗？""你说吧！"曾国藩悄悄点了一下头。
"昔乾隆龚炜，为东海一闺秀改咏菊诗。诗云：'为爱南山翠绿色，东篱别染一枝花。'龚炜嫌'别'字硬，改成'另'。人称半字师。""大人，当年靖毅公病逝时，唐鹤九送的挽联，大报酬他改了两处，大师都说改得极好。"张裕钊插话。
从灵谷寺到城里的一起上，曾国藩内心就一向在推断着李昭庆要谈的事。火线战事时有几次，令曾国藩提心吊胆，只要李鸿章用河防之策将捻军终究停歇下去，方可洗去他打捻无功的热诚。如果李鸿章也失利了，结果则不堪假想。他的这类表情，就和当年在安庆顾虑老九打金陵一样。听了李昭庆的禀报后，曾国藩在内心长长地抒了一口气。他没有顿时表示态度，而是分开坐位走到挂图边，拧紧两道扫帚眉，眼睛死死地盯着山东省。
曾国藩郁郁回到江宁，自发精力更衰弱了，本来一番整饬两江的雄图大愿，被捻战得胜减去了大半。幕僚们纷繁反应，李鸿章一手荐拔的江苏巡抚丁日昌纳贿严峻，乃至公开索贿。客岁苏松太道出缺，丁日昌通过仆人透出动静，谁送他端砚两方，便可补授。有个多年候补道专门托人从端州买得两块好砚奉上门。丁日昌看了看，笑着说："端砚以斧柯山出的为好，你这个还不可。"待那人真的从斧柯山再弄两方砚来时，苏松太道已放了别人。交运的这小我脑筋矫捷，他晓得所谓"端砚两方"，实在就是"白银两万"。幕僚们很愤恚：如许公开卖官鬻爵的人，还能当巡抚？
灵谷寺建于梁天监十三年，原名开善寺，唐朝改称宝公院，北宋大中祥符年间改称承平兴国寺，明初改成蒋山寺，寺址在独龙阜。当时江宁的蒋山寺与杭州中天竺的永祚寺、湖州的万寿寺、姑苏的报恩光孝寺、奉化雪窦资圣寺、温州的龙翔寺、福州雪峰崇圣寺、金华的宝林寺、姑苏虎丘灵岩寺、露台的国清寺，并称为江南十大名刹。洪武十四年，明太祖亲来钟山选皇陵，看准了独龙阜这块风水宝地，遂命蒋山寺东迁。又将皇陵圈中的定林寺、宋熙寺、竹园寺、悟真庵十足迁于此，归并为灵谷寺。
"你们说，我明天为甚么要带你们出来检察孝陵？"好久没有分开督署了，明天到郊野走动走动，看了补葺一新的明孝陵，见了爱打诳语却讨人喜好的和尚，又坐在如此平静的寺院里喝着闲茶，曾国藩内心涌出一股多年未有的镇静感，他笑着问正在用心品茶的年青幕僚们，暗里里已经认张、黎、吴、薛为及门弟子了。
孝陵是明太祖朱元璋和皇后马氏的陵墓，在朝阳门外钟山南麓。前几年围城时，这里是狠恶的疆场，陵寝四周的修建毁损得很短长。爱新觉罗氏从朱氏手里篡夺了皇位，大要上又对朱氏以礼遇。入北京后，顺治为崇祯停止国葬。康熙、乾隆南巡时，都亲往孝陵叩谒，还特设守陵监二员、四十陵户，拨给司香田百亩。康熙还手书"治隆唐宋"四字，交与织造曹寅制匾悬于贡殿上。江宁城刚一光复，朝廷便命曾国荃亲往孝陵致祭，并令尽快修复原貌。当时因经费支绌，孝陵修复工程只得今后挪。受命北上前夕，曾国藩将此事交给了李鸿章。
曾国藩笑着说："本日受法师接待，不容我不写了。不过鄙人对佛法素无所知，题甚么好呢？"曾国藩在无梁殿里渐渐踱步。殿堂里非常温馨，水汽冲着紫沙壶盖悄悄地高低跳动，他凝睇着茶壶，瞬时候有了。遂提起笔，叮咛小和尚把硾笺展开。一会儿，水印纸上现出一个个劲崛的字来：
"我改的倒也平常，实在是唐鹤九的联语写得好。"曾国藩平高山说。
刘蓉同治五年在陕西巡抚任上大败于捻军，遭撤职回籍处罚。郭嵩焘同治五年在代理广东巡抚任上，与两广总督瑞麟分歧被免除。曾国荃同治六年因剿捻无功开缺回籍。刘长佐同治六年亦因剿捻无功开除回籍。
"早在天启年间，有一个临产的妇人来到灵谷寺烧香，求菩萨保佑她出产顺利。祷告结束，她沿着琵琶街走出寺院，谁知走到半路就发作了，痛得在琵琶街上打滚。打了三个滚后，那妇人就在街上生下了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孩。菩萨保佑她出产顺利，但把琵琶街污坏了。从那今后，琵琶街就再听不到琵琶声了。"世人听了这话，都哈哈大笑起来。曾国藩也浅笑着，内心说："公然是个会打诳语的老衲人，不过倒也诳得敬爱。"《曾国荃年谱》载：同治三年玄月二旬日，"公奉旨诣明孝陵致祭。"见大师兴趣高，远通越说越有劲。他又说，灵谷寺原有一个广漠无边的放生池，是明月朔万个民工致整凿了一个月才凿成，故又叫万工池。另有无量殿、梅花坞、八功德水诸景。当时殿宇如云，浮图耸峙，最盛时有一千个和尚。寺内万松参天，一径幽深，故又有灵谷深松之美称，远通非常对劲地说，当年康熙爷、乾隆爷谒完孝陵后，都驻跸灵谷寺，并留下宸翰。
万里神通，度海遥分功德水，
