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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堂堂大清王朝,竟好比一座百年贾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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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职跟从大人多年,平日里听大人谈经谈史谈人物,所获甚多。偶然想,如果把大人这些说话都清算出来,刻印成书,必定对世人大有开导。"赵烈文竭诚地说,他实在已悄悄地如许做了。每次和曾国藩说话以后,他就从速记在当天的日记上,尽量做到不漏一句,不走一丝样,把它们原本来本地留在纸上。曾国藩多次和他谈"静"的意义。从春秋的诸子百家,谈到宋明的程朱陆王,把"静"的学问阐发得淋漓尽致,说得赵烈文如醉如痴。他因而自号能静,将书斋定名为能静居,其每天的日记也随之叫做能静居日记。这部能静居日记已记了二十年了,此中有很多曾国藩的谈吐。

曾氏所撰《王船山遗书序》中说:"王船山先生遗书,同治四年十月刻竣,凡三百二十二卷。国藩校阅者:《札记章句》四十九卷,《张子正蒙注》九卷,《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四书》 《易》《诗》《春秋》诸经稗疏考异十四卷,订正讹脱百七十余事。"又说:"道光十九年,先生裔孙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新化邓显鹤湘皋实主其事,湘潭欧阳兆熊晓晴同意之。咸丰四年,寇犯湘潭,板毁于火。同治初元,吾弟国荃乃谋重刻,而增益百七十二卷,仍以欧阳君董其役。南汇张文虎啸山、仪征刘毓嵩伯山平分任校雠。庀局于安庆,蒇事于金陵。先生之书,因而粗备。"岳麓书社版《船山全书》的序例一文中说:"同治四年,曾国藩所设金陵书局刻船山经史子集四部著作,计五十六种,二百八十八卷,亦称船山遗书。"又说:"束缚后中华书局等所出船山著作,多以金陵本为底本。""本书于所收著作之分类编目,仍循金陵本、承平洋本之旧,依经史子集四部摆列。"可见金陵书局所刻的船山著作对后代影响很大。

"船山之学确切宏深精至,但有的则嫌偏刻。比如对人的评价,责备责备的多,宽大谅解的少。若让船山措置国事,天下则无可用之人了。"曾国藩分开坐位,在书案前走了几步后又说,"作文与仕进并不是一回事。作文以见深识闳为佳,立论即便刻薄、公允点亦无妨,因为不至于伤害到某一小我,也不去希冀它当即收到实效,只要自圆其说,便是实际,运笔为斤,自成大匠。仕进则分歧,世事纷繁,民气不一,宦海庞大,尤其奥妙,识见固要闳深,行事更需委宛,曲盘曲折,迂回而进,当行则行,当止则止,万不成逞才负气,只求一时痛快。向来有文坛上之泰山北斗,宦海上却毫无建立,乃至一败涂地者,盖因不识此中不同耳!"赵烈文不竭点头称是。过一会,曾国藩感慨地说:"世上之人,其聪明才力相差都不太远,此暗则彼明,此长则彼短,在用人者审量其宜罢了。山不能为大匠别生奇木,天亦不能为贤主重生异人。""大哉,宰相之论也!"赵烈文不由得大声赞叹。

