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怒马如龙举城争睹 盛筵巧谏循吏佯疯
“治盗?”
“今每天煞黑,就在本辅来这廨厅赴宴之前,李可前来奉告我,有人送了他五两银子,说是在真定府境内辛苦了,这是奉上的茶水钱。我问李可,是你一人拿了,还是有别的人也拿了?李可出去找身边的人一问,问了八个就收回八只银锭。你们看看,这是多么的豪阔风雅!随本辅南行的有一千几百人,纵使此中有二百人收下这茶水钱,加起来也有一万两。真定府一年的税银有多少?如果我记得不差,超不过十万两。这一万两银子从那里开消,国度的税银少不得,到头来还不是巧立项目,分摊在老百姓头上。诸位都是朝廷命官,都晓得我张居正最大的讨厌就是贪墨贿赂。本辅已派人调查,随我南行的人,不管是谁,收受了‘茶水钱’之类的好处,一概交出。倘如有谁藏匿不交,一旦查出,当即拷掠回京,严惩不贷。至因而谁送的嘛,今早晨为了不扫大师的兴头,本辅暂不究查。说了这半天的话,想必大师已饥肠辘辘,现在,请大师痛痛快快地享用这顿美餐。”
“啊,这就是你的百衲衣?”张居正吃惊地问。
“回顾辅大人,卑职的确筹办了两百份,但还只送出九十多份。”
康立乾暗澹地一笑,言道:“首辅的确没有索贿,首辅的侍从,也没有任何人向卑职要钱。但宦海上多年的积痼,凡上峰过境,除了好吃好喝,还得馈送川资。老百姓说得好,天底下没有不吃鱼的猫,也没有不爱钱的官。首辅廉洁不爱钱,早已名声在外。但卑职见过很多的高官大僚,口喊廉洁而心存贪墨。白日在衙门里廉洁,夜里在家中纳贿不误。你若按廉洁的申明对他,真的白水当酒萝卜当荤,他大要上赞美你,内心里却把你恨得要死。卑职觉得首辅也是如许的人,故按常例,给你的侍从馈送茶水钱。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高官大僚身边之人,一个个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说穿了,还不是狐假虎威?你看不扎眼,却又不敢获咎。一个县令,欲为一县百姓谋福祉,最首要的一条,就是不成获咎上峰。一旦获咎,给你这个县令穿小鞋,坐冷板凳,这还是小事,最怕的是给你所辖之县加派分外税粮与徭役。如许一来,阖境百姓就苦不堪言。是以,凡有上峰过境,我们处所官吏,无不像供菩萨普通诚惶诚恐谨慎服侍。首辅大人,你觉得卑职情愿如许做吗?这实在是出于无法啊!”
“啊!”张居正随李可走到屏风以后,从邮卒手中接过盖了火漆密印的牛皮信套,拆开来,抽出文札展开一读,脸上顿时勃然变色。
却说钱普把张居正从下榻的驿店请进府衙的宫灯灿烂光如白天的廨厅,一见这昌大昌大的场面,张居合法即皱下眉头,责怪言道:
张居正一扬脖子喝干了杯中酒,看大师交头接耳眉飞色舞,场内氛围已是活泼起来,他俄然又严肃地打一声咳嗽,待廨厅里复归安静,他又沉下脸来言道:
“看来,本辅错怪你了,”张居正起家徐行走到康立乾跟前,密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清官也必须贿赂,可见宦海之败北已是登峰造极,茶水钱全都还给你,惟愿方各庄的滹沱河大桥能够早一天建成。”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明白官。”
“你们都是州牧县令,都负有守土安民的任务。治天下者以报酬本,欲令百姓安居乐业,惟在知府、县令。现在天下有一千三百多个县令,要想个个都贤明端方,的确很难。你们大抵不晓得,在文华殿丹陛之侧,有六扇屏风,像我身后的这座屏风一样,但上面绘的不是山川名胜,而是刻着天下府县的职官名表。哪一个县由谁担负县令,皇上一目了然。每日的邸报,各地的奏折,皇上必看。是以,他固然深居九重,对天下的官政民情,倒是了然于胸。一个县令开缺,职官表上就有一个空额,若三日还未补上,皇上就要扣问启事。以是,你们不要觉得山高天子远,实在,你们的言行举止,都在皇上的深切存眷当中。
当晚,在真定府广大的廨厅里,钱普停止昌大酒会为张居正拂尘。打从分开北京,张居正已走过了十几个府县,本地官员都揣想首辅位极人臣,在珠玑满眼斑斓错综的京师,甚么样的珍羞奇饫没有尝过,即便烹龙炮凤,也只当家常便饭。为了讨首辅喜好,他们都纷繁挖空心机网罗“处所风味”的吃食,七大盘八大碟一股脑儿地搬上筵席。北方饮食味偏咸,油偏腻,这两样恰是张居正的大忌。是以,每次一上席面,张居正就胃口全无。固然每顿饭的菜肴水陆皆过百品,他仍然感觉无可下筷处。处所官员们只感觉这位首辅过分抉剔难以欢迎,却没有想到首辅为何不给面子。闻听这些动静,钱普闷在肚子里暗笑,他笑保定府的官员们都是些呆头鹅,在首辅面前装出个依头顺脑的模样,却不肯下实在工夫研讨首辅的口味,真正制定出出奇制胜的菜单。
玉琴答道:“这大轿安稳,坐在里头像待在家里,苦不到那里去的。”
康立乾点点头。
“你?”
