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初次陛见太后皇上,曾国藩大失所望
拂晓起。早餐后,写昨日日记。辰正趋朝。巳正叫起,僧王之子伯王带领入见。进门即跪垫上。皇太后问:"你此次来,带将官否?"对:"带了--个。"问:"叫甚么名字?"对:"叫王庆衍。"问:"他是甚么官?"对:"记名提督,他是鲍超的部将。"问:"你这些年见得好将多否?"对:"好将倒也很多,多隆阿就是极好的,有勇有谋,此人可惜了。鲍超也很好,勇多谋少。塔齐布甚好,死得太早。罗泽南是好的,杨岳斌也好。目下的将材就要算刘铭传、刘松山。"每说一名,伯王在旁叠说一次。太后问海军的将。对:"海军现在无良将。长江提督黄翼升、江苏提督李朝斌俱尚可用,但是二等人才。"问:"杨岳斌他是海军的将,陆路何如?"对:"杨岳斌善于海军,陆路调剂差些。"问:"鲍超的病好了不?他现在那边?"对:"传闻病好些。他在四川夔州府住。"问:"鲍超的旧部撤了否?"对:"全撤了。本存八九千人,本年四月撤了五千,八玄月间臣调直隶时,恐怕惹事,又将此四千全行撤了。皇上如要用鲍超,尚可再招得的。"问:"你几时到任?"对:"臣离京多年,拟在京过年,朝贺除夕,正月再行到任。"问:"直隶空虚,处所是要紧的,你须好好练兵。吏治也极废弛,你须当真清算。"对:"臣也知直隶要紧,天津、海口尤其要紧。现在本国虽和好,也是要防备的。臣要去时老是先讲练兵,吏治也该清算,但是臣的精力现在不好,不能多说话,不能多见属员。这两年在江南见属员太少,臣心甚是抱愧。"属员二字,太后未听清,令伯王再问,余答:"见文武官员便是属员。"太后说:"你实心实意去办。"伯王又帮太后说:"直隶现无军务,去办必好。"太后又说:"有好将固然往这里调。"余对:"遵旨,极力去办,但恐怕办不好。"太后说:"经心极力,没有办不好的。"又问:"你此次走了多少日?"对:"十一月初四起行,走了四旬日。"退出。散朝归寓。中饭前后共见客(漏字),坐见者七次,沈经笙坐最久。未正二刻,出城拜李兰生,归寓已灯初矣。饭后与仙屏诸君一谈。旋写日记。二更三点睡。
"涤翁,你刚进京,还不清楚,这些年京师的怪事多得出奇。比如这件事,我如何也不能了解。信喇嘛教的人都说,若身后额骨琢成念珠,为高僧佩带,其魂便长依佛门。高僧从不承诺世人的要求,一旦承诺,求者就比如乍膺九锡,大家庆祝。寿元因作过尚书,又加上对喇嘛礼之甚恭,才气得此殊荣。""京中的大官们如何都如许胡涂了?""涤翁,我念几首《一剪梅》给你听听,传闻是个江南才子写的,专为中外大官们画像。"周寿昌点头晃脑地吟了起来--
十四日
慈安太后的问话虽多,但最好答复,曾国藩不要作任何思虑。他答道:"臣前在礼部当差。""曾国荃是你的胞弟?"慈安太后又换了一个话题。
曾国藩分开京师已整整十七年了。当绿呢轿车进入彰义门洞时,他不觉心头一热,无声念叨:北京啊,北京,明天总算又见到你了!轿车穿过广安门,在一条狭长的街道上缓缓行驶。这一带是原金朝的中都城,繁华的往昔早已跟着汗青烟云畴昔,剩下的只是一些陈旧低矮的民房和窄陋的街巷胡衕。出了宣曜门,很快便进入正阳门大街。远远地能够瞥见闪烁着明黄色采的宫殿群了,辇毂重地雍容高贵的不凡气度终究呈现在视线。曾国藩看着看着,视野垂垂恍惚,心底思潮翻卷。十七年了,多么不平凡的十七年啊!当年雄浑轩昂的礼部右侍郎,已被凡人不成设想的艰巨险阻、哀伤惊骇、委曲打击、苦心机虑,打磨得两鬓如霜,两颊如削,疲弱得似接受不起轿窗传扬起的风沙。这十七年间的腥风血雨,究竟靠甚么挺过来了呢?是靠青年期间立下的大志壮志?靠镜海师所传授的理学涵养?还是靠对三朝皇恩的酬谢之心?这十七年来所做的统统,究竟又是图的甚么呢?为名标青史、流芳百世?为保护名教、拯民水火?还是为了面前这座都城,以及住在这里的大大小小的官吏和他们的主子?