第一是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的事,他拟亲赴上海一行。容闳获得动静,本身驾驶新制的火轮船由沪赴宁来了。曾国藩非常欢畅。他兴趣勃勃地登船抚玩,并命容闳向采石矶开去。容闳开足马力,船在江面飞也似的进步,近两百里水路,不到两个时候便到了。曾国藩坐在船舱里,很有点意气风发之感。到了采石矶后,容闳又掉过船头,开回江宁。因为是下水,更快,一个半时候便回到下关船埠。曾国藩镇静地说:"纯甫,这艘船比起安庆内军器所造的黄鹄号又要强多了,的确与洋人的船不相高低。"容闳说:"与前些年洋人的船比拟,速率是差未几了,但洋人这两年造的船又快多了。洋人的东西日新月异,学不堪学。"同治七年玄月初二日,曾氏上《奏陈新造轮船及上海机器局筹办景象折》,折中说:"窃中国试造轮船之议,臣于咸丰十一年七月复奏采办船炮折内即有此说。同治元、二年间驻扎安庆,设局试造洋器,全用汉人,未雇洋匠。虽形成一小轮船,而行驶痴钝,不甚得法。二年冬间,派令候补同知容闳出洋采办机器,渐有扩大之意。湖广督臣李鸿章自初任苏抚,即留意外洋军器。维时,丁日昌在上海道任内,相互讲究御侮之策,制器之方。四年蒲月,适容闳所购之器亦因而时运到,归并一局o""本年闰四月间,臣赴上海察看,已有端绪。七月初旬,第一号工竣,臣定名曰恬吉轮船,意取四海波恬厂务安吉也。其气炉、船壳两项,均系厂中自造。机器则采办旧者,修整参用。船身长十八丈五尺,阔二丈七尺二寸。先在吴淞口外试行,由铜沙直出大洋至浙江舟山而旋,复于八月十三日驶至金陵。臣亲身登舟试行至采石矶。每一时下水行七十余里,下水行一百二十余里,尚属坚致矫捷,能够涉历重洋。原拟造四号,今第一号系属明轮,而后即续造暗轮,将来渐推渐精,即二十余丈之大舰、可伸可缩之烟囱、可高可低之轮轴,或亦可苦思而得之。上年试办以来,臣深恐日久无成,未敢率尔具奏,仰赖朝廷不吝巨款,不责速效,得以安闲集事。中国自强之道,或基于此。""我们中国人并不蠢,只要有志气,此后总能够超越洋人的。"曾国藩果断地说,又问,"这艘船取的甚么名字?""还没驰名字哩,正等着大报酬它定名。"曾国藩站在船面上,望着滚滚东去的长江水,凝神很久,说:"就叫它恬吉号吧!取四海波恬、公事安吉之意。你看如何?"  "最好!"容闳欢乐地说。

"菜单?"出于猎奇,赵烈文将纸条拿过来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鱼片煮白豆腐一小碗,香葱萝卜丝一小碗,菠菜汤一中碗,辣椒豆豉一小碟,米饭一小碗。"赵烈文感喟:"大人还是吃得省俭!传闻升州板鸭店常常给江宁各大衙门送板鸭,大人无妨切点吃。""我这里没有升州店的板鸭!"曾国藩决然说,"之前他们送过几次,每送一次,我便叫人退回一次,今后他们也就不再送了。我的厨房里没有多少鸡鸭鱼肉,连绍酒都是论斤零沽。""大清二百年,不成无此总督衙门!"赵烈文深有所悟地感喟。

这时欧阳夫人正患咳喘,不能长途跋涉。曾国藩留下纪泽佳耦在江宁顾问,带着纪鸿和众幕僚们,冒着隆冬冰冷,顶着北风,仓促分开两江,他要赶在同治八年除夕进步入京师。

"大人,欧阳先生给你送了一担礼品。"赵烈文笑嘻嘻地说。

"船山先生处温饱交煎之地步,孜孜不倦,写出这多好书来,真正不轻易呀!"曾国藩望着面前的书感慨起来。

赵烈文顺手翻着《读通鉴论》。这本书在书局刻印过程中,他便零零散星地借来读过一遍,非常佩服船山的见事高超、群情深切。此时看着这部被装订成十大本的五十余万言巨著,真是爱不释手,内心油然生出一股对船山的由衷崇拜。"大人,船猴子群情戛戛独造,破自古悠谬之谈。卑职想,若使其得位乘时,必将大有康济之效。""不见得。"曾国藩悄悄地摇了点头。

从书局回到衙门不久,赵烈文便引着一个男人进门来。那男人挑着两只大木箱。

"那真是一种绝大享用,可惜你没有这个福分。"欧阳兆熊大笑,曾国藩也笑了。

多年来,曾国藩一向与幕僚一起就餐。欧阳夫人率后代到江宁后,一家人在一起用饭的时候多了,不过,他也还经常到大厨房和幕僚们边用饭边谈天。近一年来,他常常喜好一小我在书房里用饭,偶尔欧阳夫人也到书房来陪他吃。

