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重踏奔丧之路
康福、蒋益澧走后的第四天傍晚,文俊衙门的袁巡捕急仓促地来到瑞州,哭丧着脸对曾国藩说:"曾大人,德大人德音杭布昨夜被人暗害了!"曾国藩心中甚喜,脸上故作惊奇地问:"德大人在南康好好的,如何会被人暗害呢?""德大人他,他不是死在南、南康,而是死在南、南昌。"袁巡捕一焦急,说话就有点结巴。他成心慢点说,"德大人早在十多天前就到南昌来了。昨夜,文中丞请他来巡抚衙门议事。两人在书房密谈。一会儿,文中丞外出便利,返来一看,吓了一大跳,德大人已倒在血泊间断了气。文中丞立时命人封闭衙门,却找不到刺客的踪迹,文中丞已命令四周严查。"袁巡捕说到这里,靠近曾国藩耳边把声音放低:"文中丞因德大人死在他的衙门里,当时又无第三人在场,内心有点怕,怕说不清楚。"干得好,康福故意计。曾国藩内心想,口里却严峻地对袁巡捕说:"德大人是朝廷派来的留都郎中,圣祖爷的后嗣,当今皇上的叔辈,就是本部堂亦恭敬他,兵凶战危之地,从不让他去。他住在南康,有一队亲兵专门庇护,现在却无缘无端地死在文中丞的衙门里,又没抓到刺客,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说罢,拿脱手绢来擦眼睛。袁巡捕见状,也只得陪着堕泪,又结结巴巴地说:"文、文中丞自知庇护不力,有负朝廷,故遣卑、卑职恭请大人到南昌商、筹议,一起缉捕凶手归、归案。"曾国藩冷冰冰地说:"瑞州军务繁忙,我如何离得开!"袁巡捕要求道:"文中丞一再叮、叮咛卑职,务必请大、大人放驾。"曾国藩心想,不去看来不可,此后朝廷诘问起来,也不好回话。去呢,又有点心虚。他坐在椅子上,做出一副又哀又怒的模样,让表情渐渐安静下来。他深恨本身胆气亏弱,贫乏董卓、曹操那种乱世奸雄的天赋。这事做得神鬼不知,天衣无缝,你怕甚么来?曾国藩颠末如许一番心机上的自责自慰后,胆量壮起来:"好!我明天和你同去南昌,必然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袁巡捕仓猝鞠躬:"多谢曾大人!""大哥!"曾国藩正要叫人清算行装,筹办明日出发,忽见曾国华哭着进了门。
天气更暗,北风更紧,傍晚到临了。四周的江山、地步、房屋、门路渐渐恍惚起来。前程在那里?前程在那里?曾国藩没法预卜,只感觉面前天昏地暗,表情万般苦楚。他现在甚么都不想了,也不要了,仅仅盼望着早点回到荷叶塘。他太倦怠了。他要在父亲的墓旁悄悄地歇息一段期间,然后,再将这几年所经历的统统,作一番细细的回顾。
"杀掉德!"曾国华低低地但倒是沉重地抛出三个字。
"你说如何下伎俩?"曾国藩两只三角眼里,射出寒气逼人的凶光。
"甚么事?"堂堂五尺大汉,竟然流满面,岂不是饭桶一个!曾国藩真的有点看不起这个六弟了。
曾国藩望着蒋益澧,打趣地说:"芗泉现在跟着这位满大人,正幸亏花花天下里享用一下,为何深夜跑到这儿来?"益澧红着脸说:"我岂敢忘了大人的嘱托,夤夜至此,有首要事情相告。"世人都收起笑容。荆七给益澧送来饭菜。跑了两个时候的快马,又累又饿,蒋益澧不讲客气,狼吞虎咽地连吃了几大碗饭。他抹抹嘴,对曾国藩说:"明天夜晚,文中丞、陆藩台、耆臬台、史太守四人请德音杭布到南昌知府衙门喝酒。他成心不要我跟着,愈发引发我的思疑。半途,我借送衣的机遇进了衙门,偷偷地躲在屏风前面,听他们说话。没想到这些堂堂大员,酒菜桌上谈的满是美食和女人,我听了大倒胃口。正想退出,忽听得史致谔问德音杭布:'传闻曾侍郎筹办给朝廷上折,严令制止淮盐进入江西,德大人晓得有这事吗?'德音杭布说:'有这事。此次郭嵩焘从杭州贩浙盐亏了本,传闻是因为淮盐入赣的原因。'德音杭布说完后,酒菜间沉默半晌,然后是陆元烺的声音:'看来曾侍郎筹算在江西耐久待下去。'只闻声德音杭布叹了一口气,说:'也是我的命苦,好好地在盛京,却被皇上派到虎帐来享福,也不知哪辈子作的孽。'耆龄说:'是的哩!有一个娇滴滴的解语花,又不能每天陪着,还要趁人家分开南康的机遇,急仓促地来偷情,也真不幸。'满座哄堂大笑。""这些人,一提及女人来,就兴趣高得很。"康福鄙夷地说。