"你一起上来也还温馨吗?"这是慈安太后在发问了。
车轮在泥土路上辗过,留下两行浅浅深深的辙印,将绿呢轿车拉向进步,京师惯常的臭气臊气一阵阵袭来。曾国藩只感觉胸中作呕,脑筋发胀,进京途中重新抖擞的精力,被面前的气象打得七零八落。他痛苦地自问:辛辛苦苦与长毛、捻军斗争了十七年,莫非保下来的竟是如许一座江河日下的都城?如许一批庸碌荒唐的官吏?
"那边人多?"
宦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势逞豪杰,一味圆融,一味谦恭。
"你带兵多少年?"还是慈安太后的声音。
"不是堂官,是克日一个跑红的优童。"周寿昌淡淡一笑。
慈安太后问的话,满是闺阁中妇人的闲谈家常,可有可无,不着痛痒。慈禧太后号称短长,有关大事纯系她一人发问,曾国藩当真地把她三次召见所问的每句话都重新回想了一遍,慈禧体贴的是三件事:江南撤勇、湘军将领及直隶练兵。他细细地揣摩着这三件事,将它贯穿起来,看出了慈禧的心机:把江南的勇都撤光,能兵戈的将领带到直隶,在直隶练出一支精兵来拱卫京师。至于召见之前,他所假想的首要事情,诸如江南的吏治盐政、百姓的糊口、人才的保举以及捻乱停歇后皖、豫、鲁省的规复,另有机器局的扶植、如何抵抗洋人等等长治久安之策,几近无一句触及到。是慈禧无私,心中只要她和她儿子的宝位?还是她的才具实在平常,不敷以虑及到这些迫不及待的民生国计?曾国藩的脑筋里俄然浮起李商隐的诗来:"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不幸半夜虚前席,不问百姓问鬼神。"慈禧虽未问及鬼神,但也不问及百姓。国度就把握在如许的太后、皇上手里,能希冀它四海安夷、国运隆盛吗?他暗自摇了点头。
轿车颠末天桥,来到珠市大街口。这里商贾云集、车水马龙,板章巷口有一个临时搭起的木棚子,棚子里的灶台上有一口龙头大锅在冒着热气,棚子四周堆积着上千个乞丐。时已三九寒冬,这群乞丐无一人有件完整的衣裤,好些人的上身挂着松柏树枝,盼望靠它来抵抗风沙。他们浑身污垢,抖抖颤颤地。围在锅边的在吵喧华闹,老远便把手中的破碗递畴昔。后边的乱七八糟地排着长队,破碗烂钵不是拿在手上,而是覆扣在头顶。曾国藩心中恻然,不忍看下去,将脸掉向左边轿窗。这时,一辆围着红障泥的大鞍车飞也似的从窗边闪过,一阵灰尘飞扬,老远地,还听得见马脖子上的银铃响声。
曾国藩实在不忍心听她说下去,想了一下说:"一个月后,叫令坦到保定来找我。"塔齐布夫人和女儿叩首不止。见曾国藩如此慨然应诺,塔齐布次弟阿凌布夫人也忙过来,求道:"垂白叟开恩,薄命女人的大女儿后年也要过门,求垂白叟也给她的夫婿一碗饭吃吧!"曾国藩颇觉难堪。多少湘村夫,包含像南五舅儿子那样的嫡亲跑到安庆,跑到江宁,千求万求,求他收留,他都没有承诺,为塔齐布半子谋个差事已是大大例外,这下又来一个,往那里安插呢?见曾国藩不开口,阿凌布的女人叩首如捣蒜。塔母说:"曾大人,老身给您下跪了。"说着就要起家。慌得曾国藩忙扶住,连声说:"行,行,下个月一同来保定吧!"塔母叮咛备饭接待,曾国藩说:"老伯母,国藩琐事多,不能久坐了。"说着从靴页里抽出一张硬纸来,双手递上去,"这是一千两银票,您白叟家收下,就算是国藩的一点贡献。"塔母又流下泪来,推让几下后收了。