"惠甫,你如何能够出其不料,攻其不备呀!"曾国藩哈哈大笑起来,表情非常欢愉。

"惠甫,我本是一个读书做诗文的料子,谁知厥后走错了路。"曾国藩明天的谈兴很高,他喝了一口茶,饶有兴趣地谈起了旧事。"我初服官京师,与诸名流接游,时梅伯言以古文、何子贞以学问书法皆负重名。我不时察其成就,心独不肯下之。顾自视无所积蓄,唯有多读书罢了,心中则觉得异日梅、何之辈不敷以相伯仲。岂料学未成而官已达,今后与簿书为伍,置诗文于高阁。咸丰二年后受命讨贼,驰驱兵马,益发得空为学。本日回过甚来再读梅伯言之文,自发其有过人之处,往者之见,实为少年过火。不过,我至今内心仍不伏输,若让我偶然候读书,我必然要与梅伯言争个凹凸。"赵烈笔墨惠甫,自号能静居士,所著《能静居日记》共五十四卷,起自咸丰八年蒲月初四日,终至光绪十五年六月二旬日,前后用时三十二年。这天记颇具史料代价。本节中赵烈文与曾国藩的对话,其大部分素材源于《能静居日记》。如关于曾氏平常饮食的一节便出自该日记同治六年八月二十八日的记录。原文为:"方鼓掌次,材官持一纸示师,师颔之,顾余曰:'此何物?足下猜之。'余谢不敏。师'此吾之食单也。每餐二肴,一大碗,一小碗,三簌,凡五品,不为丰,然必然之隔宿。'余称佩俭德,因曰:'在师署中久,未见常馔中有鸡鹜,亦食火腿否?'师曰:'无之。往时人送皆不受,今成民风,久不见人馈送矣,即绍酒亦每斤零沽。'余曰:'大清二百年,不成无此总督衙门。'师曰:'君他日撰吾墓铭,皆作料也。'相笑而罢。"说罢,一副忿忿不平的当真模样。赵烈文鼓掌大笑起来,说:"人之性度不成测识,世有薄天子而好为臣下之称呼者,汉之富平侯、明之镇国公也。

"江六,今晚有客人用饭,你加一碗腊肉、一碗腊鱼、一碟火腿,再去打三斤绍酒来。"曾国藩叮咛仆人。江六回声出门,赵烈文起家告别。"不要走,我已经留你用饭了。""客人就是我!"赵烈文受宠若惊,与曾国藩伶仃在一起用饭,这还是第一次,畴昔固然也一起吃过饭,但那是和世人一道在大餐厅里就餐。

"纯甫,我晓得你有难处。"曾国藩从"极力办好"四字中,已知容闳的艰巨。"老夫活了五十多岁,经事很多,知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困难之处,正可看作是鼓励和逼迫。你拿张纸来,我送你两个字,作为临时分别的纪念。"容闳忙拿出一张随身照顾的棉料报告纸,曾国藩写下两个大字:"磨难"。又在中间写了一行小字:"余将赴直隶,书此二字送纯甫,以志订交于磨难之时也。"写罢,亲手把纸递了畴昔。容闳冲动万分,翻开从美国带回的牛皮箱,将它收藏于箱中。厥后容闳定居美国,西方朋友愿以十万美金买下这幅字,容闳决然回绝。这当然是后话了。

两江治内的大小政事,曾国藩都能够移交给马新贻,唯有两件事他放心不下,要亲身交代一番。

那男人拿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说:"大人刚走,欧阳先生便说,你们看我现在呆成甚么模样了,曾大人奉调直隶,一走几千里,此后捎带东西非常不便,船猴子的遗书就差两本没完工了,我们何不把先印好的送他一套呢!大师都说应当。因而就装满了两箱子,派我送来。"说着翻开木箱,暴露叠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函书来。曾国藩满面笑容地说:"好,好!这个礼品我收下。你辛苦了,到大厨房里吃过饭再走。"那男人出门后,赵烈文帮忙曾国藩将书一函一函地拿出来,放到书桌上,几近把全部书案摆满了。

