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萧孚泗、朱洪章、刘连捷、彭毓橘、朱品隆等人坐在那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敢先开口。萧孚泗悄悄地推了一下彭毓橘,小声说:"你是中堂的老表,你说吧!"彭毓橘见世人都拿眼睛望着他,清楚也是推他出头的模样。他想,看来义不容辞了,便正了正衣冠,站起来讲:"中堂大人,众位将军在营房里群情,说朝廷硬逼我们交银子,实在又没有,都不知如何办才是,特来叨教大人。"说完,偷偷地望了曾国藩一眼。只见曾国藩两只榛色眸子正凝睇着本身,就像两把尖刀向心脏刺来。彭毓橘一阵惊骇,忙坐下来,心不断地跳。
如果说第一件事足以消弭朝廷的防备,第二件可堵天下百姓的口舌,那么这件事更是深得天下士子之心!曾国藩想到这里,终究摆脱了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承担,表情松快多了。
"大哥。"曾国荃抬高声音,焦心肠说,"这桩事,打下安庆后我就想过了。我也晓得润芝、雪琴以及左宗棠都旁敲侧击摸索过你,大哥当时分歧意是对的,因为机会不到,而现在机会到了。吉字大营攻陷长毛占有十多年的老巢,军威无敌于天下,统统八旗、绿营都不是我们的敌手。现在朝廷要清查金银下落,吉字营高低怨声载道,恰是我们操纵的好时候。吉字大营五万,雪琴、厚庵海军两万,另有鲍春霆的两万,张运兰、萧启江的三万,这十二万人是大哥的亲信力量,再加上李少荃的淮军,只要大哥登台一呼,大师都会断念塌地跟着干。左宗棠如果不从,就干掉他!大哥,你把这支人马交给我,不出两年,我包管叫天下统统的人都向大哥拱手称臣。"曾国荃越说越对劲失色,曾国藩越听神采越阴沉。曾国荃心想,大哥夙来谨慎,如许的大事,他如何会等闲作出决定,不作声,便是在心中策画。他进一步挑逗,"大哥,大清立国以来,只要吴三桂、耿精忠几个汉人手里有过军队,这些军队一向是朝廷的眼中钉。先人都说吴三桂不循分造反,实在他们那里晓得,那是朝廷逼出来的。"曾国藩内心猛一惊,感觉弟弟的话有事理,畴昔本身也是指责吴三桂的。也能够究竟真的如沅甫所言,吴三桂造反是逼出来的。
"不对,换大笔,大红硾笺!"荆七进屋后再次出来了。曾国藩望着展开在桌面上的红底洒金云纹硾笺,凝神很久,然后挥笔写下一副联语。写完后把笔往砚台上一扔,目光威厉地向世人环顾一周,头也不回地回身走了。
"中堂大人!"萧孚泗站起来大声说。他已经偷运两船财贿回湘乡故乡去了,倘若朝廷当真清查,不但这两船财贿得不到,恐怕爵位也会刊出,他是以很焦急,"传闻富明阿奉僧王之命,过些日子就要到金陵来了,我们不能等着他胡来。""你说如何办?"江宁将军富明阿将来金陵观察满城,此事曾国藩已有所传闻,也在担忧。他问萧孚泗。
他们来干甚么?曾国藩坐在椅子上,内心思虑着,一只手渐渐地梳理髯毛。上高低下地梳理几遍后,脸上暴露一丝淡笑。
是的,曾国藩不能做董卓、曹操、王莽、赵匡胤那样无父无君、犯上反叛的叛臣孝子。三十年前,他还只是荷叶塘乡间一个农家后辈,寒微得像路边一根草,卑贱得像桌下一条狗,现在贵为甲侯,权绾两江,节制四省,名重五岳,还不都是出自天恩,源于皇家吗?藉助它给本身的统统,又来叛变它,反对它,知己安在?失利了,当然理所当然地要遗臭万年,猪狗不如;就算胜利了,畴昔本身所说的那些虔诚敬上之类的话,不都是欺天瞒地的谎话谎话?那些警告后辈的谆谆家教,不都会成为后代训子的背面课本吗?平生抱负,千秋名节,都绝对不答应他曾国藩有涓滴不臣之念!