"是的。"曾国藩趁此机遇抬开端来,向前面敏捷扫了一眼,然后从速垂下,答,"臣在江南的事都办完了。"就这一眼,他已将面前的布局看清楚了。皇上端坐在正面宝座上,身材仿佛较肥胖,面孔惨白,一脸稚气,眼睛望着远远的门帘子,并不看他。刚才说话的太后坐在北面,南面也坐着一名,两位太后的前面都放着一层薄薄的黄幔帐。曾国藩已参军机处得知,召见时慈安太后坐南,慈禧太后坐北。是以,刚才的问话出自慈禧太后之口。
"捻寇灭后不久都撤了。"曾国藩答。他神情严峻,背上已垂垂发热。
"臣出京十七年了。"
"曾国藩,你在江南的事都办完了?"说第一句话的阿谁女人终究开腔了。
曾国藩的身边坐着明天特地出城驱逐的周寿昌。昔日的风骚才子,现在也是五十四五岁的人了,现官居翰林院侍读学士。他身穿深紫色汉瓦团花库缎驼毛长袍,罩一件麂皮军机坎,因为安逸,加上又会保养,他的气色很好,与仅大三岁的同亲老友比拟,好像有两个辈分之差。昨夜在驿馆里两人谈了大半夜,周寿昌另有很多话要说,见曾国藩入城来气度凝重,沉默不言,也不便开口。
三次召见结束,曾国藩感慨很多。皇上自始至终沉默不语,未出一字纶音。虽说年纪小,有母后做主,也能够不发言,但到底当了八年的天子了,几句套话总能够说得上的。曾国藩想起先前在翰苑供职时,老辈翰林谈起圣祖康熙爷来,大家崇拜不已。九岁即位,十二岁就亲身讯断政事,十七岁除鳌拜个人,二十岁定削藩大计。正因为有如此雄才大略的皇上,才有超迈汉唐的丰功伟绩。现在国度多难,民气涣散,正需求一个能用强力窜改乾坤的帝王,看来,十四岁的孱羸天子不是那号人物。
"撤的以安徽人最多,湖南也有一些。"见慈禧太后并没有就二万三万的数字查问下去,曾国藩略松了一口气。
这天深夜,身上癣疾又发作了,痒得醒过来。他蓦地想起,每天在权贵红火中酬酢,萧瑟了一批已经式微下去的昔日师友,于心说不畴昔。此中尤有两户人家,至今未去拜访,更是太不该该!
这一夜,曾国藩彻夜不眠。赏紫禁城骑马,这是皇家赐与年高德劭大臣的一种极高礼遇,且一进城便召见,也说了然两宫太后的渴念之情。皇家恩德深重啊!深受程朱理学熏陶的武英殿大学士在内心反几次覆地念叨着,进城时的不快心境已经消逝,十七年来的辛苦委曲,仿佛都让这道圣旨给酬谢了。
曾国藩尚未走到干清门,军机大臣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便闻声而出,一同把他迎进军机处。咸丰二年曾国藩离京时,文祥任工部主事,宝鋆任翰林院侍读学士,沈桂芬任翰林院编修,李鸿藻刚在这一年点翰林。论职务,都在曾国藩之下;论科名,除宝鋆与之同年外,别的也都是长辈。四个军机大臣在曾国藩的面前甚是谦恭。
"你兄弟几个?"