“打从大明建国,到现在也有二百来年了,咱真定府不要说没有首辅到过,就是六部九卿也来得极少,张大人您是第一个来咱真定府巡查的宅揆。中午入城时,首辅大人您自家也瞧见了,咱真定府阖城百姓都挤到路边欢迎。人潮澎湃,举城如狂,小民推戴之心,于此可见。再说咱真定府上高低下数百名官员,表情也同小民一样,都想有机遇拜识首辅尊颜,聆听首辅教诲,为了满足官员们的欲望,卑职才安排下这顿席面。”
“咱才喝了几杯酒,怎地会醉?钱大人你放心,咱疯不了。”康立乾说着,把酒壶朝桌上一搁,竟身子一溜趴到地上,利利索索朝张居正磕了三个响头,口中道,“卑职康立乾叩见首辅大人。”
张居正点点头,钱普还想持续解释洗刷本身,忽见一小我提着酒壶歪歪撞撞地走了过来。
康立乾不美意义地脱下官袍,暴露内里的衬衣衬裤,只见补丁摞补丁,深一块浅一块,找不出碗口大的一块净布。
“对,治盗。”康立乾连续打了几个酒嗝,仿佛复苏了很多,持续答道,“卑职到真定县当县令已有五年,在真定府二十七个县令中,咱是当得时候最长的一个。卑职甫一就任,就发明境内滹沱河上桥梁太少,两岸百姓过往极其不便,就发愤要在滹沱河上修几座桥。县西二十里方各庄河道最宽,农户过河种地困难尤多,遂决定先在那边修建一座。咱找人测量计算过,在方各庄修一座坚毅的大石桥,得破钞一万两银子。决计既下,最难的就是筹措银两。国度的赋税一厘一毫不能少,又不能分外分摊增加老百姓承担,如何办?卑职想出一个别例,就是从盗贼身上打主张。真定县畴昔民风不太好,贼窝子多,偷牛偷羊偷鸡偷狗,乃至拐卖妇女儿童,甚么样的案件都产生过。县里的捕快长年忙得脚打腚子,但是贼子们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卑职不信这个邪,便立下章程,逮着一个贼,就把他三亲六戚一并捉到大牢中关起,视贼所偷什物之多寡,课以重罚,从最低一两银子到十两二十两不等。拿钱放人决不通融。如许一来,固然峻厉了一些,但还真管用。第一年,咱县衙收了近五千两银子的罚款;第二年就锐减到两千多两,今后每年递加。到本年春上,全县盗贼已根基绝迹,罚款也好不轻易积累到一万两,卑职正说完工兴建方各庄大桥,适逢首辅过境,这笔罚银只好临时挪借,改做茶水钱了。”
“李可!”
张居正听罢倒没有推让的意义,只是笑着问玉琴:“长途颠簸,你受得了这个苦吗?”