分开书局时,曾国藩拉着老友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船猴子的书印得差未几了,这是一大工程,你我都实现了夙愿。别的存局的译稿也都要刻印出来。洋人机巧之心,造炮制船的奇妙都在这些书里,要想使中国强大起来,就非要读这些书不成。至于那些耆儒们的著作,也是平生心血地点。他们大多贫寒,有力付梓,我们不印,他们将抱恨毕生,学术服从也就会泯没,以是也得刻印出来。马榖山如果不支撑,你就写信给我,我给你汇银子来。"欧阳兆熊打动地说:"涤生,我和你的心是相通的。你才大,干大事,我力小,办小事,总之都要为世人做无益之事。你放心去直隶吧,我之余生便在此书局了。只要有我在,金陵书局就不会关门,马榖山不给钱,我卖田产店铺也要把存局的这批书稿刻印出来!"两双已变衰老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曾国藩说:"那好,足下他日为老夫撰写墓志铭,这便是质料!"  说着,两人都大笑起来。

"这是老夫的晚餐菜单。"

"哪个欧阳先生?"曾国藩皱起眉头说,"你叫他挑归去,甚么礼我都不收!""另有哪个欧阳先生,就是书局的小岑老丈呀!"赵烈文边说,边私行叫那男人放下担子。

赵烈文重新坐下,一眼瞥见书架上摆着一叠《红楼梦》,遂笑道:"想不到两江总督衙门也有私盐,明天被我拿着了!"说罢,起家向书架边走去。

曾国藩先是一怔,后恍然大悟,说:"日前御史王大经奏禁淫书,《红楼梦》鲜明列第一,真好笑得很。这是一部奇书,你读过吗?""五年前仓促读过一遍,的确写得好,真想再读一遍。""《红楼梦》要多读几遍,才气摸到曹雪芹的真意。不瞒你说,我这是读第三遍了。"曾国藩也走到书架边,拿起堆在上面的第一本,顺手翻了几页。俄然,从书中飘下一帧照片,赵烈文忙哈腰拾起。照片上是一幅精彩的园林图:远处为小桥假山、楼阁回廊,近处是一座水榭,一个俊美的贵公子坐在瓷墩上,对水吹箫,神态文雅安适。

大人奇迹凌铄千古,唐宋以下几无其伦,仍斤斤计算,要与寒儒一争高低,岂不与汉成帝、明武宗为一类的人!"曾国藩笑着说:"我讲的是实话。"赵烈文说:"我于此看出了大人年青时的英发英姿,定然不成一世,厥后与洪杨争胜负,大抵也出于此好胜之心。""真给你说对了,惠甫。"曾国藩说,"起兵之初,亦有激而成,不但要与洪杨争高低,也要与湖南宦海争高低。初得旨为团练大臣,借居抚署,为惩办几个打斗的兵痞,长沙绿营竟全军鼓噪入署,几为所戕。是以发奋到衡州募勇万众。当时也不过为争口气罢了,不料遂有本日。真可为一笑。"说到这里,曾国藩愣住了,继而又喟然感喟道:"可惜捻战无功,国度亦未复兴,平长毛这点功绩,实不敷道。""李中堂剿捻胜利,用的就是大人的河防之策。他的胜利,就是大人的胜利。"赵烈文安抚道,"卑职想,大人募湘军,厥后李中堂募淮军,与北宋韩世忠、岳飞等人募军有类似之处。当年韩、岳自成军自求饷,湘淮军的胜利,实基于此。""是的。"曾国藩松开握须的手,支在扶手上,将身子挺直,"大略用兵而利权不在手,决无人应之。故我叛逆军以来,力求自强之道,粗能有成。"赵烈文笑道:"大人成则成矣,而民风则大辟门路。依卑职看来,大人积年辛苦,与贼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今大人一胜而天下靡然从之,恐数百年不能改此局面。一统既久,剖分之象盖已滥觞,虽是人事,亦是天意。"曾国藩沉默很久,缓缓叹道:"我始意岂及此!成败皆气运,本日之局面,亦同系气运而至。"这时,一个仆人出去,递给曾国藩一张纸条。曾国藩看过后问赵烈文:"这是何物,你能猜得着吗?"  赵烈文摇点头。

