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英雄不可自剪羽翼
"老中堂请听卑职申明。"杨岳斌忙以手拦住说，"卑职另有两件护身坎肩，足可在疆场作防身之用。这件之以是送给大人，一来是它轻软，大人体弱，粗笨的坎肩不宜；二来这件坎肩乃家父留下来的，意义不普通。大人，您老虽不上疆场，但也要防备刺客。"曾国藩想起几次遇刺的旧事，深觉杨岳斌的话有事理，遂不再推让："这是令尊的遗物，我收下心中有愧。""实在，这也不是家父的东西，家父给我这件坎肩时，提及了它的来源。""它的来源如何？"曾国藩很有兴趣地问。
"太祖以武功初创天下，八旗后辈向以刀马工夫定好坏。入关以后，采取范文程的建议，推许孔孟，开科取士，以艺文教养士民。自当时起，文职便高于武职。以武职改授文职的事极其罕见，在你之先，只要三例。"曾国藩右手迟缓地梳理垂在胸前的长须，以慈爱的目光望着杨岳斌，"一例是顺治朝徐湛恩以侍卫改郎中，一例是乾隆朝黄廷桂以提督改总督，一例是嘉庆朝杨遇春以提督改总督。两百多年来，你是第四例由武职改任文职的人。厚庵呀，你可要好自为之。"曾国藩父亲般的体贴使杨岳斌冲动万分："卑职必然服膺老中堂的教诲，不负圣恩。"说着，翻开随身带来的承担，从中取出一个布包来，充满豪情地说，"卑职此去陕甘，路途万里，不知何时再得相见。这里有一件护身坎肩，送给老中堂，就算是卑职拜别时的一点小礼品。""厚庵，你这是做甚么？"曾国藩停止抚须，但并没有伸手去接杨岳斌递过来的布包。
"老中堂，这是为朝廷着想。至于为老中堂你小我着想嘛，"杨岳斌略停半晌后，果断地说，"老镖师的临终遗言说出了一个共同的事理：不做豪杰则罢，既做豪杰，就不能自剪羽翼。老中堂自建立湘军以来，打扫了凶逆，也获咎了很多权贵。请恕卑职说句直话，老中堂本日的处境，恰是二十多年前你老送给汤鹏那副挽联中所说的：名满天下，谤亦随之。妒忌者，仇恨者，不满者，遍及朝野。老中堂已做了十多年的豪杰，事到现在，就必然要把豪杰做到底。倘若此时不顾统统地把全数湘军都裁撤，那么结果不堪假想。""你说说会有甚么结果呈现。"杨岳斌的话明显打动了曾国藩的心。
"厚庵，你说说，湘军该当保存多少报酬好？"实在地说，曾国藩也并不想把湘军一个不留地全数裁掉，他假想留下一万精锐。现在看来，这个数量少了。
"老中堂，当年若不是你老的指导，我哪有明天，我的统统都是你老种植的成果。"杨岳斌书读得未几，是个脾气丰富的人。曾国藩这些年来对本身的信赖、正视，他一向深深地感激。他统领外江海军，与承平军决死拼搏，与其说是尽忠王事，不如说是对曾国藩小我的戴德。而这一点，曾国藩早在海军建立之初便已看出端倪，以是历次战役中对杨岳斌保举都从优，也是以而有他的明天。
"老中堂，卑职晓得你须平生不回礼，也不喜好送礼的人，故卑职十多年来身受大恩，却一文礼品未送，但此次分歧，请你老务必赏光收下。"见杨岳斌说得诚心，曾国藩这才接过承担。翻开布包看时，只见鹿皮坎肩上，鱼鳞般地充满了薄精钢片，乌黑色的光芒照得他几近睁不开眼睛。"厚庵，你虽改文职，毕竟是武将出身，此去陕甘，仍要带兵兵戈。如许好的护身坎肩，穿在你的身上感化大，送给我有甚么用！你还是本身留着。"曾国藩把坎肩包好，递了返来。
