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波涛汹涌的洞庭湖中,杨载福只身救排
就在曾麟书冷静祷告的第二天午后,岳阳楼下停靠了一只从城陵矶划过来的客船,船老迈对舱里坐着的一主一仆说:"客长,船到了岳州城。明天就停在这里,明天一早开船。现在天气还早,客长要不要登陆去散散心?"舱中那位仆人打扮的点点头,随即走出舱外,踏过跳板登陆,仆人在前面紧跟着。走在前面的仆人约摸四十一二岁年纪,中等身材,宽肩厚背,戴一顶黑纱处士巾,前额很宽,上面有几道深切的皱纹,脸瘦长,粗粗的扫把眉下是两只长挑挑的三角眼,敞亮的榛色双眸中射出两道鋭利、阴冷的光芒,鼻直略扁,两翼法律又长又深,口阔唇薄,一口长长的髯毛,稠密而稍呈黄色,被湖风吹着,在胸前飘荡。他身着一件玄色布长袍,腰系一根麻绳,脚穿粗布白袜,上套一双崭新的多耳麻鞋,以迟缓慎重的行动,沿着石磴拾级而上。此人恰是曾麟书焦心盼归的宗子,早些天尚官居礼部右侍郎兼署吏部左侍郎的曾国藩。一个多月前,曾国藩奉旨离京赴赣,充当江西乡试正主考官。行抵安徽太湖小池驿,俄然接到江贵送来的母死凶信,便当即改道回家,敏捷由水路经江西到湖北,明天又由湖北进入湖南。跟在前面的仆人名唤王荆七,近三十岁,人生得机警精力。
《曾国藩年谱》:曾氏咸丰二年八月"十四日由武昌启行,十八日抵岳州"。
曾国藩赶紧叫他坐下,又劝他喝了一杯酒。
曾国藩上了二楼,拣一个靠近湖面的洁净坐位坐下,荆七坐在劈面。刚落座,酒保便满面堆笑地过来,一边擦着桌面,一边客气地问:"客长,要点甚么?"不等答复,又接着说,"小楼有新宰的嫩黄牛,才出湖的活鲤鱼,池子里养着君山的金龟、螺山的王八,另有极烈极香的'吕仙醉'。李太白当年喝了此酒,在小楼题诗奖饰:巴陵无穷好,醉杀洞庭秋……"酒保正滚滚不断地说得欢畅,荆七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在嚼些甚么舌头!看看这个。"说罢,扬起系在腰上的麻绳。
"大人。"王荆七悄悄地喊一声。
曾国藩对阿谁年青人见义勇为的品德和罕见的神力感慨不已,对荆七说:"你去请那位懦夫来,我要见见他。"一会儿,荆七带上一小我来。曾国藩见来人身穿一套粗布衣裤,头上包着一块黑布,四方脸,粗黑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鼻梁端方,两颊饱满,心中甚是欢畅。他站起来,伸手指着劈面一方坐位说:"懦夫请坐!""鄙人与老爷素不了解,岂敢冒昧。""懦夫刚才救人救排的行动,乃豪杰豪杰的作为,令鄙人敬佩不已。懦夫不必客气,坐下好叙话。"曾国藩待年青人坐下后,又叮咛荆七:"叫酒保速来几盘荤菜,外加一斤'吕仙醉'。再上一盘素菜,半斤水酒。"斯须间酒保端上酒菜来。曾国藩叫荆七满满地给客人倒一杯酒,然后本身举起酒杯来,说:"鄙人因重孝在身,不能用烈酒荤腥,借这水酒素菜,聊陪懦夫喝两杯。"年青人并未几谦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又健忘了!"曾国藩严肃地打断他的话,"我现在已不是侍郎,而是回籍守制的布衣,懂吗?""是!"荆七一阵惶恐,赶紧改口,"大爷,前面就是岳阳楼,您老上去吃点东西吧!这些天来,您老没有好好吃过一餐饭。"曾国藩没有作声,只是悄悄地点一下头。自从见到江贵后,曾国藩就处于极度哀思当中。明天船进洞庭湖后,表情才开端安静下来。但当他昂首凝睇面前这座号称"天下楼"的岳阳楼时,不由又双眉紧皱起来。前次游历,是在道光十九年初冬。当时的岳阳楼,是多么的宏伟壮观,气势不凡!登楼旅游,酒厅里高挂的是范仲淹传诵千古的《岳阳楼记》,楼下是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散馆进京的二十九岁翰林曾国藩,几次吟诵着"天赋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警句,豪情满怀,壮志凌云:此生定要以范文正公为表率,干一番烈烈轰轰、名看重史的大奇迹!而眼下的岳阳楼油漆剥落,檐角生草,暗淡无光,人客希少,全没有昔日那种繁华畅旺的气象。