第二件是金陵书局的事。船山遗书的印装即将蒇事。道光十九年刻的《书经稗疏》《春秋家说序》因错讹较多,而底稿王家又已不慎被烧,曾国藩便托刘昆在京师文渊阁抄出,前几天也已送到江宁来。他又挤出时候,亲身为船山遗书的刷印作了一篇序,现在都一并交给书局从速雕版,不消他操心了。只是另有一多量洋人的译书和海内耆儒的书稿,还在等候着刊刻。曾国藩亲到书局去了一趟,见设备粗陋的书局里堆放着一叠叠刻印俱佳的船山遗书,他欣喜地翻阅着,把书靠近鼻子边,贪婪地闻着,感觉油墨喷出的气味真香。伴随一旁的欧阳兆熊笑道:"前人说唐诗能够佐酒,你也真像要把这本书吞吃掉似的!""小岑兄,不瞒你说,我现在最大的心愿,便是摒去统统世事,学当年李邺侯那样,到深山老林里去筑一间茅舍,读尽天下书。"曾国藩说,那神情极其虔诚。

"为何?"赵烈文颇感不测。他深知曾国藩一贯尊崇王夫之,但为甚么并不附和这个观点呢?

"纯甫,我此去直隶,最令我挂繋的就是上海机器制造总局,它还刚上轨道,并不成熟。在中国建机器制造局,是我曾或人办的一桩破天荒的事,它也能够胜利,也能够不胜利,说不定此后还会招致浩繁非议。不过,依老夫之鄙意,这个奇迹非要办胜利不成。中国的徐图自强,只能肇基于此。纯甫,我看重你,首要还不是因为你留过洋,与洋人熟谙,而是看重你的能刻苦、脾气刚毅。你千万不要孤负我的希冀,此后不管有千难万难,你都要把这件事对峙办下去。你尚年青,此后的日子还长,是能够看到胜利的一天的,老夫却不必然看获得了。""曾大人,卑职感大人知遇之恩,也深知此事严峻,卑职必然极力办好。"容闳办机器制造业已经五六年了,先前是满腔赤子之心,恨不得两年三年就把美国英国的全套机器搬到中国来,让国度当即强大。这些年来,他在办事过程中,深感到处毒手,步步难行,多少次都想甩手不干,但最后还是挺下来了。他本想向曾国藩吐一肚子苦水,听曾国藩这一说,便不敢再讲了,硬着头皮把总督交给的担子担起来。

"他是恭王?"赵烈文非常思疑地问。

赵烈文凝睇好久,问:"大人,这吹箫的少年是谁?""你看看照片的背后。"曾国藩说,手中的书已合拢,重新放到书架上去了。

"过一会欧阳小岑也来。今晚我做东,请你们二位。"曾国藩很可贵宴客,今晚这餐饭既是与欧阳小岑话别,又是为了报答他送了这套《船山遗书》。赵烈文则被拉来作陪。

"恰是。"