"好!你明天太辛苦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吃过中饭就回南昌。""大人,"蒋益澧焦急了,"这批恶棍真是狼心狗肺,你就让他们如许上告皇上吗?"曾国藩淡淡一笑:"他要告,我有甚么体例呢?你放心去睡觉,容我渐渐对于他。"蒋益澧走后,曾国华愤恚地说:"大哥,不能由他们如许诬告你,要给他一点短长瞧瞧。"康福也说:"德音杭布是满人,他果然上如许的折子,对大人是极其倒霉的。""岂止倒霉,杀头灭门都不为过。"曾国藩又是淡淡一笑,"前些年在湖南,鲍起豹、徐有壬、陶恩培他们虽不能容我,但尚不至于这般卑鄙恶毒。他们是明火执仗,表里分歧。这些恶魔,则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劈面是人,背后是鬼。倘若不是芗泉听到,岂不是死在他们手中,尚不知冤在那里!恰是康福说的,他们五人中有三个满人,且德音杭布又是皇上亲身派来的,皇上天然会信赖他们的话。"康福说:"陆元烺畴前比陈启迈、恽光宸还客气一点,现在何故变得如许黑心?"曾国藩说:"查淮盐私运,查到他的致命处了。另有史致谔,本来也还马草率虎过得去,我一查淮盐,他就又怕又恨了。关头还是在德音杭布身上。此人既贪又蠢,为了不在虎帐刻苦,真是不择手腕,此人毕竟会吃大亏的。文、陆恰是操纵他的笨拙来达到本身的目标,他却一点都看不出,今后朝廷查出是诬告,惩办的又是他,文、陆都会赖得干清干净。""大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看我们得先动手!"曾国华杀气腾腾地走到大哥身边。
兄弟三人都不说一句话,冷静地骑在顿时赶路。曾国藩的心更像满天无边无边的阴云一样,沉甸甸、紧巴巴的。他望着水瘦山寒、寥寂萧瑟的郊野和马蹄下狭小干裂、凹凸不平的千年古道,堕入了深深的哀思当中。这哀思不是为了父亲的死。父亲寿过六十八岁,己身功名虽仅只一秀才,但儿子为他请得一品诰封和皇上的三次犒赏,全部湘乡县,没有第二人有如此殊荣。做父亲的能够瞑目,做儿子的也对得起了。曾国藩哀思的是他本身出山以来的处境。
"这些鬼蜮!"曾国华气得一拳打在桌上,油灯也给掀翻了。荆七忙过来点灯。蒋益澧说:"更暴虐的还在前面。是陆元烺说的。这个老混蛋说:'我听几个湘籍勇丁说,他们的曾大人出世那天,老太公梦见一条龙从天上飞进曾府。曾大人是真龙下凡,今后有天子福分。德大人,把这条也写上去。或许此后真正篡皇位的,不是长毛,而是曾国藩。""砰"的一声,曾国藩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打得粉碎,把大师都吓了一大跳。只见他神采煞白,几近昏迷畴昔。曾国华忙过来扶起大哥,蒋益澧从速愣住嘴。过一会儿,曾国藩规复过来,又问:"他们还说了些甚么?"蒋益澧说:"德音杭布听后,欢畅地说:'行了,仅这一条,便能够置姓曾的于死地。'接着又是一片劝酒劝菜声。我估计前面不会有再首要的东西了,也怕呆久了被人发觉,就悄悄地溜出来。今天下午,我便打马来到瑞州。""你分开南昌,是如何跟他说的呢?" "我说回南康取东西。"
这天深夜,曾国藩跟六弟在书房谈了大半夜带勇制敌之道,正要寝息,康福来报:"蒋益澧在门外求见。""他如何来了?"曾国藩深为奇特,"快叫他出去。"蒋益澧风尘仆仆地进得门来,向国藩、国华行了礼。曾国藩问:"芗泉,你不在南康服侍德音杭布,跑到这儿来干甚么?""回禀大人,"将益澧恭恭敬敬地答复,"我不是从南康来,而是从南昌来。" "德音杭布又到南昌去了?"
不远处的田塍上,一个农夫牵了一头孱羸的水牛在走着。看着这头怠倦不堪的牛,曾国藩俄然想起了衡州出兵那天,用来血祭的那头牛。水牛垂垂地消逝在傍晚中,看不见了。曾国藩低头看着本身,蓦地发明,这几年来,本身较着地肥胖了。还不到五十岁,何故朽迈得如此之快!脑筋里又闪现了石鼓嘴下的那头牛,它即将断气,痛苦地抽搐着,两只榛色的眼球鼓鼓地望着彼苍。曾国藩奇特地感觉,那头牛仿佛就是他!