"依卑职看来，大仗另有能够会打。假定过两年太后、皇上叫老中堂重新带兵上疆场，老中堂部下却无精兵强将，打不好仗，太后、皇上会如何对待老中堂呢？朝野官绅又会如何对待老中堂呢？" 曾国藩点点头。
与此同时，曾国藩以通报霸占金陵捷报一样的速率，将裁撤湘军的环境奏报太后、皇上，并特地夸大杀了抵抗撤兵、意欲不轨的正字营统领、投诚过来的前长毛将领韦俊，目前裁撤湘军一事正顺利停止，十仲春底将全数完成，十五万湘军水陆两支人马，届时只剩下一万人，若朝廷还嫌多的话，连这一万人也可不留。
厨子端上了晚餐。餐桌上，杨岳斌向曾国藩就教去陕甘后如何对付庞大的民事和军事。曾国藩尽平生阅识，一一作了详确的答复。
"依卑职看，要留三到四万人，起码要三万人，不能再少了。"杨岳斌不假思考地答复，"正字营全数斥逐，霆军也全数斥逐，只留下鲍超和宋国永等一批战将，老湘营、果字营各留三千人，吉字营留四千，合起来一万人。太湖、淮扬、宁国三个海军全数撤掉，长江海军二万人都留下来。老中堂，"杨岳斌说到这里，显得很冲动，他站起来大声说，"长江海军这几年固然也感染了虎帐风俗，吸食鸦片、嫖赌懒惰等征象在所不免，作为统带这支军队达十年之久的将领，有一点能够包管，那就是老中堂亲手建立的长江海军，对老中堂的虔诚是不消思疑的，它永久是庇护老中堂的一件牢不成破的坎肩。"杨岳斌的激昂之言使曾国藩深受打动，他悄悄地挥手号召："厚庵，我向来就把你和雪琴带领的长江海军视为我的命根子，我对它的宠嬖要赛过沅甫的吉字营。"杨岳斌坐下来持续说："我本来想借此裁撤的机遇，好好清算一下长江海军，可惜现在不可了。请老中堂务必尽快招回雪琴，让他做这件事。雪琴脾气刚烈，嫉恶如仇，用他来清算长江海军，比我要好。""是的，是要早点请雪琴返来。"在曾国藩的内心，已完整接管了杨岳斌的建议：起码留下三万人。
"厚庵，看来你送我这件坎肩的背后还另藏着别的内容。"曾国藩回过神来，又不自发地抚摩髯毛了。
"厚庵，你此次由武职改授文职，真是异数。"这个由他一手汲引，十多年来统领长江海军，为湘军最后霸占江宁立下了汗马功绩的部下，明天竟然能在刚过不惑之年便位为一方总督，曾国藩为杨岳斌的宦途顺利而欢畅，也为本身当年识豪杰于风尘当中的眼力而欣喜。他谛视看了看杨岳斌眉宇间那颗黑痣。黑痣圆润饱满，凭着曾国藩的相人实际，他信赖这个年青的总督正在好运当中。
"另有一点，卑职总有点担忧，怕今后老中堂部下无一兵一卒了，有人会挟嫌诬告老中堂，不提湘军的功绩，尽揭湘军的疮疤。当时皇上已长大，太后归政于他，他不知昔日的艰巨，只看到面前的承平，听信谗言，冷淡了老中堂。"曾国藩内心又是一怔。他很惊奇这个文采未几的海军统领，竟然想得比本身还要深长。是的，这两三年来，曾国藩几近还没有腾出时候来考虑皇上长大亲政的事，他总以为那还很悠远。经杨岳斌这一提示，他蓦地认识到，皇上本年已经九岁了，离亲政也只要几年了。真的，倘使到当时本身已无气力，未曾亲历艰苦的少年天子，岂不将如同阿谁少排主一样，等闲地辞掉本身这个大哥无用又树敌甚多的"镖师"吗？
