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上)第一章 奔丧遇险
"你们不晓得,江贵对我说过,他这一起上,胆都差点吓破了。"接话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他是麟书的第四子,名国荃,字沅甫,在族中排行第九,人称九爷。他也是一身纯白,但却不见有多少戚容。国荃放动手中帐本,说:"江贵说,他从益阳回湘乡的途中,碰到过两起裹红包头巾,拿着明晃晃大刀的长毛,吓得他两腿颤栗,仓猝躲到草堆里,直到长毛走过两三里后才敢出来。""团勇呢?团勇如何不把那些长毛抓起来?"国潢是荷叶塘都的团总,他对团勇的力量估计很高。
大门口用松枝白花扎起了一座牌坊,以往那四个写着扁宋体黑字--"曾府"的大红灯笼,一概换成白绢制的素灯,连那两只石狮颈脖上也套了白布条。门前大禾坪的旗杆上,挂着长长的招魂幡,被晚风吹着,一会儿渐渐飘起,一会儿悄悄落下。禾坪正中搭起一座高大的碑亭,碑亭里供奉着一块朱红销金大字牌,上书"戊戌科进士前礼部右堂曾"。碑亭四周,燃起四座金银山,一团团浓烟夹着火光,将黄白锡纸的灰烬送到空中,然后再飘落在禾坪各处。
天气渐渐黑下来,大门口素灯里的蜡烛扑灭了,院子里各处也次第亮起灯光。曾府的中间修建黄金堂灯火透明。黄金堂正中是一间大厅,两边对称排着八间配房。此时,这间大厅恰是一个庄严的灵堂。正面是一块连天接地的红色幔帐,黑漆棺材摆在幔帐的后边,只暴露一个头面。幔帐上部一行正楷:"诰封一品曾母江太夫人千古"。中间一个庞大的"奠"字,"奠"字下是身穿一品命服的老太太遗像。只见她端坐在太师椅上,慈眉善目,面带浅笑。幔帐两边吊挂着后代们的挽联。上首是:"断杼教儿四十年,是乡邦秀才,金殿卿贰。"下首是:"扁舟哭母两千里,正鄱阳浪恶,衡岳云愁。"摆布墙壁上挂满了祭幛。领头的是一幅加厚玄色哈拉呢,上面贴着四个大字:"懿德永在"。落款:从四品衔长沙知府梅不疑。接下来是长沙府学传授王静斋送的奶红色杭纺,上面也有四个大字:"风采长存"。再上面是一长条红色贡缎,也用针别着四个大字:"千古母范",左下方誊写一行小字:"世侄湘乡县正堂朱孙贻跪挽"。紧接县令挽幛前面,挂的是湘乡县四十三个都的团练总领所送的各色绸缎绒呢。遗像正下方是一张条形黑漆木桌,上面摆着香炉、供果。灵堂里,只见卷烟袅袅,不闻一丝声响。
灵堂东边一间配房里,有一个六十二三岁、满头白发的老者,面无神采地颓坐在雕花太师椅上,他便是曾府的老太爷,名麟书,号竹亭。曾家本籍衡州,清初才迁至湘乡荷叶塘,一向传到曾麟书的高祖辈,因为族姓渐多略有资产而被正式承以为湘村夫。麟书的父亲玉屏少时刁悍放荡,不喜读书,三十岁后才走入正路,遂发奋让儿辈读书。谁知三个儿子在功名场上都不对劲。二子鼎尊刚成年便归天,三子骥云一辈子老童生,宗子麟书应孺子试十七次,才在四十三岁那年勉强中了个秀才。麟书自知不是读书的料子,便死了功名心,以教蒙童糊口,并悉心教诲儿子们。麟书籍性脆弱,但老婆江氏却夺目强干。江氏比丈夫大五岁,伉俪俩共育有五子四女。家中事无大小,皆由江氏一手秉断。江氏把家事摒挡得有条有理,对丈夫照顾殷勤,体贴备至。麟书干脆乐得个百事不探,清闲安闲。他曾经自撰一副春联,长年挂在书房里:"有子孙,有故乡,家风半读半耕,但将箕裘承祖泽;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现在夫人放手去了,曾麟书仿佛落空了背景。偌大一个家业,此后由谁来掌管呢?这些天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大儿子返来。曾府有本日,都是有这个在朝廷做侍郎的大爷的原因。丧事还要靠他来主持,此后的家事也要靠他来定夺。