"六爷,我明早和芗泉一起去南昌,你看另有甚么要叮咛的。"康福摸了摸腰间的新腰刀问。曾国华深思一会儿说:"你要耐着性子,寻一个好机遇,最好让他死在文俊、陆元烺的衙门里。到时,我再要大哥给朝廷上个折子,告他一个行刺之罪,让他们一世脱不了干系!"
"大人不知,"康福在一旁插嘴,"前几天,文中丞给他在胭脂巷买了一套屋子,又用一千两银子在梨蕊院里赎了一个妓女,那烟花女传闻是豫章一枝花。他早就想到南昌去,只是碍着大人在那边。""怪不得大哥一走,他就吃紧忙忙往南昌溜。"曾国华是曾氏五兄弟中对女色最有兴趣的一个,家有一妻一妾,还经常在内里寻花问柳。对德音杭布的艳福,他甚是恋慕。
"笑过以后,陆元烺说:'德大人要想带如夫人回盛京纳福亦不难。'德音杭布忙问:'陆大人有何法教我?定当重谢。'陆元烺抬高声音说:'皇上要你来看着曾侍郎,曾侍郎不再辛苦了,你的差使不就完了吗?''恰是的。但阿谁姓曾的倔强得很,任是如何打败仗,如何碰鼻,也是死不转头。他如何肯离虎帐?''曾侍郎本身当然不会分开,他亲手建立的军队,他肯拱手让给别人?若皇上不要他在虎帐了,他还待得住吗?'这话像是提示了德音杭布。略停一会,他说:'各位大人供应点质料,我给皇上上个折子,话说得重点,让皇上撤了他的督办军务的职,我便感激各位不尽。"曾国藩听到这里,脸皮绷得紧紧的,内心骂道:这个祸国殃民的德音杭布,不吝拿皇上的江山来换他小我的吃苦,真正光荣可爱至极!口里却不动声色地问:"他们都编派些甚么?"蒋益澧说:"我竖起耳朵听,闻声他们在杯筷当中凑了如许几条:一是放纵部下奸虐掳抢,举了鲍超一军攻陷靖安为例。一是收罗一批痞子地痞恶棍办厘局,公开卖官鬻爵,举了夏镇、吕伦为例。"曾国藩心扑通扑通地跳:这两个例子都挨得上边,真的让皇上晓得,罢免查办是完整能够的。
曾国藩望着六弟,两把扫帚眉连成一条横线,阴沉沉的脸上没有一点表示。他抬起左手,渐渐地抚摩着垂在胸前的髯毛。康福神采持重地说:"六爷说得对。德音杭布一死,阿谁折子也就吹了,还为我们湘勇拔去一个眼中钉。大人,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吧!我会像捏死一只蚊子一样干得洁净利落。"曾国藩仍旧在抚摩着髯毛,仿佛那是一个智囊,能够给他以开导和聪明,又仿佛那是千军万马,能够给他以勇气和胆量。终究,他将髯毛向右边一甩,霍地站起来,两道阴沉森的目光朝康福、曾国华扫了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寝室。这是一个颠末几次考虑后而决定的杀人的信号,曾国藩身边的人都清楚。
据曾氏年谱记录,其父咸丰七年仲春初四日在故乡归天,十一日讣告传至江西瑞州虎帐。十六日,曾氏上《报丁父忧折》。二十一日,与弟国华自瑞州虎帐启行。二十九日,抵里门。
咸丰七年仲春二十一日,是个愁云暗澹、六合暗淡的日子。早几气候暖和暖些,水边的杨柳枝已吐出星星点点的嫩牙尖,这几天又被吼怒的北风将生命力凝固了,偶尔可看到的几朵迎春花,也全数萎落在枯枝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北风中瑟瑟颤栗。鸟儿不敢出来寻食,全数伸直在避风的窝里,盼望着艳阳天的到来。吃过中饭后,曾国藩告别前来瑞州送行的彭玉麟、杨载福和康福等文武官员僚属,以及文俊特地派来记念的粮道李桓和瑞州城的知府、首县等人,带着六弟国华、九弟国荃、仆人荆七踏上回家奔丧的路途。
"康福,你如何晓得得如许清楚?"曾国藩笑着问。
"是的。大人天赋走,他第二天就要我清算行李,陪他到了南昌。""他如许迫不及待地到南昌去干甚么?"曾国藩皱着眉头,像是问蒋益澧,又像是自言自语。
