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前世(十二）

“沈复沈幼亭，”他悄悄道：“居士有礼。”

“岭南道进了柑桔，陛下叫送些往清宁宫去，”林尚宫表示她瞧身后宫人捧着的箩筐：“那边今秋遭了冰雹，上供未几，陛下本身都没留，大安宫与嘉寿殿占了大头，剩下的与了皇后娘娘。”

被问的宫人看眼这位暮年守寡、削发的长公主，有些胆怯的低头：“是，皇后在清思殿设席，请了诸多京中未婚男女，想成全几桩姻缘。”

内侍心头一震，恭声应了：“奴婢服从。”

“真是好孩子，”窦太后的手掌干瘪而暖和，拉着她在身侧坐下，顾恤道：“我前阵子病着，也不晓得这事，今早听宫人说，还当是在诓我，叫你祖母入宫一问，才知是真的。”

但是她毕竟是隐太子之女，虽有县主身份，天子当政时，却仍有些难堪，和静县主也是如此。

“外姓女竟也敢堂而皇之的坐在李家女头上，”益阳长公主神情微冷，不怒而威：“是欺李家无人了吗？”

郑晚庭一怔：“如何？”

玉夏去煮了茶，端着进了阁房, 瞟一眼钟意捧着的《金匮要略》, 抿着嘴笑了：“居士先前最喜文经, 克日如何看起医书来了？”

“去寻越国公府的女郎，”郑晚庭道：“有人托我给她带句话。”

钟老夫人是天子姨母，德高望重，早有恩旨不必见礼，钟意却不成，起家侍立一侧，垂首静待。

钟意有些惊奇，问了宫人，才知是二位县主打扮换衣后，往清思殿去了。

说是收用，更多倒是摧辱，直到现在杨氏也无封号，同巢王所留侍妾共居一殿，勉强度日。

“好利口，猎奇思！”来人一时无言，旋即笑了，翻身上马，躬身行了一礼：“荥阳郑晚庭，方才冲犯，居士勿怪。”

她转向定襄县主：“你也是，怕她做甚么？”

“是，”天子顿了顿，方才道：“母后保重身材，儿子走了。”

窦太后乃是钟老夫人的胞姐，论及辈分，钟意也该叫一声姨祖母，小的时候，她也经常随祖母和母亲一道入宫见驾，只是近年来宫中事情几次，连崔氏都很少入宫，更别说她了。

“让人将武德殿清算出来，”提起爱子，天子语气较着的舒缓起来：“等青雀归京，便叫他住到那儿去。”

钟意生得一身娇贵，肌肤如雪如缎，一滴水从肩头到手背，都能不破不分，这类矜贵也是难养，晒得久了，当晚就会觉脸颊疼痛。

……

钟意入内，便见归德县主面前站了位年青女郎，面如桃李，身形丰腴，额间花黄勾画的极其精美，华服贵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手中执一把孔雀羽扇，端的娇媚。

“外边太阳有些晒，居士还是佩上帷帽为好，”玉夏取了钓竿，玉秋则去箱笼中翻找：“若晒伤了，不知要多久才气养返来呢。”

钟意也笑了：“草木莫非没故意，不会痛吗？”

钟意上一次入宫，还是新春宫宴之际，据现在也不过半年多，倒是时移世易，大不不异了。

“哦，”钟意道：“那你大可不必走这一趟了。”

秦王李政脾气倔强，勇敢刚毅，诸皇子中最类父亲，也最为天子所钟爱，连给他的封号都是昔年天子为王时曾用的，而太子至性仁孝，淑质惠和，可做仁君，但是天子原就是克意进取之人，面对如许的继任者，总感觉失了几分威仪气度，不太中意。

钟意莞尔：“也好。”

兵马半生的天子在这场政变中揭示出超乎平常的凌厉手腕，隐太子与巢王身后，诸子十数人无一幸免，尽数被杀，只留下归德与和静二位县主。

那人复又笑了：“女冠想学庄子吗？我却不是惠子。”