"老中堂。"杨岳斌将上身倾斜畴昔，慎重地说，"目前陕甘回民动乱，朝廷派卑职去的目标在于平乱。陕甘绿营不能当此大任，卑职还将要求随带一支湘军去；若朝廷答应，将从海军中抽调。海军官勇能兵戈的多，且是卑职的老部下，刀光血火中过来的弟兄们，到底信得过些，以是请大人暂不要闭幕长江海军。大人要撤湘军，这当然是很贤明的决定。江南的大仗已经结束，再养一支十多万的人马，既破钞粮饷，减轻百姓承担，又让朝廷不放心，不是功德。何况仗打久了，虎帐老气很重，败北成风，若不裁撤，也会成事不敷，败露不足，故卑职对裁军完整拥戴。不过，卑职说句实话，传闻大人要把湘军全数裁掉，卑职觉得不管为朝廷着想，还是为大人着想，都不太安妥。这件事，卑职想了好久，请大人宽恕卑职的莽撞，听卑职说几句内心话。""你说吧，厚庵。"曾国藩动情地说，"多年来，我一向想多听你说话，但是你总说得很少，今后更刺耳到你说话了。你明天就在我这里吃顿便饭，也算是我给你饯行，你也就在我这里久坐些时候。""感谢老中堂，我也就不客气了。"杨岳斌说，"从保卫朝廷来讲，长毛虽垮，但余部仍很多，江南还未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淮河以北，捻军也日趋坐大，虽有淮军，到底不如湘军的经历丰富。若把湘军全数撤了，缓急之间，如何对付？大清朝立国以来，从未有一支节制三千里长江的海军；有之，乃大人亲手建立的长江海军。我大清正因为海军亏弱，以是二十多年来，本地一带备受洋人的凌辱，朝廷应接收这个惨痛经验，大力生长水兵，保卫我千里海疆。长江海军只要略加清算，再多装备些船炮，便能够成为我大清朝的第一支水兵。""厚庵，你说得对！"曾国藩对杨岳斌将长江海军生长成为第一支水兵的设法极其附和。
杨岳斌告别后，曾国藩的寝室里灯火亮了大半夜。善于心计的两江总督在苦苦地思考着，如何将裁撤湘军一事办得既光彩照人，又于己无损；如何做一个既是至公忘我的功臣，又是暗存精锐的枭雄。
不久，鉴于西北回民的乱子越闹越凶，朝廷任命杨岳斌为陕甘总督，不日到差。离江宁前夕，他特来向曾国藩告别。
据《清史稿》杨岳斌本传载，杨于同治三年初被授予陕甘总督一职。同治四年初，分开江南疆场赴甘肃必得履任。
"这件坎肩本是一个护排镖师的。"杨岳斌渐渐地说，"三四十年前，湘江上有一个很驰名誉的护排镖师。他技艺高强，为人廉洁，部下有十个本领好的门徒。镖师被湘江上第一富有的排主所雇请，多年交来回于衡州、长沙、汉口之间，向来没有出过事，沿途强盗都怕他。厥后，老排主死了，少排主掌舵，不喜好镖师的直率脾气，加上镖师也老了，几次想辞掉他，只是见他部下门徒都是豪杰，防盗护排少不了他们，只得还是高价雇用。镖师本人却没有看出这一点。他感觉门徒们耐久跟着他，不能自主流派，出息不大，因而把一个个都保举出去。几年后，身边的门徒都走光了，少排主也便将他辞退了。镖师回家后不到一个月，便被仇敌害了。临死前，家父去看他。他送给家父这件护身坎肩，沉痛地说：'豪杰不成自剪羽翼！'"曾国藩内心猛地一怔，两眼直直地望着杨岳斌。他一贯将杨岳斌视为朴讷无文的周勃式的人物。杨岳斌不善言辞，也不喜言辞，偶有所论，必定是思之至深，非说不成的话。曾国藩喜好这类脾气，他讨厌夸夸其谈而又没有真知灼见的人，倡导讷于言而敏于行。杨岳斌可谓这方面的典范。是以，杨岳斌每有所言，曾国藩都极其正视。刚才这句"豪杰不成自剪羽翼"的话，引发了他的激烈震惊。固然这句话在决定裁军以后，他不时听到人们说过，但都远远不及从杨岳斌口中说出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