从咸丰二年十仲春出山以来,五年畴昔了,此中的艰巨辛苦,屈辱创伤之多,正如面前的锦江水一样,倾不完、吐不尽。锦江水尚能够向大家间倾诉,本身肚子里这一腔苦水,向谁去倾诉呢?--"豪杰打脱牙和血吞",他也不肯向别人倾诉。望着不见一只航船的枯浅的锦江,他眼中呈现了水面安静的湘江和波澜起伏的长江。这两条曾被他密意吟咏过的江河,差点儿淹没了他的躯体。两次投江,热诚难洗,多少年后都将成为子孙后代的笑柄。满腔热血、一颗忠心为了光复皇上的江山,保卫孔孟名教的庄严,却落得个皇上猜忌,处所架空、四周碰鼻、八方龃龉,几陷于通国不容的地步。这几年除了痛苦,获得了甚么呢?论官职,还是只是个侍郎。江忠源带勇,从代理知县升到了巡抚。胡林翼带勇,也从道员升到了巡抚。这倒也罢了。另有很多像陶恩培、文俊、耆龄一类人,心肠又坏,才质又庸劣,也一个个加官晋爵,手握重权。天下事真是太不公允了。但是,想想本身,他又不由点头感喟。论功绩,武昌、汉阳、蕲州、田镇,光复了又丧失,最后还是别人再夺回的。来江西两年多,九江、湖口至今未下,长毛仍节制七府四十余州县,有何功绩可言!莫非说长毛不能灭,大清不能兴吗?莫非说此生就只配做一个墨客,不能做李泌、裴度吗?
"大哥。"曾国华经此一问,哭得更短长,"父亲大人归天了!""你说甚么?听谁说的?"曾国藩猛地站起来,双手用力抓着六弟的肩膀问。
"四哥打发盛三送讣告来了。"曾国藩手一松,瘫倒在太师椅上,泪水从微闭的双眼中无声地流出来。好一阵子,他才展开眼睛,悄悄地叮咛摆布:"拿丧服来!"然后转过脸,对袁巡捕说:"国藩遭大不幸,不能报命前去南昌,请代我多多向文中丞请安,务必请他早日缉拿凶手归案,以慰德大人在天之灵。"
"大人,瑞州告急军报!"康福一阵风似的进门来,将一封十万孔殷的乞援书送到曾国藩手里。这是曾国华从瑞州虎帐里派人送来的。本来,在湖北疆场上得胜的罗纲领、周国虞率所部人马,从湖北来到江西,将瑞州城团团包抄,扬言要攻陷瑞州,千刀万剐曾老六,以报昔日之仇。曾国华见城外承平甲士隐士海,一时慌了手脚,敏捷派人请大哥救济。曾国藩对六弟遇事惶恐很不对劲,但又不能置之不管,若真的瑞州城丧失了,六弟在湘勇中就站不起来。但眼下四周吃紧,哪方兵力都不能动。他想来想去,唯有李元度一军可临时挪动下。当曾国藩带着李元度的二千人马吃紧赶到瑞州城下时,罗纲领、周国虞已在天赋下午撤走了。他们本来路过瑞州,只不过借此吓吓曾国华罢了,并没有真打瑞州的意义。这场虚惊过后,曾国藩内心更愁闷了,江西长毛气势仍旧放肆,军事毫无停顿,银钱陷于窘境,一贯被视为奇才的六弟竟然如此平淡,本身与江西宦海方枘圆凿,此后如何办?他遣李元度仍回南康,本身留在瑞州帮六弟一把。再不济,也是自家兄弟,此后还得依托他来当曾家军的主将哩!
"我是从彭寿颐那边传闻的,他早两天到南昌去过一趟。"康福嘴边暴露诡秘的一笑。
深夜,曾国藩从哀思中复苏过来。他前前后后冷沉着静地想了又想,如果说当年母亲归天最不是时候的话,那么父亲不早不迟死在这个时候,真可谓恰到好处。目前局面,到处掣肘,硬着头皮顶下去,今后会更困难,无端放手不管,高低又都会不准,不如趁此机遇摆脱这个窘境,把这副烂摊子扔给江西,给朝廷一个尴尬。这水陆二万湘勇,除开他曾国藩,另有谁能批示得下?到时,再与皇上还价还价不迟。曾国藩的心境安好下来,他坐在书案边,给皇上拟了一个《回籍奔父丧折》:"微臣服官以来,二十余年未得一日侍养亲闱。前此丁忧未周,墨绖襄事;今兹父丧,未视含殓。而虎帐数载,又功寡过量,在国为一毫无补之人,在家有百身莫赎之罪。瑞州去臣家不过旬日程途,本日奔丧回籍。"他想起德音杭布之案,本日之境遇,是越早分开越好,决定不待皇上批复,即封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