这一问,坐在他中间的钱普仿佛被大马蜂蜇了一口。此次为欢迎张居正过境,统共要开支几万两银子。府库里挤不出这多银两,他便硬往各县分摊。茶水钱一项是开支大头,就是他强行分摊给真定县的。他惊骇康立乾说出真相,正抓耳挠腮如坐针毡之时,只听得康立乾答道:
同知略微惊奇答道:“有这道菜呀,这菜单是你知府大人亲身安排的嘛,你如何忘了?”
“因宦海的败北之风,卑职不敢不送。”
“天下甘旨,莫过淮扬。记得好多年前,徐阶老太傅请不谷到都城淮扬酒楼用饭,一钵萝卜丝炖鲫鱼,至今提及来还口不足香。”
“看不出,这钱普还是个故意人。”张居正在内心头把钱普赞美了一句,忽觉表情大好,言道:“承你美意,本辅就换乘你这顶大轿了。”
“你为何要吃罚酒?”张居正耐着性子问。
“说来给首辅敬酒是假,卑职白吃罚酒是真。”康立乾说着,提着酒壶对着壶嘴又猛咕噜了几口。
众脚夫得令一齐上前各就各位,领头的喊一声“起轿”,脚夫们腰板一挺,起步在院子里磨了两圈,那肩舆不闪不跌非常安稳。张居正笑道:
“你呢?”张居正又问别的一个。
“启禀首辅大人,这笔银子并非搜刮民脂民膏,而是卑职治盗所得。”
“你这一万两银子从何而来?”
“大凡技艺之事,非江南莫属,而江南之能工巧匠,大半出自姑苏。”
跟着一声清脆的承诺,身着小校戎装的李可闪身出来,手上托着一个木盘。张居正叮咛:
“这是那里厨师做的?”
“这小我是谁?”
自司礼监秉笔寺人张宏代表皇上在京郊真空寺设席班送,张居正小饮了三杯,过后这么多天,他但是滴酒未沾。今早晨他本来筹算还是酒不沾唇,但一来是钱普这番话让他高兴,二来现场这热烈的氛围也让他感到美意难却。此时只得站起家来,端起杯子与钱普碰了一碰,笑道:
康立乾说到这里,比如活生生扯开了鲜血淋漓的伤疤,是以脸上肌肉痉挛不已,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在坐的统统官员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他们也晓得康立乾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但这类秽迹败行又岂可当庭揭穿?康立乾平常谨小慎微,彻夜里若不是多灌了几口黄汤,他也绝对不敢如此猖獗。再说张居正,他自任首辅以来,还从未有一个官员敢在他面前如此撒泼说话。这些话在他听来非常刺耳,但细心考虑又并非妄言。他压下心中的不快,冷冷问道:
“钱普,随随便便吃顿饭,为何要如此摆设?”
“上热菜——”
张居正看了看众位官员的难堪神采,忽地朝屏风背面大喊一声:
“你送了多少银子?”
“那里的?”
“这几年来,真定府的政绩,拿到天下比较,也只是其中不溜秋。明天,钱普对我讲,真定府要学山东,立马开端清丈地步,一年内完成此役。我对他讲,先甭吹牛,做起来尝尝再说。真定府中的势豪大户欺瞒田亩,你要对他的地步当真清丈,还不即是挖他的祖坟?常言道,有钱能买鬼推磨。人家拿银子贿赂豪门,到时候登门讨情的怕要挤破你钱大人的门槛,你挡不挡得住?有些官员建功心切,不免扯旗放炮说大话,这类风格要不得。另有更可爱者,竟然还敢在我张居正的眼皮子底下公开贿赂,真是没法无天!”