"背叛就背叛!"彭毓橘见曾国藩一向没有斥责他们,觉得贰内心支撑,胆量大了,"大人,先动手为强,后动手遭殃,自古如此。恶棍赌徒赵匡胤都能黄袍即位,大人功德巍巍,天下归心,何不趁此机遇,光复汉家国土!""猖獗!"曾国藩气得猛力拍打桌面,大喊,"来人啦,给我把这个胆小包天的乱臣贼子抓起来!"立时出来两个亲兵,彭毓橘举头站起,让亲兵捆绑,不辩论也不抵挡。萧孚泗用眼睛瞟了一下世人,然后站起来,走到曾国藩座前,双膝跪下,同来的其他将官也学样跪下,一齐高喊:"请大人宽恕!""请九帅!"曾国藩大声发令。一会儿,曾国荃仓促赶来,见此景象大吃一惊,忙垂手站在大哥身边问:"杏南犯了何罪?""沅甫,彭毓橘口出大言,无父无君,你说该如何措置?""大哥!"曾国荃昂首望了一眼彭毓橘,气势雄浑地说,"不要怪杏南,也不要怪诸位兄弟,都是我叫他们干的。大哥……""不要说了!"曾国藩气愤地挥手制止,"荆七,纸笔服侍!"王荆七一手拿着笔砚,一手拿着一叠白纸出来。
"封闭十三门,不让他出去!"萧孚泗嚷起来。
另有,金陵已攻陷,举都城盼望早息烽火,铸剑为锄,若本身再树起反旗,岂不又把千千万万的人重新拖入血火当中?出于一个儒家书徒的知己,曾国藩也不肯意如许做。
本来,曾国荃在掌心上划出的是一个"赵"字。毫无疑问,这指的是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宋朝建国天子赵匡胤。
再一个就是停解厘金。厘金一事最失民气,苦了亿万百姓,肥了数千局吏。现在金陵已经攻陷,若再照解厘金,必定招致民怨沸腾,获咎处所。第一个先撤的是湖南东征局!作出这两个决定后,曾国藩的心头略觉宽松。他刚走下床,又想起一件大事:本年是乡试正科,要当即把贡院修复,务必赶上今科乡试。
"老九,你明天情感有点变态,能够是湿毒引发内心烦躁的原因。你静下心来,好好躺着,我叫人来给你看看病。"说罢,不等曾国荃答复,便仓促地走了。
"你是如何想的呢?"彭毓橘一时答不上来,四下望着世人,刘连捷对他努努嘴,表示他大胆说。
"都说金陵是长毛的小天国,金银如海,财贿如山,你们说甚么都没有,皇太后、皇上会信赖吗?"曾国藩仍旧梳理他的髯毛,语气陡峭。
"大人,萧军门带着三十多位将领前来叩见,说有要事禀告。"荆七排闼出去, 说完后垂手站在一旁。
萧一山著《清朝通史》卷下第二篇《咸丰之,比患与同治复兴》:"一夕,将夜分,亲审李秀成毕,刚入室拟小休,诸将僚佐约三十许人,忽来集前厅,请白事。摆布觉有异,即禀闻。国藩问:'九帅偕来否?'答未。国藩徐起凝立,凛如天人,指巡弁曰:'请九帅!'俄而国荃抱病报命。国藩始出,指众坐。众见国藩严厉至极,差异平时,俯视之不敢,遑论坐?很久,国藩忽呼摆布取纸笔,摆布进以簿书纸,令易大红硅笺,即就案挥一联曰:'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掷笔起去,一语不发,众屏息皇悚。有顷,国荃就案前审所书,众始敢趋视,则见有咋舌者,有舒臆者,有细味而点首者,亦有感喟者。有热泪承眶者,有木立无所剖明者。独国荃始似忿然,继亦凛然,终乃皇然曰:'谁敢有复言者?此事我曾某一人担负。'因而众始惘怅惘散。""诸位找我有何贵干?"浓厚的湘乡官话刻薄宏亮,在大厅里反响。
倘若与朝廷分庭抗礼,第一个站出来果断反对的便是湘军内部的人,而此人必然便是目空统统、傲视天下的左宗棠。曾国藩心想,老九太简朴了,论兵戈,不但老九比不上他,眼下海内将才,没有一小我是他的敌手。到当时,左宗棠处极无益之情势,集天下之粮饷兵力,毁灭曾氏家属的湘军,要比打败长毛轻易很多。
"没有就没有,又变不出的!"刘连捷嘟嘟囔囔地说。
"大人,金陵城里的确没有金银,众位将军从那里找得来?都想请大人给皇太后、皇上上个折子,免了这桩事算了。我也是如许想的。"彭毓橘鼓起勇气说完这番话后,感觉两腿发软,迫不及待地坐下来。