大臣经济在安闲,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昏黄,驳也无庸,议也无庸。
"路上很温馨。"曾国藩答,"起先恐怕有游勇惹事,成果一起倒也安然。""你出京多少年了。"慈安太后再问。
从塔齐布家里出来,曾国藩心头沉重:曾任提督的满人塔齐布身后尚且如此冷落,那二万多名阵亡的中下级军官和浅显湘勇的遗孤不是更不幸吗?
曾氏去塔家,在同治七年十仲春十九日。当天的日记中记道:"又至塔军门家,直延入上房,具酒相待。其母八十岁,相对涕零。其弟咸丰四年已死,其次弟本年八月十三日死,其两弟妇寡居,并出拜见。三兄弟皆无子,仅塔军门一女,次弟阿陵布四女。亲房无可秉承之人,实为可惨。其妹其女并出拜见,泣求汲引其婿等。"出了穆府,他又雇了一辆骡车,悄悄来到丝线胡衕塔齐布家。塔齐布兄弟三人,三弟先他死于咸丰四年,次弟又不幸在本年八月病逝。三兄弟皆无子,只存四女。塔母已八十岁。传闻曾中堂亲身登门拜访,老太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亲到大门驱逐,身后跟着一群孀妇弱女。曾国藩一见,内心甚是凄怆。他亲身扶着塔母来到大堂,然后向白叟家行子侄辈大礼,吓得老太婆忙站起行礼。曾国藩密意地谈起塔齐布和他一起创办湘军的艰巨,奖饰他是可贵的将才,勾起塔母对亡儿绵绵不断的思念和家道中落的悲伤,老纵横,紧紧抓住曾国藩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曾国藩很难过,安抚道:"白叟家,国藩就比如您的儿子,待我安设好后,再派人接您白叟家去保定住。"塔母用力摇点头,终究开了口:"有你这句话,我死也心安了。只怪我儿子命薄福薄,不能长随你如许的好人。"旗人妇女本来风雅,塔齐布的夫人也不躲避曾国藩,这时拉着女儿跪在他的面前,泣声说:"垂白叟,不幸塔齐布平生只要这点骨肉,她一个女儿家天然做不了甚么,小时她父亲为她订了一门婚事,来岁就要过门,求垂白叟看在她父亲的分上,给小女夫婿谋一个差事。"说罢,想起丈夫来,不觉失声痛哭,语不成声地诉说着。
"你之前在礼部?"
五更起,寅
"是臣胞弟。"
看看已近巳正,还不见叫起,曾国藩有点急了。正在这时,年近八十的镇国将军奕山走出去传旨。鸦片战役期间,奕山在广州挂起白旗,向英国侵犯者义律投降,辱国丧权,激起公愤,被锁拿都城,拟处以大辟。只因是道光帝的侄子,才免于一死。厥后又放出,予以重用。为国度博得声望的豪杰林则徐死去已近二十年,给祖宗丢脸的懦夫却仍然硬结实朗地活着。天道不公!曾国藩的脑筋里瞬时候闪过这一动机。即将面圣的非常时候不容他多想,他从速回过神来,跟在奕山的前面,左转进了西长街,然后跨进遵义门,养心殿便呈现在面前了。
"撤的多少勇?"又是慈禧太后的声音。
拂晓起。早餐后写昨日日记。辰初三刻趋朝。在朝房晤旧友甚多。巳正叫起,六额附带领入养心殿。余入东间门即叩首,奏称臣曾某伸谢天恩。起行数步,跪于垫上。皇太后问:"你造了几个轮船?"对:"造了一个,第二个现在方造,未毕。"问:"有洋匠否?"对:"洋匠不过六七个,中国匠人甚多。"问:"洋匠是那国的?"对:"法国均。英国也有。"问:"你的病好了?"对:"好了些。前年在周家口很病,客岁七八月便好些。"问:"你吃药不?"对:"也曾吃药。"退出。散朝归寓。见客,坐见者六次,中饭后又见二次。出门,至东城拜瑞芝生、沈经笙,不遇。至东城拜黄恕皆、马雨农,一谈。拜倭艮峰相国,久谈。拜文博川,不遇。灯初归。夜与曹镜初、许仙屏等久谈。二更后略清理零事。疲惫殊甚,三点睡,不甚成寐。
"你跪安吧,明天再递牌子。"慈禧太后终究说话了。