一 湘乡曾府沉浸在庞大的哀思中
湘乡县第一号乡绅家,正在大办丧事。
咸丰二年六月十二日,曾国藩奉钦命任江西乡试正考官。次日递折谢恩,附片奏请测验完后赏假两月回籍探亲,朱批同意。曾氏自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分开湖南湘乡故乡,至今已历十四个年初,由翰林七迁而至礼部右侍郎。这段期间曾氏的祖母、祖父前后归天,他未得回家探视,其思亲之情与日俱增。他的诗文和家书中常有这类表情的透露。如他在诗中写道:"尘凡日夜深,游子思无已……我有山中庐,槿篱夹绿水。""为报南来新雁到,故里动静在云间。""忽梦归去钓湘烟,洞庭八月水如天。"又如道光二十七年仲春十二日给诸弟的信中说:"兄自客岁接祖母讣后,本日日思抽身南归。"咸丰二年六月二十四日,曾氏离京赴江西主考任。七月十五日在安徽太湖县小池驿接到讣告,其母江太夫人已于六月十二日病逝,享年六十八岁。
曾氏本籍衡阳,清初迁湘乡荷塘都之大界里,到了他祖父这一代,又从大界里迁至白杨坪。
"爹,夜深了,您老去歇着吧!哥彻夜必定到不了家。""江贵已经返来五天了。"老太爷展开半闭着的双眼,眼中充满血丝,"他说在安徽太湖小池驿见到你哥的。江贵在路上只走了十六天,你哥就是比他慢三四天,这一两天也要赶返来了。""爹,江贵怎好跟哥比!"说话的是次女国蕙。她双眼红肿,面孔清癯,头上包着一块又长又大的白布,正在房中一角清理母亲留下来的衣服,"江贵沿途用不着停。哥如许大的官,沿途一千多里,哪个不凑趣?这个请用饭,阿谁请题字,依我看,再过半个月,哥能到家就是功德了。"麟书摇点头说:"你们都不知你哥的为人。这类时候,他哪会故意机赴宴题字,莫不是出了甚么不测吧!"麟书偶然间说出"不测"二字,不免心头一惊,涌出一股莫名的惊骇来。
"哥会碰到甚么不测呢?虽说长毛正在打长沙,但沅江、益阳一起还是安宁的呀!江贵不是安然返来了吗?"国潢没有体味到父亲的表情,反而把"不测"二字当真地思虑了一番。
"四哥,益阳还没有办团练哩!"搭腔的是麟书的第三子国华,族中排第六。这位六爷已出抚给叔父为子,他固然也披麻带孝,但却跷起二郎腿在细细地品茶,与其说是个孝子,不如说是个茶客。他略带鄙夷地说,"四哥老是团勇团勇的,真正来了长毛,你那几个团勇能起甚么感化?省会里提督、总兵带的那些吃皇粮的端庄绿营都打不赢,我看长沙迟早会落到长毛的手里。"曾府少爷们的这几段对话,把挂名为湘乡县团练总领的老太爷吓坏了。他分开太师椅,在屋子里踱着方步,冷静地祷告:"求老天保佑,保佑我的老迈早日安然返来。"老太爷喃喃自语多时,才在长女国兰的搀扶下,苦衷重重地走进寝室。