那人萧萧肃肃，开朗清举，立在那边不语，便自生一种气度，见钟意看过来，点头示礼。

“安也问了，天子回吧，”窦太后不虞之情溢于言表，冷冷道：“我这儿有客，不便留你。”

钟意自幼爱好诗书，越国公宠嬖幼女，常常帮着网罗，崔氏出嫁时也有陪嫁古籍多少箱, 大半都给了她, 临行前盘点, 她的私藏竟稀有千卷之多, 钟意一本也舍不得丢，便全都带过来了。

窦太后合眼，潸然泪下：“若非为归德与和静，我真恨不能马上去了。”

她自嘲一笑，同林尚宫道别，跟在嬷嬷身后，往嘉寿殿去了。

益阳长公主带着钟意往前殿去，刚到门口，便听有人笑道：“归德mm比我还小三岁，人又仙颜，又不急着选婿，便让姐姐一回，好么？”言罢，又咯咯笑了起来。

“如果别人，必会被你问住，但我不会，”那人大笑，声音开朗：“我祖母身材欠佳，自去岁起，我便食素，为她祈福。”

夜色初起，宫中长廊已经点起了灯，远了望去，广宽而庄穆，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地上厚厚积了一层，衬着灯光，也极温馨。

原太子妃出身荥阳郑氏，素有贤名，得以保全，幽居长乐门，与幼女归德县主相伴度日，巢王妃杨氏却被天子收用，归入后宫。

这一世她还没出嫁，更未曾浏览此类，冒然精通医术，反倒惹人生疑，倒不如重新再来，重新研读一回。

她说的是打趣话，玉夏却当了真，细心打量她面色，欣然笑道：“居士气色大好，不输畴前，丧事丧事。”

窦太后老了，两鬓斑白，眼角生纹，冷眼瞧着，远比钟老夫人年长。

两人正谈笑，却见玉秋自外间入内，轻声道：“居士，太后娘娘召见，马车正在观外等待。”

太后所生后代，现下只剩天子与益阳长公主二人，儿子冷待了这么多年，女儿却实在放心不下，目睹年关将至，特地叫她进宫小聚，连带着叫上了钟意。

益阳长公主豁达，不觉得意：“不晓得也就罢了，既然晓得，我倒想去凑个热烈。”言罢，又去看钟意。

宿世钟意死的时候，太子已经被废，李政入主东宫，她也做了太子妃。

窦太后与钟老夫人同胞所出，母为北周昭阳长公主，一样得了县主封号，这女官原就是窦太后身边经年的白叟，惯以旧称呼之。

出了嘉寿殿，天子不发一语，随行内侍紧随厥后，无一人敢作声。

何皇后脾气和顺，极有贤名，后宫前朝，从没人说她好话。

许是到了宫里，又听闻旧人事，竟然想起这些来了。

父兄被杀，长年与寡母相依为命，虽有太后照拂，却也是仰人鼻息，归德县主在如许的境遇中长大，实在不能希冀她有一副倔强脾气，有些谨慎的看了目光彩迫人的定襄县主，便要让位置给她。

天子半生兵马疆场，半生朝堂风云，已生去意，将军国大事尽数交与新君，退位做了太上皇，而她却没有比及新帝的册封，一杯毒酒，就此离世。

……

他旋即领悟过来，再施一礼，苦笑道：“怀安居士，先前是我在理，还请不要戏弄我了。”

暮秋时节，自是天高气爽，偶尔出行，也极得趣。

钟意笑道：“荥阳郑氏也是大师，满门芝兰玉树，到了长安，不去万丈尘凡里清闲，如何倒来难堪我一个削发人？”

“我先去换衣，”钟意定了心，叮咛道：“请来使暂待。”