"你畴前在京,直隶的事天然晓得。"问话的换成了慈禧太后。
卯初二刻,曾国藩乘轿来到景运门外,内廷官员在门边恭迎。他下轿进了门,这里已是一片光辉灯火。景运门的右边是干清门,这是内廷的正门。清朝从顺治到道光,这里是历代天子御门听政的处所,咸丰今后则多改在养心殿。干清门的右边一向到隆宗门,有一排矮小的连房。连房西头是外务府大臣办事处,东头是侍卫值宿房,中间是军机处。现在,这里已端坐几位当朝核心人物。他们在等待早朝,并预知曾国藩本日陛见,都想趁此机遇先睹这位名震寰宇的一等侯爷,和他说上几句话。
奕忙跨上一步,双手扶住,说:"老中堂免礼!"携起曾国藩的手,一起进了军机处。
作为大学士,既已到京师,大要上也得做出个到职视事的模样。召见结束后的次日,曾国藩便至内阁到大学士任。他先到诰敕房换衣,然后在武英殿大学士公案前坐一下,又到满本房里看了一看,再进大堂。大堂里横列六张大书案。东面三张为满大学士的坐位,西面三张为汉大学士的坐位。曾国藩在西面第一张书案边坐下。立时便有内阁学士、侍读学士、中书等数十人前来拜见。当值的侍读学士送来两个文件,曾国藩略为浏览一下便签了字。内阁名为正一品衙门,位在六部之上,榜样百僚,实在没有大权,只在天子授意下措置一些平常政务。雍正时设立军机处,又分出内阁大部分要事,因而内阁之权更轻,只办理一些例行事件。正因为如许,内阁大学士和协办大学士便能够成为一种加衔,不必到任。
自从道光二十年散馆后得见天颜,这已是第三代圣主了。皇上尚不到十四岁,少年天子是个甚么模样,他想清楚地看一眼。两宫太后都还年青,西太后聪明过人,传闻有当年则天女皇之风,对国事措置的才气究竟如何,他也想亲身衡量一下。明天召见,皇上和两位太后会提出些甚么题目呢?他假想很多能够问到的事,又一一在内心作了答复。就如许想来想去,自鸣钟铛铛响了四下,窗外仍然乌黑一团。曾国藩起床,盥洗结束,盘腿在床上静坐半晌,然后用饭。
十五日
正说得投机,内里报恭王到。曾国藩等一齐走出门外。只见恭王正在几个贴身侍从的伴随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来。曾国藩想起这些年来恭王对本身的保举、信赖、依畀,心中感激不尽。他从速趋前两步,口里念叨:"草泽曾国藩叩见王爷。"说着便要下跪。
"甚么?"曾国藩惊得几近要从轿车里站起来。他好歹也在京师呆过十三四年,畴昔从未听过有这等怪事。
穆彰阿自咸丰帝即位不久罢相后,便一向抱病蜗居,直到咸丰六年归天。昔日相府显赫一时的阵容早已荡然无存。儿子虽多,却无一个成器,空荡荡的宅院里冷冷僻清,杂草丛生。宅子里现住着第七子萨善、九子萨廉,一见到曾国藩,两兄弟百感交集、涕滂湃,将他紧紧抱住。曾国藩问他们糊口有无困难。萨善说:"蒙先父留下的微薄遗产,度日尚不难,只是克日脱稿的先父年谱,则无资付劂。"说话间,萨廉拿出一叠墨稿递过来,说:"中堂大人如有空核阅点窜,我们兄弟感激不尽。"曾国藩接过墨稿翻了几页,心中愀然,诚心肠说:"当年不是恩师提携,国藩哪有本日!稿子我带归去细细拜读。如有商讨之处,我自会提出来,特别是关于罢林文忠公和咸丰爷降旨这两件事,笔墨上都要细心考虑才是。"萨善说:"我们兄弟学问陋劣,这些处所笔墨上如有不当,请中堂大人干脆删去重写。"曾国藩点点头,问:"你们筹议一下,恩师年谱要刻多少部。"萨廉说:"我们兄弟合计过,光自家人就有三百余口,先父生前弟子甚多,起码要一千部才发得开。"曾国藩无可何如地笑了笑,说:"自家人保存不在话下,令尊生前的弟子,至今另有几人与尊府来往?" 萨善、萨廉哑了口。
"寿元还健在吗?他家明天是祝寿还是娶媳妇?"曾国藩小声地问周寿昌。
"那又是干甚么?"
