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前世(十四)
“《左转》里有个故事,叫崔杼弑其君,”天子低头看她,声音沉而威仪,目光难掩锋芒:“朕这些年听多了虚话套话,也想听些别的,居士感觉,玄武门事情,有甚么不好的处所吗?”
魏徵见她如此,也觉不幸,躬身一礼,劝道:“居士年青,当年之事又未亲历,如何能有见地……”
孔颖达有些心焦,开口道:“陛下,臣觉得居士方才所言大善,应……”
钟意心头一跳:“请陛下示下。”
玄武门之变时,天子位只亲王,元吉也是亲王,建成倒是太子,国之储君,以臣弑君,礼法上无疑是站不住脚的。
李政道:“她如何我都喜好。”
钟意心不足悸,面上不显:“些许肤见,难登风雅之堂,叫陛下与郑国公见笑了。”
固然今上素行仁政,几次三番戳他肺管子的郑国公也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但钟意实在不敢冒险,去赌一把。
“陛命令奴婢来带句话,”刑光向她施礼,道:“再请居士往太极殿去。”
朕也做了悖逆之事,你感觉有那里不铛铛吗?
玄武门之变杀兄杀弟,过后逼迫父亲退位,这都是难以消弭的污点,无需先人评说,当世便有人诟病,但是天子挑选了最为精确,也最为开阔的处理体例。
李政道:“真的?”
他大为吃惊,未及思忖,便将心中所想说出,竟连脸面都顾不得了,弘文馆内另有校书郎几人在侧,闻言变色,几近难以节制本身鄙薄的目光 。
钟意行礼道:“但随本心罢了,当不起诸位谬赞。”
……
钟意听他问完,便在内心叫一声苦:谁都晓得天子这位置来之不正,但如果堂而皇之的说出来,戳了天子把柄,也许他一欢畅,就给人在脖子上赐碗大个疤。
几位校书郎上前,齐齐见礼:“居士有诤谏之心,骨气昭昭,非我等所能及。”
“趁便,”他顿了顿,道:“也把祭酒叫返来吧。”
言下之意,天然是她奉养神佛,尘凡无缘。
天子哼道:“朕客岁过寿,问你要你都不给,倒舍得给别人。”
孔颖达心有所觉,大失颜面,正待说句甚么弥补一二,却听钟意笑道:“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话原是孔家先师所说,本日便赠与祭酒。”
“不是,”李政含混其辞:“但也差未几。”
臣弑君,无疑是违背礼法,且会被人唾骂的,而太史在史乘中写“崔杼弑其君”,明显叫崔杼不满,要求改写无果后,崔杼杀掉了太史。
孔颖达面上挂不住,迟疑一会儿,讪讪退去。
天子面色愈沉,神情冷凝,手指拂过茶盏杯沿,却不言语。
……
此为防盗章 天子寂静不语, 她内心有了底,温声道:“龙朔二年,陛下与逆臣颉利定白马之盟, 玄月,颉利献马三千匹、羊万头,陛下不受, 令其还积年边疆劫夺人丁;
钟意面色不改,道:“望请陛下三思。”
太史这类的官职序数世袭,太史身后,其弟如同兄长普通,在史乘中写“崔杼弑其君”,随即被杀,再立太史,仍旧不肯改写究竟,复又被杀,崔杼连杀太史兄弟三人,仍旧未能窜改史乘中的记录,最后,这则故事被记入《左转》,传播了下来。
李政道:“好。”
那几人避开,不肯回礼:“居士如此,便要折煞我们了。”
正值暮秋,氛围凛冽,弘文馆内炭火燃得不算热,钟意背上却生了汗意,心中也似压了巨石,几近喘不上气来。
“如许凶蛮。”天子皱眉道:“你既喜好,父皇不好说甚么,但你记着,做你的王妃,容色并不是第一等要紧,胸怀气度决不能少,不然,即便你再喜好,也只能做侧妃。”
天子半靠在椅背上,这是个很随便的行动,他含笑问:“昔年玄武门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天子摆摆手,表示内侍总管近前,叮咛道:“居士现下应未离宫,你去弘文馆,替朕带句话,请居士到太极殿来。”
孔颖达倏然汗下,两股战战,仓猝跪地,口中称罪。
内侍们奉了茶,天子心境伸展,也故意机谈笑,向李政道:“宫中无事,如何不去找你的心上人?”