"本来是它！"黎庶昌、张裕钊大笑起来。曾国藩一时髦起，笑道："你们谁有本领逮住它，老夫放他一年假不作文章！"张裕钊等人见曾国藩兴趣如许好，明知抓不到，都一齐向小松林冲去。
神道两旁的石兽、翁仲已全找齐，并修复无缺。这一起石狮、石獬豸、石橐驼、石麒麟、石马、石武将、石文臣连绵二三里，气势极其壮观，再加上松柏掩映，门路整齐，一种建国帝王雍容伟壮的气度充塞六合之间。曾国藩以及随行者们无形间也遭到传染，生出一股崇拜害怕的情感来。
当曾国藩一行坐轿乘马来到寺门时，灵谷寺方丈远通法师已带领阖寺五十余僧众在庙门外驱逐了。稍稍安息后，远通法师便陪着曾国藩检察修复后的寺院，并一起滚滚不断地向总督大人先容。
"当年老夫初进京师，幸运入金马门，然于学问文章，懵然不知。偶闻京师有工为古文诗者，就而审之，乃桐城郎中姚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遂展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朗读，别的六代之能诗文者及李白、苏轼、黄庭坚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归，然后开端为诗古文。尔来三十年了。"无梁殿里回荡着曾国藩的湘乡官话，其音色之宏亮，调子之动听，张裕钊等人仿佛从没有听到过。"三十年来，只要军务政务稍有空暇，老夫便究心古文之道，直到过天命之年，才颇识前人文章门径。迩来常有将心得写出之意，然握管之时，不克殚精竭思，作成后总不称意。安得屏去万事，熟睡旬日，神完意适，然后作文一篇，以摅胸中奇趣。本日与诸位偷得一日之闲，集会于平静有为之地，老夫欲学古之孔孟墨荀当年与门徒讲学的情势，无拘无束地与诸位纵谈为文之道如何？"这真是太好了！张裕钊等人想：从曾大人学习古文多年了，胸中堆积着很多题目，总没有机遇一问究竟，可贵他明天有如许的雅兴。
捷报传到江宁，一洗曾国藩两年多来的屈辱。朝廷论功行赏，李鸿章授以协办大学士，刘铭传首倡河防之策，封一等男爵，并念记曾国藩的决策之功及转战一年多的辛苦，加恩加赏一云骑尉世职，接着又从体仁阁大学士调任武英殿大学士。不久，李鸿章、左宗棠、刘松山等会剿西捻胜利，梁王张宗禹战死徒骇河边。闹了十多年的捻军叛逆被完整弹压下去了。曾国藩精力重又抖擞起来，正筹办把整饬两江的事持续办下去时，官文却因阻击西捻失利之罪，被裁撤了直隶总督之职，慈禧太后调曾国藩接任，并着晋京陛见，两江总督一职，则由浙江巡抚马新贻升任。
曾国藩此次欣然受命。其启事，不但因捻乱停歇，朝廷没有健忘他的功绩，更因他多年的明友暗敌官文完整垮台了，他此后的宦途少了一块绊脚石，曾国荃、郭嵩焘、刘蓉、刘长佑等人东山复起也少了一重停滞。放眼本日之域中，又是湘淮军的天下！他能不镇静吗？
"贫僧深谢了！"远通再次合十鞠躬。
"打搅了，下次再来吃吧！"曾国藩边说边急步走出无梁殿。他晓得，李鸿章必然是碰到了难以单独做主的大事难事。
"谁？好大的狗胆，我去看看。"薛福成当即起家，冲出殿外刚走几步，只见一只两尺多长的金毛松鼠，从松树枝上腾跃着逃脱了。
"叨教大人，文章以何为最早？"当大师都在严峻思虑时，吴汝纶率先提出了第一个题目。
"甚么事？叫他出去。"
张裕钊听了很觉希奇。吴汝纶则悄悄地对薛福成说："这故乡伙在吹牛皮。"黎庶昌问远通："法师，你说的是真的吗？"远通当即双手合十，念叨："阿弥陀佛，老衲来岁就六十岁了，还能像年青时那样打诳语吗？"吴汝纶听了，忍不住发笑，心想：这老衲人倒也直率，一句话就暴露了他年青时好扯谎话的弊端，便问道："老法师，这琵琶街现在还弹琵琶吗？" "早已不弹了。"
神道的绝顶是享殿。这本是孝陵的首要修建之一。重檐九楹，殿前两侧原有廊庑数十间。另有神宫监和具服殿、宰牧亭、燎炉、雀池、水井等，大殿内有四十五间屋子，奉有朱元璋和马氏的神主。可惜这座堂皇的修建全数毁于兵火，仅存五十六个石柱础。现在四周已堆积了很多木石沙灰。伴随一旁的卖力修复陵墓的官员奉告曾国藩，这是为重修享殿筹办的，拟仿照长陵的模样再建，现已派人去北京摹绘。最大的困难不在缺钱，而在于缺人才，没有人敢承担这个任务。曾国藩笑着说："我的幕府中人才很多，就是没有鲁班。你们能够出个招贤榜，向普天下招贤，总会有本日鲁班出来的。"那官员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