曾国藩感到奇特。贰内心想,或许是本日的表情大异于先前了吧!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他看到离岸边约百来丈远的湖面上,一个小排被风波打得摆布摇摆,却一步也不能进步。一个男人死死地扶着排后舵把,另一个男人急得这边跑到那边。猛地一个大浪打来,木筏上低矮的杉树皮屋垮了,一个木箱被水冲到湖里。两边跑的男人纵身跳到水中去抓木箱。木筏上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吓得蹲在排上,紧紧地抓着一根缆绳。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急得在排上前后乱窜。又一个大浪打过来,小女孩被卷进了湖中。"不得了!"曾国藩喊了一声,放下茶碗,猛地站起。荆七也从速站起,严峻地倚着窗口张望。正在这危急时候,湖边木筏上跳下一个年青人,冒雨迎浪向湖中游去。只见那青年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刚好到排边又暴露头来。他轻盈地游到手脚乱抓的小女孩身边,把她高高托出水面,游到排边。曾国藩到这时才舒了一口气。那青年上了木筏,用手指指导点,排上的男人拿来一大捆粗绳。青年接过绳索,走到排头,将绳索一头系在排上,另一头系在本身腰上,复跳入湖中,用本身一人之力在前面水中拉排。那木筏竟然跟着年青人进步起来,湖边旁观的人一齐喝采。曾国藩被面前这一幕惊呆了。木筏缓缓地向岸边挪动,安然地来到岳阳楼脚下。排上那两个男人上得岸来,扶住年青人,纳头便拜。
"鄙人姓杨名载福,字厚庵,长沙县人,本年三十岁。"曾国藩几次点头,不待杨载福发问,便说:"鄙人在武昌一官员家教公子读书,上月老母不幸归天,现回湘乡为母亲办理后事。""本来是位饱学先生,载福失敬了。"杨载福说着站起来重施一礼。
"杨懦夫舍己救人,品德高贵,且力量之大,鄙人从未见过第二人,懦夫能赏光应邀,鄙人非常感激。叨教懦夫,你这般神力是如何练出来的?""承老先生嘉奖,实不敢当。"杨载福放下杯筷,恭敬地答道,"载福生在放排人家。父亲运营一辈子排业,只因生性仗义疏财,家中并未落下积储。载福小时,父亲曾请了一名先生教我读书识字。怎奈载福不长进,所爱的是跑马射箭、使枪弄棒。父亲想到排上长年要请武师保镳,不如干脆让我弃文就武,因而请来南北武林妙手,教我武功。我在徒弟们的指教下,略有长进,十八岁便开端随父闯荡江湖,见过一些世面,也会过很多强盗豪杰。前年父亲弃世,便本身伶仃放起排来。"曾国藩一边听杨载福发言,一边细细地打量他。见他双眼乌黑发亮,正应相书上所言"黑如点漆、灼然有光者,繁华之相"。左眉上方一颗大黑痣,又应着相书上所言"主中年后繁华"。对于相书,曾国藩既信赖又不全信。他喜好相人,好将别人的长相去套相书上的话,同时,他又看重此人的精力、气色、辞吐举止,特别看重其为人行事。将两方面连络起来,去判定人之休咎祸福。面前这位杨载福,凭着他多年的经历和相人的经历,两方面都预示着出息弘远,只可惜藏匿在芸芸众生当中,得不到出人头地的机遇。该当指导他。曾国藩待杨载福说完后,问:"目今兵戈已起,国度正要的是懦夫这等人才。不知懦夫肯舍得排业,去当兵么?"杨载福答:"父亲从小就跟载福说过:学成文技艺,货与帝王家。我也常想,倘若这点本事能被在位者赏识,为国度效力,此后求得一官半职,也能告慰先父在天之灵了。""好!有志气!"曾国藩欢畅地说,"鄙人与湖南巡抚有一面之交,我为你写封荐书,你可愿去长沙投奔骆大人?""情愿!"杨载福站起来,利落地答复,"固然长毛正在围攻长沙,别人都说长毛短长,但载福不信赖,我偏要在炮火当中进长沙。"荆七从酒保处借来纸笔,曾国藩写了几句话,用信封封好,交给杨载福。杨载福慎重地接过信,藏在贴身衣袋里,然后对曾国藩倒身一拜:"老先生在上,受载福一拜。此生如有个出头之日,定然不忘老先生的大恩大德。载福这就到排上去摒挡一番,三五天以内即赴长沙投奔骆大人。"说罢,举头下楼而去。曾国藩即命荆七与酒保会账,然后也分开了岳阳楼。
"好!懦夫真豪侠之士。"曾国藩又叫荆七筛酒,问:"叨教懦夫贵姓大名,那边人氏?芳华多少?"