崔氏不放心，临行前特地叮咛过两个随行侍女，叫细心照看。

“哦，原是她，”天子点头，又问：“青雀现至那边？”

“去清思殿为何要打扮？”益阳长公主打趣道：“难不成是去相看夫君了？”

他几次三番道歉，确有诚恳，钟意也不难堪，解了帷帽，还了一礼：“有来有往，你我两清了。”

天子暮年东征西战，军功赫赫，称帝后屡积德政，万民归心，独一被指责的，便是暮年于玄武门起事，杀隐太子建成、巢王元吉，使太上皇退位，退居大安宫。

“自此地向西便是，”钟意答了他，又问：“你去找谁？”

何皇后是天子原配嫡妻，同舟共济多年，豪情深厚，极得天子恭敬，后宫固然时有新宠，却从没人能超出中宫。

窦太后神情冷酷，置若罔闻，钟老夫人则目露担忧，握住她手，悄悄唤了句：“阿姐。”

这日是个好气候，钟意在房里呆的闷了，书也读不出来，干脆让人备了钓竿鱼具，往露华山东侧的湖边去。

钟意宿世再醮秦王，何皇后也是她的婆母，当时候因太子之位，这对亲兄弟早已势同水火，何皇后对峙立储以嫡长，太子无错，不成轻废，更偏向于皇太子睿，也曾为此怒斥秦王政。

钟意没那么娇贵，但也不想刻苦，待玉秋取了来，便佩带上了。

“太后请怀安居士入宫，”内侍谨慎答道：“应是居士在侧。”

心中感慨，她面上却也未曾透露，窦太后身边的掌事女官亲身来迎，口中笑道：“县主也在宫中，见了居士，必定欢乐。”

来人答道：“的确不是。”

郑晚庭独自失神，钟意却未看他，而是望向随他同业的男人。

朔风起，秋鱼肥，这时节垂钓，恰是恰到好处，钟意静得下心，对湖坐了大半个时候，木桶便已经半满。

……

窦太后生有四子二女，现下却只留天子与益阳长公主二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伤怀。

究竟上，她们统共也就差着两岁。

宫人们将垂帘放下，遮了光芒，影影绰绰的，瞧不见外间如何，天子仿佛风俗如此，隔帘向太后问安。

“鄙人受人所托，来送个口信，山中途径崎岖，失了方向，”郑晚庭含笑解释，道：“敢问居士，青檀观安在？”

“虽说道门不由荤腥，但杀生太多，总非功德，”来人缓带轻裘，意气风发，真有些五陵幼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东风的意味，他说：“女冠，你的心不诚。”

“我听尊驾口音，”钟意将钓线缠起，回身面对来人：“并非长安人氏。”

过了会儿，天子才问：“撤除姨母，方才是谁在殿内？”

钟意道：“尊驾并非草木，如何晓得草木无情？”

本日既是姻缘宴，来的自是未婚男女，女眷当中，便以归德县主身份最高，按端方，便该叫她坐首位才是。

“你也懂事，若非你祖母逼问到头上，怕是不肯说的，”窦太后向一侧的钟老夫人道：“阿朔有两个好儿子，另有如许的女儿，真是天大福分。”

郑晚庭早知越国公府的女郎有京都明珠的佳誉，但是未曾目睹，毕竟难以猜度，待她解下帷帽，却见那女郎做道家打扮，仪容风骚，绮态婵娟，竟看的痴了。

“啊！”郑晚庭大吃一惊：“如何会？！”

天家繁华，却也多不幸人。

方才她们在内殿，窦太后一句都没提，想是怕她们伤怀。

钟意说：“她已经死了。”