曾纪芬著《崇德白叟自订年谱》在"同治三年"中记道:"文正在军何尝自营居室,惟咸丰中于家起书屋,号曰思云馆。湘俗构新屋必诵上梁文,工匠无知,乃以湘乡土音为之颂曰:'两江总督太细哩,要到南京做天子。'湘谚谓小为细也。当时乡愚无知,可见一斑。""朝廷也在逼我们了。"曾国荃气得咬牙切齿,"走了一千多号人,与打下金陵比拟算得了甚么?如此声色俱厉地怒斥,用心安在?口口声声清查长毛金银的下落,不过是说我们私吞了,好为将来抄家张本。大哥,这十二万湘军在你的手里,朝廷是食不甘味、寝不安神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喽啰烹,想不到本日轮到我们兄弟了。"曾国荃长叹一声粗气后,恶狠狠地对着曾国藩说,"大哥,我们这是何必来!百战疆场,九死平生,莫非就是要做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吗?盛四昨日对我讲,家里起新屋上大梁时,木工们都唱:两江总督太细哩,要到北京做天子。又说当年太公梦的不是蟒蛇,而是一条龙,因怕官府清查,才谎说是蟒蛇。大哥。"曾国荃扯着曾国藩的衣袖口,严峻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渐渐地吐出,"满人气数已尽,你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呀!"曾国藩坐在劈面,听着弟弟这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内心话,仿佛感觉阴风阵阵,浑身发冷。他俄然认识到不能让他无停止地说下去,这内里只要有一句话被人告密,便能够当即招来灭族惨祸。此时本身已被搅得心烦意乱,难以压服他。体例只要一个,便是顿时分开。
彭毓橘见曾国藩叫他,下认识地站起来。
"沅甫,你疯了!"曾国藩冷冷地看着因情感激昂而红了脸的弟弟,活力地说。
"彭毓橘!"
曾国荃等人呆呆地或站或跪,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才纷繁走到案桌边,只见硾笺上写的是:"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世人有的感喟,有的咋舌,有的打动,有的木然,有的细细咀嚼而几次点头,有的收回嘲笑而点头不止。曾国荃先是忿然,继则凛然,终究寂然地叮咛亲兵:"放掉彭藩台。"然后冷冷地对世人说:"明天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倘若哪个泄漏了半点风声,九爷的刀要借他的血来磨洗!"
笔挺上升的烟柱忽地断掉,第二支香也已燃完,要细心机虑的题目太多了,曾国藩下得床来,又点上一支。既然不按沅甫说的办,就必须更加事事谨慎谨慎,务必获得朝廷的充分信赖。曾国藩想,最让朝廷放心不下的,便是部下这十多万水陆湘军。数百个虎帐皆系将官私募,三千里长江无一船不挂曾字旗,这在本朝是向来没有过的事,怎不令太后、皇上心神不安?卧榻之侧,岂容旁人安睡?哪朝哪代的君王不是如此!何况进城后湘军的表示,也足使曾国藩绝望了。如许的军队,即便不撤,也不能兵戈了。不如裁去五万八万,既令朝廷放心,也抛弃一个沉重的承担。
一支香燃完了,曾国藩下床来活动一下酸胀的双腿,又扑灭一支,重又盘腿坐到床上,持续着刚才的思考。
"莫把我们逼急了,狗急了还要跳墙哩!"朱洪章见曾国藩不作声,话说得猖獗了些。
清初时设江南省,包含安徽、江苏两地,康熙六年这两地分为两省,但乡试没有分闱,一向在一起,故登科名额较他省都多,又因人文聚集,英杰辈出,一甲三鼎中数江南举子最多,故江南乡试,向来为天下谛视。自从金陵落入承平军之手后,江南乡试已间断十多年了,这中间仅咸丰九年在杭州借闱开科一次,又因登科名额不敷,落空了会试的机遇。光复安庆后,曾国藩曾筹办在安庆设一考棚,将安徽与江苏分开,先在安庆单行乡试,但后因皖北不靖、士子不齐而未果。那些急于仕进的江南读书后辈,眼巴巴地看着别省开科取士,新举人们肥马轻裘,本身满腹经纶而没法揭示,心中躁急得不得了,早就盼望规复江南乡试了。此事一公开,不知有多少人欢乐雀跃,破涕开颜!