“甚么百衲衣?”张居正问。
此言一出,廨厅里轰的一声群情开了,大师你看我我看你,唧唧喳喳一片唠叨之声。张居正又把银锭掷进木盘,表示李可退下,大声道出事情原委:
李可得令,双手平托着木盘,在筵席间穿行。与席的官员们个个伸头去看,只见盘子里是九个五两一只的银锭。绕场走了一圈,李可又走回到张居正身边站定。张居正伸手从木盘里拿出一只银锭,举在宫灯之下,晃着说:
张居正只晓得有人送茶水钱,但还来不及查证究竟系何人所为。现在康立乾主动站出来承认,倒使他吃了一惊,他问:
张居正说这席话时,并没有歇斯底里叫唤,而是调子沉稳缓缓道来,但听者却如惊雷过耳。突然之间,本是暖烘烘一片炎热的廨厅,竟变得如同一座冰窖。担负司仪之职的府同知不知如何办才好,站在那边拿眼瞧着钱普。钱普也正在看他,两人面面相觑。钱普低下头去,看着面前的酒杯发楞。
小女人蹲了个万福,严峻答道:“玉琴。”
“本辅在真定府两天,见了两位县令,一名是韩里奇,一名就是这个康立乾,这二人就是本辅所要寻觅的循吏,是天下统统县令的表率。一个小小的真定府,就如此藏龙卧虎,推而广之,天下各府州县,该有多少熟吏良臣!不谷每日在内阁守值,总感慨国事蜩螗人才不济,看来不是没有人才,而是我们的目光不及啊!也不是处所官员情愿败北,而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听了钱普一番解释,张居正也不好再说甚么,摇点头挪步入帏,在六扇红木山川屏风护着的主宾席上坐了下来。自他一入真定府地界,表情变得大好。前两天赶路没见甚么人,明天恰好趁此机遇与本地官员见见面。
敬过酒,司仪又扯着嗓子大声宣布:“现在,敬请首辅大人训示!”
“不,不,”钱普哪敢承认,只得粉饰道,“卑职从扬州调来真定府时带来的。”
张居正怀着猎奇心,随钱普来到驿站的后院。当看到院子当中停放的那乘大轿时,他禁不住吃了一惊。这乘大轿比浅显肩舆要大好几倍,就是他现在坐的十六人抬大轿,与它比拟也是小巫见大巫。轿四周的锦栏雕有百鸟百花图案,一喙一羽一枝一叶,莫不色采斑斓栩栩如生,轿顶用灿若金线的细篾丝密密编织而成,内里再罩以防水的明黄油绢,轿顶飞卷如曲面屋顶,四角牙檐峭拔,各踞有一只金凤展翅欲飞。顶檐之下是一圈高约一尺的垂幔,亦由富丽的黄缎制成,微风之下,幔上缀饰的猩红丝绦微微摆动,如丝弦上拂动的纤纤玉手,令人遐思陡生。垂幔半掩当中,是白绢轻敷的花格明窗,两边各有四扇。冷傲的窗花,倒是远近闻名的本地艺人的剪纸。
先前桌上摆着的只是一些冷碟,张居正一番话讲完刚落座,如释重负的司仪赶紧扯起嗓子高喊:
首辅的话恩威并重,字字句句感动听心,听者无不动容。现在见首辅举杯敬酒,大师先是怔忡,一忽儿又都明白过来,瞬息间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一边嚷着“谢首辅”,一边把酒杯碰得脆儿响。
说到此处,张居正略顿了顿,又环扫一眼,见大师一个个神采严峻,支着耳朵聆听,忽觉本身口气太严,因而腔调和缓下来:
“干!”
“为何要请姑苏匠人?”
“啊,她们两个是卑职故乡人。”钱普代为答复。
张居正道:“朝廷的俸禄固然不敷丰富,但也不至于让你衣不遮体,你的钱呢?”
钱普感觉再如何解释也不如目睹为实,便对康立乾说:“老康,脱下官袍,让首辅看看。”
“干!”
“难为你说了这么多的阿谀话,就依了你,干这一杯!”