武德殿逼近东宫，相距极近，让秦王住到那儿去，此中意味，不免叫人不安。

平常她们入宫的时候，总能在嘉寿殿见到归德、和静二位县主，本日直到离宫，却都不见人影。

这话说完，未及钟老夫人回话，便有宫人传禀：天子下朝，前来存候了。

此为防盗章　　此处景色虽好，却有些偏僻, 加上益阳长公主乃今上胞妹, 性又喜静，平日也没甚么香客前来叨扰, 起居炊事虽有些清简, 却也不至于寒陋。

祖母也在，钟意或多或少松了口气，正待问上几句，便见尚宫林氏带着一行宫人，自西侧回廊过来，远远瞧见她们，含笑停下，向她见礼：“居士安。”

……

钟意在内心叹口气，面上不显，上前施礼。

……

那声音甜如蜜、柔如丝，缠绵委宛，只是听着，都叫人骨酥。

钟意领正四品正议大夫衔，品阶原高于她，礼也受得，笑问一句：“尚宫是忙人，此行往那里去？”

“大病一场以后，脑袋也灵光了, ”钟意信口打趣, 道：“存亡之际，文经有甚么用？还是医典更靠得住。”

原是定襄县主。

益阳长公主削发多年，年夜都是独安闲观里过的，想也是，天子后代双全，年关齐聚，她如果入宫，反倒伤怀，本年有了钟意作伴，倒也好过些。

“光阴本长，而忙者自促，六合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钟意笑了一声，道：“尊驾，也许不是方寸之地太窄，而是你的心太小。”

这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但是于窦太后而言，先丧二子，又失十数亲孙，如许锥心砭骨的伤痛，至死也难健忘。

钟意资质不俗，又肯下苦工，手里的珍稀医书也多，于此很有见地，如果托成男身，御前太医想也做得，前些光阴的高烧不退，也是借了这份光。

皇后所出者三，太子睿、秦王政与衡猴子主丽淑。

“人生苦短，正该信马由缰，行万里路，方才不算孤负，”来人笑道：“困于尺寸之地，好没意义。”

安国公府的老太君得了头风, 难耐病痛, 沈复同祖母豪情深厚, 极其担忧，宿世嫁入安国公府后，她为替他分忧，便开端修习医道。

钟意笑容微顿，有些讶异：“太后？”

钟意头也没回，反问他：“尊驾莫非食素吗？”

那人一顿，答道：“草木无情，当然也没故意。”

“秦王殿下昨日过凉州，”内侍道：“再有半月，便可还京了。”

独一惩罚钟意的一次，还是被李政气得急了，才令她誊写文经，但是不等钟意写完，第二日皇后便遣人至府，消了惩戒。

对于母亲的各种劝止，李政是不睬会的，欢畅时听几句，不欢畅便扯个由头，拂袖而去，他倒安闲，钟意作为王妃，却不能肆意妄为。

钟老夫人晓得胞姐内心苦，可这类事是没法儿劝的，谁碰上都受不了，唯有长叹一声，寂静不语。

她的生母是出身京兆韦氏的韦贵妃，父亲却不是天子。

凡俗削发，便是别了尘凡，与死有甚么辨别？

“既然如此，”钟意问：“来此有何贵干？”

几年前，突厥小可汗阿史那忠来降，天子便册封韦贵妃与前夫李珉之女为定襄县主，与之攀亲，只是定襄县主运道不好，没两年阿史那忠便归天了了，她膝下并无后代，既守寡，便回了长安。

韦贵妃初嫁前朝大将军李珉，李珉身后，带着女儿返回娘家，当时天子还未即位，成心拉拢关中望族，“城南韦杜，去天五尺”，韦家作为“韦杜”之一，门楣天然不低，天子便纳韦贵妃与其堂妹为妾，继位以后，前者为贵妃，后者为昭容。

美食不成尽用，猎取过量，反倒不美，她收了杆，正筹办归去，却听不远处马蹄声达达，一向到近前才停下。

“也不是甚么大事，”钟意垂首，轻声道：“为此叫您忧心，那才是罪恶呢。”

清思殿便在嘉寿殿东侧不远，半刻钟便到了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