"富明阿来金陵观察满城,你不让他出去,顺从朝廷,岂不形同背叛吗?"曾国藩还是平和地问。
回到房里,第一件事就是要荆七把盛四叫来。"盛四。"问明失实后,曾国藩气极了,"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如何如许蠢。这类话也是随便能说的?倘使你不是我的亲外甥,我明天就一刀杀了你!"盛四一听,吓得忙跪在大舅的脚下叩首不止。"你明天一早就回荷叶塘去,警告那些胡说八道的人,若哪个敢再说半句做天子、真龙天子的话,就要四爷割他的舌头,听明白了吗?"打发了盛四后,曾国藩才略为定了定神。他燃起一支安魂香,盘腿坐在床上,将这两天来产生的统统细细地深深地思虑着。老九的阐发,很大部分都是对的,但要本身做赵匡胤,却千万不能接管。这类话,曾国藩已经是第五次听到了。第一次出自王闿运之口,他为之心跳血涌。第二次是彭胡左等人的劝说摸索,他置之不睬。第三次是王闿运为肃别扭说客,他视之为傲慢。第四次是王韬的无知妄言,他不客气地加以怒斥。莫非这一次就如沅甫所说的机会成熟了吗?曾国藩嘴角边暴露一丝嘲笑。机会,对于他来讲,这一辈子都没有成熟的能够性。这一点,他比统统劝他介入的人都复苏很多。如果说,朝廷对于长毛的起事,对于吏治的败北,对于民生的凋敝,对于洋人的凌辱,都是软弱无能、束手无策的话,对汉人的防备,特别是对握有重兵的汉人的防备,倒是老谋深算、防备森严的。咸丰帝扣问王世全赠剑事,衡州出兵前夕降二级处罚,刚任命署鄂抚又仓猝撤消,德音杭布由盛京派到虎帐,多隆阿从金陵来到武昌,这一件件一桩桩旧事,刻在曾国藩的脑海深处,并经常冒出来,刺痛他的心。眼下固然湘军兵力在苏、浙、赣、皖南等处占着绝对上风,但官文、冯子材、都兴阿等环伺四周,特别是僧格林沁的蒙古铁骑虎视眈眈。统统这统统,仿佛早就为着防备湘军而摆设的,只等湘军一有背叛端倪,便会四周包抄。另有左宗棠、沈葆桢,位列督抚,军功赫赫,对曾国藩的不满情感早已透露,而朝廷极力皋牢,成心扩大内部裂缝,从而达到分化的目标。能够说,从曾国藩手中把握几千团勇的那天起,朝廷便对他存有相称大的防备之心,到现在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跟着他的名声和功绩的隆盛而加强。
"换衣!"曾国藩起家,荆七随即捧来了朝服。除开跪接圣旨、首要集会及朔望朝贺外,曾国藩访问部下时凡是只着便服:夏季是一件黑布棉袍,外罩一件酱色马褂,从不消皮货,更没有貂、狐、猞猁等贵重皮袍。那年打下田家镇,咸丰帝犒赏了一件狐腿马褂,他只试穿了一下,表示对圣恩的祗受,第二天便派人送回荷叶塘收藏起来。夏天永久是玄色或灰红色布长衫,也不穿丝绸衣裤。明天曾国藩一变态态,大热气候穿上严严实实的朝服,严肃持重地端坐在皋比大帅椅上,两眼如电光般地平视火线。萧孚泗等人见此景象,内心先就有三分怯了。
即便幸运黄袍在身上穿稳了,这个心高气傲、倔强乖戾的老九,既然能够把黄袍披在本身的肩上,便能够随时把黄袍取走。斧声烛影,千古之谜,老九不就是赵光义吗?一贯对兄弟知之甚深的曾家老迈,有一百个掌控信赖本身的判定不会错。曾国藩高低两排牙齿在嘴里摆布错动,收回一阵阵轻微的摩擦声,两腮时紧时松,双目木然冷酷。让我背上个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他却悄悄松松地子孙相传,稳坐江山,老九的算盘拨得太精了。如同安魂香的轻烟袅袅直上,越来越淡,直到淡得没有了,曾国藩对弟弟也越来越看清楚了,直到看破他的五脏六腑、灵府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