张居正点点头,钱普还想持续解释洗刷本身,忽见一小我提着酒壶歪歪撞撞地走了过来,离桌子另有几丈远,那人就嚷道:
今早晨的这顿酒饭,钱普的确动了脑筋。他不再像保定府的官员那样傻不拉唧地挖掘甚么处所风味,而是按照张居正口味偏淡的饮食风俗,经心制作了一席淮扬菜肴。江浙一带的驰名特产诸如金华火腿、杭州笋鳖、松江糟黄雀、江阴炙鲚、台州天摩笋、姑苏蜜浸雕枣、无锡糖腌排骨、绍兴女儿红、湖州杨梅酒等珍奇甘旨一齐摆上席面。面对这些色香味俱佳的菜肴饮品,张居正胃口大开,他吃了一口香喷喷的江阴炙鲚,问钱普:
钱普答:“玉琴与玉意两个,本是卑职贱内房下使唤的丫头,贱内好一点儿琴棋书画,倒把她们两个都调教出来了。卑职此次带她们来,是让她们一起照顾首辅大人,权当书童之用。”
“便利得很,”钱普说着一拍巴掌,号令在一旁垂手侍立穿戴一色号衣的三十二名膀大腰圆的脚夫,“你们抬起轿来,在这院子磨两个圈儿给首辅大人看看。”
张居正倒也不穷究,而是镇静言道:
“请首辅赏光,饮下这杯酒。”
“天有不测风云,首辅令尊张太公遽然登仙,首辅痛不欲生,然为了朝廷社稷,天下百姓,不能归乡守制,只能将哀毁骨立之哀思深藏于心中。不以皇上为重,百姓为务者,安能有此舍一己之孝而尽天下之忠的胸怀?凭这一点,首辅就是我们这些人臣的万世表率。此次首辅归乡葬父,路过我们真定府,我们全府五州二十七县的统统官员,表情是既哀思,又镇静。哀思的是首辅大孝在身,首辅一人之悲,亦是天下之悲。我们恨不能亲到江陵披麻带孝,临棺一恸。但是,悲过恸过,我们又镇静非常,毕竟,首辅来到了我们真定府,我们真定府统统官员,明天能够与首辅坐在一起,真是莫大的幸运。现在,我发起,为首辅的光临,大师满饮此杯!”
“扬州天兴楼的主厨,做淮扬菜的绝顶妙手。”
“您身边侍从的茶水钱,都是卑职给的。”
“自古以来,凡天道与人道相合,则国度昌隆,老百姓安居乐业。我大明王朝,特别获得天道眷顾。凡朝廷遇有转折之期,甚或奸人当道之时,天必生一人以靖之。如此环境,史不乏例。如英宗北狩,堕入虏酋也先的毡幕,则生一个于肃愍,勇担国事,弥缝艰巨;后又有珰宦刘瑾谋逆,陷天下斯文于不堪,则生一个杨文襄,拨乱归正,还威福于皇上;江西宁王朱宸濠背叛起兵,则生一个王阳明,拯危诛暴,妖氛顿解;武宗天子大渐,宠臣江彬阴蓄异谋,觊觎帝座,则生一个杨文忠王晋溪,力除危祸之机,深固国本。这些人都是国度治乱之良臣,都是巨奸大猾的克星,是对病之药,手到病除……”
“多谢首辅!”
众官员一起起家,端杯同声高喊,全部廨厅喧声震耳。钱普双手端着酒杯,恭恭敬敬走到张居正跟前,言道:
“三十二个。”
康立乾一改先前的疯态,变得非常局促。张居正看着面前各位官员的庞大神采,深有感到地说:
“卑职乍一获得首辅南归的动静,头一个动机就是这两千多里路途,该要受多少颠簸之苦,便大胆假想制作一乘肩舆,既可批阅公文又可卧床歇息。因而从姑苏找来几个匠人,筹议着制作出这乘大轿来。”
此时,众官员都已入坐,三十桌席面挤得满满铛铛,宴会开端前,钱普按例有一个收场白。当担负司仪的真定府同知拍巴掌奉告大师温馨时,钱普便从张居正身边站起来,整整官袍,然后一清喉咙,侃侃言道:
听罢康立乾的论述,张居正冰霜一样的神采稍有减缓,不由叹道:
“哦,对对,看我这记性。”钱普瞧瞧席上的菜单,拍拍脑袋,干笑了笑。他一向等着张居正同他谈“茶水钱”的事,见张居正总不开口,他实在憋不住了,便主动讪讪说道,“首辅,茶水钱的事,卑职必然严查。”
“卑职犯法了。”
“一个州有一个好州牧,则阖州安稳,一个县有了一个好知县,则全县生灵有福。自古州守、县令,皆妙简贤德。若天下州牧县令都悉称圣意,则皇上可端拱庙堂之上重廊之下,百姓也就不虑不怨。以是说没有当过县令的人,便不知施政的艰巨,亦不懂如何亲民爱民。依本辅之见,天下最难当的官,怕就是县令了。方才钱普说我是一个好宰辅,试问一句,设若天下的知县都玩忽职守鱼肉百姓,我这好宰辅的名声,又从那里获得?基于此,本辅在此敬大师一杯,你们辛苦了!”
“犯的何罪?”