酒保一看,当即收起笑容:"小的不知,获咎,获咎!"随即又说,"客长不吃荤的,小楼也有好素菜:衡山的豆干,常德的捆鸡,湘西的玉兰片,宝庆的金针,古丈的银耳,衡州的湘莲,九嶷山的蘑菇。"这些菜名,曾国藩听了很觉镇静,居住北京十多年,常常想起故乡的土产。他对酒保说:"拣鲜嫩的炒四盘来,再打一斤水酒。""好嘞!"酒保大声承诺,兴冲冲地走下楼去。很快便端上四大盘:一盘油焖香葱白豆腐,一盘红椒炒玉兰片,一盘茭瓜丝加捆鸡条,一盘新上市的娃娃菜,外加金针木耳蘑菇汤。红白翠绿、飘香喷辣地摆在桌上。曾国藩喝着水酒,就着素菜,吃得非常苦涩。喝完酒,酒保又端来两碗晶莹的大米饭,曾国藩吃得味道实足。不但是这些日子,他仿佛感觉自从分开湖南以来,就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还是故乡好哇!"曾国藩放下筷子,感慨地说。刚放下碗,酒保又殷勤地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茶,说:"客长看来是远道而来,不瞒二位,这茶是用隧道的君山毛尖泡的。"见曾国藩浅笑地望着本身,酒保心中对劲,"客长有所不知,君山上有五棵三百年的老茶树。当中一棵,是给皇上的贡茶,摆布两边两棵是抚台大人和知府老爷送给亲戚朋友的礼品。左边第二棵是茶场老板的私用,右边第二棵则是小楼世代包下的。不是小的吹牛,这碗茶在都城,怕是出一百文也买不到。小楼端方,每位客长用完饭后,馈送一碗隧道的君山茶。"酒保边说边利索地清算碗筷,擦洁净桌面,下楼去了。
曾国藩呷了一口茶,虽比不上京师买的上等毛尖,但也确切令民气脾清爽。他没有想到,破败的岳阳楼上却有如许好的饭菜和能说会道的酒保,表情镇静多了。他端起茶碗,向窗外的湖面了望。阳光照在湖水上,出现点点金光。远处,一片片白帆在游弋。极目处,有一团淡淡的黑影。曾国藩晓得,那就是君山。近处,沿湖岸停靠着一个接一个木筏。这些木料大半出自湘南山区,扎成排后顺着湘江漂流,超出洞庭湖,进入长江,再远漂武昌、江宁、上海等地。放排的人叫做排客。排客们长年在水面漂泊,把家也安在排上。排上用杉树皮盖成小棚子,家眷就住在内里。曾国藩正很有兴趣地看着楼下几个排上人家的糊口,不料湖面蓦地刮风了,满天乌云翻滚,像要下雨的模样。刚才还是明镜般安静的湖面,顿时波浪翻卷。风越刮越大,波浪也越卷越高,湖面上的木筏跟着波浪在高低起伏,几个离岸边不远的木筏在敏捷向湖边挨近。大雨哗哗而下,雨急风猛,和顺的洞庭湖顷刻变成了一条狂暴的恶龙。曾国藩坐在楼上,浑身感到凉飕飕的。他有点担忧,这座千年古楼,会不会被这场暴风雨击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