"优童?"曾国藩惊奇不已,"一个优童敢坐红障泥大鞍车?""涤翁,你这是二十年前的老皇历了。"周寿昌笑起来,"现在京师最看重的就是优童,比我们这些翰林学士的身价都高。达官朱紫、朱门公子挟带一个色艺俱佳的优童赴酒楼,一桌酒花二三百两银子,这类事在京师不算消息。优童之居,拟于朱门贵族。其厅堂陈列灿烂夺目,锦幕纱橱,琼筵玉几,结翠凝珠,如临春阁,如结绮楼,神仙见了都要吃惊。""京师民风,竟然废弛到了这等境地!"曾国藩很气愤。
"撤的二万人,留的三万人。"不是讲都撤了吗,如何还留有三万,比撤的还多?曾国藩本身已发觉这中间的冲突,内心一急,背上的热气当即变成汗水。
十六日
曾氏在京期间,于同治七年十仲春二十八日去过穆彰阿故居。当天的日记有如许的记录:"至穆帅相旧宅,见其七世兄萨善、九世兄萨廉,不堪盛衰今昔之感。"先一天的日记有"在轿上浏览穆相国彰阿年谱"的话。
穿过繁华而混乱的大街冷巷,曾国藩一行居住东安门外金鱼胡衕贤能寺。早有吏部官员禀报两宫太后。傍晚,吏部侍郎胡肇智亲来贤能寺传旨:"赏曾国藩紫禁城骑马,明日养心殿召见。"曾氏于同治七年七月二十七日奉到调补直隶总督的上谕,十一月初四日,离金陵城乘船北上,十仲春十三日到达北都城,下榻东安门外贤能寺。十四日,即受慈禧召见。十五日再次召见,十六日第三次召见。关于这三次召见时的对话,曾氏在日记中有较详细的记录。兹将曾氏十4、十5、十六三天的日记誊写以下。
曾国藩从速叩首跪安,托着帽子起家,一步步后退,直退到门帘边,才渐渐回身出门。
"勇都撤完了吗?"慈禧太后又问。
"畴前老是带兵,这两年蒙皇上恩情,在江南仕进。"答到这里,曾国藩的严峻表情开端败坏下来。
坐下后,奕把曾国藩细细打量一番,轻声说:"中堂衰老多了!"一句话,说得曾国藩热泪盈眶,哽着喉咙答:"十七年前草泽离京时,王爷尚是英迈少年,不想本日重见,王爷也已步入中年了。"奕说:"这些年来,老中堂转战疆场,备尝艰险,祖宗江山,实赖保卫,阖朝文武,咸对老中堂崇拜感激!"曾国藩听了这几句知心话,一时血液沸腾,哽咽着说:"全仗皇太后、皇上齐天洪福,靠王爷庙谟硕画,草泽何功之有!但愿从今今后,四海安夷,国运隆盛。"众军机一齐说:"这统统全赖老中堂的经纬大才!"过一会儿,惇亲王奕誴、醇郡王奕譞、钟郡王奕詥、孚郡王奕譓以及六部九卿都连续来到,大师如同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曾国藩,昔日庄严温馨的军机处变得热烈起来。
"应甫,你看清了吗,刚才畴昔的是哪个衙门里的堂官?"曾国藩皱着眉头问。
正一刻也。饭后趋朝。卯初二刻入景运门,至外务府朝房一坐。军机大臣李兰生鸿藻、沈经笙桂芬来一谈。旋出迎候文博川祥、宝佩衡銎,同入一谈。旋出迎候恭亲王。军机遇毕,又至东边迎候御前大臣四人及悖王、孚王等。在九卿朝房久坐,会晤卿寺甚多。巳正叫起,奕公山带领余入养心殿之东间。皇上向西坐,皇太后在后黄幔以内,慈安太后在南,慈禧太后在北。余入门,跪奏称臣曾某恭请圣安,旋免冠叩首,奏称臣曾某伸谢天恩。毕,起行数步,跪于垫上。太后问:"汝在江南事都办完了?"对:"办完了。"问:"勇都撤完了?"