第三天中午,大队人马进得真定府城。前有戎装铳手,后有金甲侍卫,中间旗牌森列,鼓乐导引,簇拥着一长列轿队。打头的那乘三十二人抬雕栏黄缎围帘大轿,像一座挪动的金碧光辉的殿宇,真定府的升斗小民,何曾见过这等的严肃显赫,几近是倾巢而出,万人空巷挤到路边来看热烈。他们晓得雕栏围帘大轿里坐的是当今皇上的教员、权倾天下的首辅张居正,莫不想一睹巨人丰采。但花格明窗被遮得严严实实,两边各有十六名手执金瓜、腰悬开鞘大刀的护车使骑着奋鬣扬鬃的蒙古高头马揽辔而行——这气势直把人震慑,围观的人莫不啧啧称奇。
“卑职没受任何人教唆,送茶水钱是我一人的主张。是以,统统罪恶由本人一人承担。”
“啊,一情一意,金玉班称,”张居正随口开了个打趣,他脑海中俄然闪现出玉娘的倩影,心下一阵难过,遂又问道,“你们不像是本地人。”
“你叫甚么?”
“大人,内阁有加急文书传来。”
“首辅大人,卑职来给您敬酒。”
康立乾红着脸吭哧吭哧答复不上,还是钱普替他答复:“这老康是驰名的老抠,内里的官袍牵涉朝廷面子,故他还是不敢太草率,但里头的衣服,不穿到鱼网似的吸不住针,他决不肯抛弃。”
钱普慷慨激昂,讲到此处,博得一阵清脆的掌声。一向半闭着眼睛的张居正,这时也规矩地欠了欠身子,向鼓掌的官员们表示了感激,掌声一落,钱普持续讲道:
“岂止明白,老康还是一个清官哪。”钱普对康立乾主动承担任务心存感激,这时恨不能多有几张嘴替他说好话,“老康,你官袍里头,穿的但是百衲衣?”
“这乘肩舆很多少小我抬?”
看罢这乘肩舆的表面,张居正感觉它气度轩昂华贵脱俗。接着,钱普又请他进轿察看,当他踩着雕花轿凳上到肩舆里头,轿屋的一应规制陈列更让他惊奇。这轿屋一进两间,外间摆有书案,案上有纸笔墨砚,案几两旁,各站有一名十五六岁的水灵灵的妙龄少女。里间较小,仅搁一张床,权作倦卧的薰香兰室。顶上都是别具匠心的彩绘,脚下铺的是加厚的猩红地毯,踩上去轻柔嫩软没有一点儿声音。张居正里里外外高低摆布看过,最后目光落在两个小女人身上,他问站在左边的一个:
“方才,你们的知府钱普钱大人,当着本辅的面,说了一大堆阿谀话。不管他至心与否,总还是有拍马屁之嫌。甚么前朝良臣比起我张居正来,移山心力稍逊一筹,这话是扯淡,你们不必当真。但有一句话他说得不假,我张居正登首辅之位,是临危受命。当官有多种当法,有的人冲虚淡泊,谦谦有礼,遇事三省其身,虽不肯与险恶沆瀣一气,却也不敢革故更始,勇创新局,此种人是清流,眼中的第一要务是小我名器,其次才是朝廷社稷;有的人大醇小疵,如许那样的弊端,让人一揪一个准,但贰心存朝廷,做事不畏权贵,不避祸咎,不恭维奉上,不饰伪欺君,如许的官员,是循吏……”
“便利吗?”
“三十二人抬大轿,自古未曾有过,这是你钱普的建立。”
“你们都看清了,这是银锭。大师会问,这银锭是那里来的?本辅在这里奉告你们,是你们当中的一小我送的!”
“啊?”张居正心中像被掸子拂了一下,因为玉娘也是姑苏人。他再细心打量这两个女孩儿,都袅袅婷婷非常可儿,特别是玉琴,低眉抬眼之间尽现娇媚,仿佛从她身上可寻到玉娘的影子。张居正不免心有所动,又问,“姑苏女孩儿,如何跑到真定府来了?”