赵烈文把照片翻过身来,看到一行字"老中堂惠存。鉴园仆人赠"。

曾国藩重新坐到太师椅上,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赵烈文又把照片翻畴昔,再细细凝睇着,说:"真是个漂亮美少年。"隔一会,又自言自语:"美则美矣,然非尊彝重器,不敷以弹压百僚。"曾国藩随口答道:"貌虽不厚重,聪明则过人。""聪明固然聪明,不太小聪明耳。"赵烈文将照片置于茶几上,毫无顾忌地说,"见时势之不得不仰仗于外,即曲为弥缝。前向与倭相相争,无回身之地,忽而又解释。这都是恭王聪明之处。然此则为随事称量轻重、推断情势之才,至于己为何人,所居何地,应如何发愤,仿佛全在理睬。凡人有所成绩,皆志气作主,恭王身当姬旦之地,无卓然自主之心,位尊势极而虑不出庭户,恐不能无覆餗之虑,怕不是浅智薄慧之技所能幸免。"赵烈文这番群情,曾国藩在内心也有些同感,但他不忍心指责恭王,恭王毕竟有大恩于他,且其亦有本身的难处,不是局外人所能晓得的。他避开对恭王的群情,转向另一个话题:"本朝君德甚厚。就拿勤政来讲,事无大小,当日必办。即此一端,便能够超越前代。前明嘉靖帝在位四十五年,前前后后加起来,临朝之日不会超越三年。本朝历代天子,非沉痾不缺一天,真是前朝少有。又如大乱以后而议减征,饷竭之日而免报销。数者皆非亡国行动,足下觉得何如?""数者皆非亡国行动"一句话,使赵烈文颇觉不测,他于此窥视出曾国藩对国事蜩螗的忧愁不满的心机,摸索着说:"大人问卑职对本朝君德的观点,请恕卑职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肆。""这里没有外人,你尽管放心说。"曾国藩微微一笑。

"他送我甚么礼品?我刚从他那边来。"曾国藩迷惑不解。

获得鼓励,赵烈文的胆量更大了,遂痛快陈词:"天道穷远难知,不敢妄对。卑职觉得,自三代今后,论强弱非论仁暴,论情势非论德泽。比如诸葛亮辅蜀,尽忠极力,民气拥戴,而卒不能复已绝之炎刘;金哀宗在汴,求治颇切,而终不能抗方张之强鞑。人之所见不能甚远,既未能够一言而决其必昌,亦不得以一事而许其不覆。议减征,说来是仁政,但创自外臣,本非朝廷旨意;免报销,当然显得宽大,但饷项原就是各省自筹,无可当真,不如做个顺水情面。这些都是取巧的手腕。至于勤政,的确为宿世所罕见,但小事以速办而见长,大事则常常以草率而致误。以君德卜国之盛衰,当然不错,但复兴气象,第一贵得人。卑职看本日中枢之地,实未有房、杜、姚、宋之辈,若仅以勤政之情势而求复兴,恐未能如所愿。"赵烈文这些论点,曾国藩深觉得然。恭王聪明而不能镇百僚,文祥朴重而范围局促,宝鋆矫捷但不满人丁,有节操的仅倭仁一人,却又才薄识浅。时势尽在军机,而军机这班要员就是这般,国事如何能希冀?内心虽如许想,嘴上却不能附和赵烈文的不恭之言。他要再听听这位见事深细的幕僚对朝政的观点,遂含笑道:"本朝干纲独揽,亦宿世所无。凡奏折,事无大小,径达御前,毫无壅蔽。即如沅甫参官秀峰折传到御座前,皇太后传胡家玉面问,仅指折中一节与看,不令睹全文。稍后放谭廷襄、绵森二人去湖北查办,而军机处尚不知委曲。一女主临御而威断如此,亦古来罕见。"赵烈文嘲笑道:"当今太后办事,确如大人所言,其诡秘之程度,连军机大臣都没法晓得,太后亦矜矜自喜此中手腕。然女流之辈毕竟不晓得,威断在俄顷,而蒙蔽在今后。劈面都唯唯诺诺,谨遵循办,一出外则恣肆欺蔽,毫无顾忌。一部《红楼梦》,把这类脸孔都写绝了。卑职偶然想,堂堂大清王朝,竟如同一座百年贾府,内里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不久就会有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一天到来。"赵烈文的话说得如此明白可骇,令曾国藩愁闷不安,正想为太后辩论两句,欧阳兆熊应邀来了。他从速间断这番说话,叮咛摆菜用饭。本来兴趣很浓的一餐告别晚宴,却是以而吃得不甚畅快,待欧阳兆熊和赵烈文告别回家后,曾国藩的心潮仍不能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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