曾玉屏生有三子。宗子麟书号竹亭,应孺子试十七次,直到四十三岁才考取秀才,一辈子以教蒙童为业。次子早逝。三子骥云,平生于耕于读均无成绩。麟墨客有五子四女。宗子国藩。次子国潢,字澄侯,比国藩小十岁,毕生在家守家业做乡绅。三子国华,字温甫,比年长幼十二岁,过继给叔父骥云为子。咸丰六年起领兵兵戈,咸丰八年三河之役后杳无消息。四子国荃,字沅甫,比国藩小十四岁,咸丰六年组建吉字营开赴江西作战,因军功而迁升敏捷,受封伯爵,官至总督。光绪十六年病逝于两江总督任上。五弟国葆,字贞干,比国藩小十八岁,咸丰二年底随国藩出山充当湘勇营官,不久被裁撤回家,咸丰九年复出,同治元年病逝于军中。在诸弟均未出山做事之前,曾氏对他们有过如许的评价:"辰君平允午君奇,屈指老沅是白眉。"辰君即国潢,"平允"实乃"平淡"的客气说法。午君即国华,"奇"指的不走正路,不脚结壮地,喜奇思怪行。"白眉"取"马氏五常,白眉最良"之典,意为兄弟中最为杰出者。验以厥后的究竟,可知曾氏知弟甚深。曾麟书的四个女儿别离为:长女国兰,嫁王鹏运。次女国蕙,嫁王待聘。三女国芝,嫁朱咏春。四女十岁时短命。
过一会儿,一名年老的和尚领着二十三个和尚鱼贯进入灵堂。他们先站成两排,向老太太的遗像合十鞠躬,然后各自分开,徐行进入幔帐,在黑漆棺材的四周坐下来。只闻声一下沉重的木鱼声响后,二十四个和尚便同时哼了起来。二十四个声音--清脆的、浑浊的、降落的、激越的、衰老的、细嫩的异化在一起,时高时低,时长时短,保持着大抵分歧。谁也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哼些甚么:既像在背诵经文,又像在唱歌。这时,一大捆一大捆檀香木开端在铁炉里燃烧。卷烟在黄金堂里满盈着,又被挤出屋外,分散到坪里,如同春雾似的覆盖四周的统统。全部灵堂变得灰蒙蒙的,只要一些质地较好的淡色绸缎,在四周的烛光晖映下,鬼火般地闪动着冷幽幽的光。换香火、剪烛头、焚纸钱、倒茶水的人川流不息,一概浑身缟素,蹑手蹑脚。灵堂里充满着凝重而奥秘的氛围。
曾氏祖父曾玉屏,字星冈,少年时不务正业,脾气开张豪放,负气率性。三十岁后一改旧习,用心务农,勤奋耕耘,治家有方,使曾家成为湘乡荷塘都一带的殷实之家。曾玉屏为人有担负有见地,曾氏甚为恭敬他。他死于道光二十九年,寿七十六。当时曾氏官居礼部右侍郎兼署兵部右侍郎。
此人家姓曾,住在县城以南一百三十里外的荷叶塘都 。荷叶塘位于湘乡、衡阳、衡山三县交界之地,崇山环绕,交通闭塞,是个偏僻萧瑟、萧瑟贫困的处所,但耸峙在白杨坪的曾氏府第,却非常宏伟壮观:一道两人高的红色粉墙,严严实实地围住了府内百十间楼房;大门口吊挂的金边蓝底"进士第"竖匾,门旁两个高大威武的石狮,都显现着仆人的特别职位。昔日里,曾府进收支出的人老是举头挺胸,红色粉墙里是一片欢乐的天下,仿佛全部湘乡县的幸运和机遇都钟萃于这里。现在,它却被一片浓厚的哀思覆盖着,到处是素白,仿佛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过早地来临在这里。
道光三十年十仲春初旬日(公元一八五一年尸月十一日),洪秀全率承平军于广西桂平县全州进入湖南境内,军事停顿极其顺利。七月尾,萧朝贵率先头军队来到省城长沙城南门外,开端攻打城池,碰到守城军队的有力反击。萧朝贵中炮子阵亡。八月下旬,洪秀全、杨秀清率主力军队到达城外,尽力攻城。十月十九日,承平军弃城北去。承平军屯兵长沙城外达八十余天,始终未能进入城内。从广西到南京,承平军一起上军威凌厉,势如破竹,长沙城是其唯一未能霸占的都会。
就在曾麟书坐在太师椅上,单独一人冷静思念的时候,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身侧重孝,轻手重脚地走了出去。这是麟书的次子,名国潢,字澄侯,在族中排行第四,府里凡是称他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