对:"都撤完了。"问:"遣撤多少勇?" 对:"撤的二万人,留的另有三万。"问:"那边人多?"对:"安徽人多。湖南人也有些,不过数千。安徽人极多。"问:"撤得温馨?"对:"温馨。"问:"你一起来可温馨?"对:"路上很温馨。先恐有游勇惹事,却倒安然无事。"问:"你出京多少年?"对:"臣出京十七年了。"问:"你带兵多少年?"对:"畴前老是带兵,这两年蒙皇上恩情,在江南仕进。"问:"你畴前在礼部?"对:"臣前在礼部当差。"问:"在部几年?"对:"四年。道光廿九年到礼部侍郎任,咸丰二年出京。"问:"曾国荃是你胞弟?"对:"是臣胞弟。"问:"你兄弟几个?"对:"臣兄弟五个。有两个在虎帐死的,曾蒙皇上非常天恩。"见面。问:"你畴前在京,直隶的事天然晓得。"对:"直隶的事,臣也晓得些。"问:"直隶甚是空虚,你须好好练兵。"对:"臣的才力怕办不好。"旋叩首退出。回寓,见客,坐见者六次。是日赏紫禁城骑马,赏克食。考虑谢恩摺件。中饭后,申初出门拜客。至恭亲王、宝佩衡处久谈,归已更初矣。与仙屏等久谈。二更三点睡。
第二天又是巳正时,由当年辅政八大臣中独一没受惩办的六额驸景寿带领,走进养心殿东暖阁。皇太后、皇上再次召见,问了问他的病情及造洋船的事。第三天,由僧格林沁之子袭亲王伯彦讷拉祜带领,在养心殿东暖阁第三次接管召见。慈禧太后扣问这些年来有哪些好的带兵将领,又谈起直隶练兵的事,要他实心实意去办。
"臣兄弟五个,有两个在虎帐死的,皆蒙皇上非常天恩。"曾国藩说到这里,内心微微一颤,他想起了庐山黄叶观里的温甫。温甫走后的最后几年,曾国藩不时提心吊胆,今后见无声无息的,也就渐渐心安了。常常想到要去看看,又感觉不当,一向也没有去成。客岁到江西查访,他下了最大决计,要去看望孤身学道十年的六弟。他借口歇息几天,住到庐山脚下一个小旅店,把伴随的江西官员打发走后,在一个乌黑的夜里,陈广敷带着温甫下山来到旅店,兄弟会晤,谈了一个多时候。所幸温甫在广敷的开导下,表情倒还安宁,给曾国藩很大的安抚。温甫希瞥见见妻妾和儿子,他也承诺了,只是一再叮咛不要泄漏出去。还好,温甫家眷在庐山住了半年,外人也不晓得。固然如此,当着太后的面再次扯谎,他仍觉心虚。
"寿元活得很结实。他家明天的喜庆我晓得,不是祝寿,也非结婚。"周寿昌是个几十年的京师通,他甚么都晓得。
奕山把曾国藩领到东暖阁门边,本身先出来了。立即,内里传出一句清澈动听的女人声音:"叫他出去吧!"曾国藩晓得这是皇太后开的金口,他下认识地正了正衣冠,挺直身躯。奕山走到门边,沙哑着喉咙喊:"传曾国藩!"两个寺人打起明黄缎棉帘,曾国藩哈腰进门,走前两步,双腿跪下,叫道:"臣曾国藩恭请圣安!""曾国藩免礼。"又是一句好听的女人京腔,只是音色比先前一句温和些。曾国藩内心在猜想:前一句或许是慈禧太后的决定,刚才这一句能够是慈安太后的客气。慈安太后待人刻薄,这一点他早有所闻。曾国藩摘下插着双目炫翎的珊瑚红顶帽,将它放在右手边,低下头去,大声说:"臣曾国藩伸谢天恩!"然后连续叩了三个头,青砖地收回三下沉厚的响声。叩完后,他站起来,右手托着大帽子,向前走数步,在正中一块软缎垫子上跪了下来,恭听天语。