“试想张大人于隆庆六年临危受命之时,当今圣上龆年十岁,主少国疑,祸机四伏。张大人仰惟圣情,俯察民意,除宦海恶蠹,弘远大之规;观成败于前踪,访得失于当代。从隆庆六年春季产生的胡椒苏木折俸事件,到客岁夏季产生的夺情风波,这六年间,张大人经历了多少艰巨!现在圣上端拱有为,百官勤恳失职,万民乐业,四海威服。这承平乱世的建立,就因为皇上为天下选了一个好宅揆。张大人宰辅风采,垂以后代,则国度千万年之灵长之祚,亦能够预卜矣……”
“首辅大人夸奖萝卜丝炖鲫鱼,今早晨是否安排?”
“你为何要送?”
“送茶水钱,是你的主张还是有人教唆?”
张居正俄然为“茶水钱”的事发怒,倒真是让钱普始料不及,须知这都是他安排的“出奇制胜”的节目。一时候他六神无主,老在揣摩下一步首辅会如何行动。是以,再好的菜也引不起他的食欲,这会儿首辅发问,他强作欢笑答道:
得了赞美的钱普,内心头乐滋滋的,他一脸凑趣的神情,闪了张居正一眼,半是吹嘘半是真情地答复:
“你特地请来的?”
“岂有此理,”张居正一拍桌子站起来,肝火冲冲斥道,“莫非是我张居正向你索贿不成?”
还是钱普答复:“除了养家,他积累一点儿私房钱,每年春荒,都拿出来恩赐给乞丐了。”
“在!”
“姑苏。”
在一起不断的“嗵嗵嗵”礼炮声中,车骑步队在位于南门大街的真定府衙门前的广场停下,张居正的大轿直接抬进府衙的仪门。先期赶来驱逐的钱普亲身搬过雕花轿凳,翻开轿帘儿恭请张居正下轿。待将首辅大人请到下榻处安设安妥后,随行一干人众才敢散开,在真定府欢迎职员的安排下,各自觅地儿解鞍歇息。
说到这里,钱普觑了张居正一眼,见他微垂双睑,坐在那边像入定的罗汉。心知这收场白的弁言太长,引不起他的兴趣,因而从速掉转话头,细说当今:
这一跪来得高耸,张居正始料不及,只得命他起家,然后问他:
“你有何事?”
“李可,你绕场走一圈,让大师看看这盘子里装的是甚么物件儿?”
“这些前朝善事,先人效之,力行而不倦。天生一世之才,必足一世之用,此言不谬。但宿世这些良臣,比之当今首辅张大人,则其移山心力,又稍逊一筹。前人言贤人受命,拯溺怀德,归咎于己,推恩于民。大明无偏照,至公忘我亲。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这几句话用在张大人身上,是再贴切不过。
“玉意。”
张居正话未讲完,众官员已是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拊掌喝彩。比之先前的几次掌声,这一次不但热烈,并且耐久不息。张居正从入耳出了官心所向,他正欲借题阐扬再行阐述本身的施政主张,却见李可俄然跑上前来,对他低声言道:
张居正下得轿来,又围着大轿转了一圈,贰心中对这肩舆实在对劲,一来是能够在轿上措置公事;二来倦了也有个睡觉的床铺。但如此庞然大物,路上方不便利?便问钱普:
“真定县知县,叫康立乾。”钱普说着,朝康立乾斥道,“老康你要干甚么,发酒疯也不看看处所!”
张居正一看此人穿戴七品鸂鶒补服,袖口污了一大块,脸上疙疙瘩瘩的,仿佛向来就没有洁净过,内心先就有了几分不悦,他问钱普:
张居正推杯论盏大谈美食,仿佛今早晨他压根儿没有起火过,钱普总算领教了首辅不言而威不怒而令人股栗的雷霆手腕。现在除了抓紧阿谀别无他法,他唤过真定府同知,问他: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张居正晓得在这类场面下,一番发言是必不成免,是以早就打了腹稿。这会儿他缓缓离席走了几步,一双锋利的眼睛环场巡查一周,廨厅里顿时鸦雀无声,统统人几近都屏住呼吸。张居正先是淡淡地一笑,然后才开口言道:
他这一闹,本来已是一片喧闹的廨厅又悄悄温馨下来,大师都把惊奇的目光投过来,要看这康立乾玩何把戏。
钱普因与首辅打了两天交道,已经晓得一点儿深浅,再不像当初只一味地惊骇。这会儿觍着脸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