轿车进入拉冰胡衕,一座大官府第门前车马堵塞,贺客络绎,鞭炮声不竭。曾国藩模糊记得,这是前工部尚书寿元的家。
他回到贤能寺,案桌上的请柬已经堆了一尺多高。要在平常,他会根基上不予理睬,但此次分歧。一来此为京师重地,聘请者的职位多数显赫首要,且京师最讲应酬,又是势利之薮,不能等闲回绝别人的聘请。二来离京多年,他也想借此机遇与故旧见面,叙叙云树之思。他将相邀的帖子一一摆开,大抵排了个日程,并叮咛纪鸿重视到时提示。
"两位世兄真不懂油滑,你美意送给他们,只怕他们还不想接哩!"曾国藩神采凄然地说,"稿子我先带到保定去,看后再送来,二位就在本宅雇人刻印五百部,统统用度,都由我出。"萨善、萨廉感激不迭。两兄弟又陪着曾国藩到院子里各处走了走。这些熟谙的房屋草木,勾起曾国藩心中万缕怅意。繁华已矣,人去楼空,此情可待成追思,只是当时已怅惘。他终究受不了感情的沉重压力,仓促与萨善兄弟告别。
曾国藩走出养心殿,来到干清门时,只见丹墀高低和两旁回廊里,早已堆积着上百名大小官员、寺人,他们全都以惊奇的目光远远地望着他,悄悄地交头接耳,直到他走出景运门。
他不知如何答复这个题目,稍停一下,说:"直隶的事,臣也晓得些。""直隶甚是空虚,你须好好练兵。"慈禧太后持续说。
清承明制,大学士办事的处所设在翰林院,因而曾国藩又到翰苑去了一趟。先在典簿厅换衣,次至大堂一坐,到圣庙施礼。再到典簿厅换衣后,到昌黎庙施礼,又到清秘堂一坐。翰林院学士、编修平分批前来叩见。曾国藩一一含笑作答。想开初进翰苑时未到而立,现在已近花甲了。光阴悠悠,时不我待,去日已多,来日苦短。当他走出翰林院时,心中涌起的是一股莫名的怅惘。
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流芳身后更无穷,不谥文忠,便谥文恭。
"这件丧事,你是不管如何都想不到的。寿元已蒙喇嘛高僧开恩,承诺在他身后,把他的额骨琢为念珠。"周寿昌奥秘地笑了笑。
曾国藩明白了,本来调任直隶总督的目标,是要他来练兵。直隶能练出甚么好兵来呢?天下的好兵源只要湖南,湖南人却又耐不了北方的苦寒和面食。曾国藩不能接管这个任务,但又不能顶撞,只得委宛地说:"臣的才力弱,且精力日衰,恐怕办不好。"一语奏上去,好久不见覆信,曾国藩的背又开端湿了。
这今后,他便是按日程所排去赴宴。有各科弟子公请,有甲午、戊戌两科同年公请,有直隶籍京官公请,有江苏通省公请,有湖南京官公请,有倭仁、朱凤标、瑞常三不异请,有文祥、宝鋆、李鸿藻、沈桂芬合请,有恭亲王专请,另有周寿昌、吴廷栋、潘祖荫、许仙屏等旧友的私请等等。每宴后必有戏,每天回寓所时都要到二更半夜,弄得他倦怠不堪。
第二天,原定皖籍京官公请,曾国藩借病推委。他换了布衣小帽,偷偷地来到当年的恩师权相穆彰阿旧宅。
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大师襄赞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
半晌之间,养心殿东暖阁里阒寂无声。曾国藩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