“我曾听父亲说过一件事。”钟意道:“陛下初登大宝时,曾经扣问臣工,如何辩白忠奸。有人进言说,请陛下佯装发怒,敢切谏者为忠,恭维者为奸,陛下还记得,当时您是如何答复的吗?”
“那朕换句话问,”他道:“你感觉他们不该死吗?”
话已出口,如何还能回转,钟意做不出自打嘴巴的事,对峙道:“扬州夙儒七人,愿保繁华,何必造反。现在大戮所加,已不成追,而名之逆贼,含愤地府。长此以往,天下义夫节士,畏祸伏身,谁肯与陛下共治?”
孔颖达亦道:“居士所言甚是,望请陛下三思。”
“朕竟有你如许没出息的儿子,”天子点头发笑,笑完又问:“出身好吗?”
“是,”李政道:“清思殿宫宴上,儿子对居士说了几句无礼的话,便用朱骓赔罪。”
钟意原还不觉如何,现在却有些拘束:“是。”
天子冷酷道:“说到底,你还是感觉朕做错了。”
但是汗青向出处胜者誊写,春秋笔法,文过饰非,当世无人敢再提,后代人如何言说,摆布天子也听不见了,倒也安闲。
“居士官居侍中,祭酒也是朕之肱骨,食君之禄,却为逆贼作声,”天子嘿然嘲笑:“岂有此理?!”
魏徵脑海里闪现出天子方才那句“我见犹怜”,再见那女郎眉宇间遁藏陈迹,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气,这等才华,怨不得上天垂怜,菩萨入梦。”
天子作色道:“猖獗!”
天子又是久久未曾作声,直到瞥见太极殿的宫门,方才道:“朕传闻,你把朱骓赠与怀安居士了?”
天子寂静半晌,道:“你都闻声了?”
说到此处,他停下脚步,叹道:“方才是朕气急,说的过了。”
她也聪明,随即便有了应对,说几句今上乃上天之所钟,命定天子的话,过个情面便是,但是还不等她开口,天子却先一步将这体例给掐了。
李政对峙道:“她好得很。”
谁都晓得他曾经杀兄夺位,但是,又有谁可否定他的丰功伟绩?
“祭酒没听清楚么?”钟意略微举高了声音,笑着反复:“我说,老而不死是为贼。”
“好才学,好识见。”天子含笑看一眼魏徵,道:“先前朕与你正议大夫衔,玄用心有怏怏,追着朕说了三日,才肯勉强作罢,本日听你一番高论,担这职位,绰绰不足。”
这并不是钟意为求摆脱窘境而美言, 究竟上,她的确是如许想的。
天子道:“真的。”
天子见他如此,又好气、又好笑:“她骂你,还打你,你还这么喜好?”
天子面色和缓了些,边走边道:“你怎在此?”
敢吵架这个儿子的,想必也有底气,天子思忖半晌,又道:“是五姓七望家的女郎?”
龙朔四年, 朝臣因陛下身患气病, 以隆暑未退,宫中卑湿为由, 请宫中建阁, 以供陛下居之,陛下却因糜费很多辞之,又言‘昔汉文帝将起露台, 而惜十家之产。朕德不逮于汉帝,而所费过之,岂谓为民父母之道也’。”
孔颖达一时讷讷:“你!”
“原是想来找本书的,”李政跟上去,笑道:“厥后见父皇起火,不敢入内。”
“父皇要记得本日说过的话,”李政笑道:“他日忏悔,儿子决计不依。”
“昔年薛延陀曾进献白鹦鹉,陛下以其离乡甚远,心中悯之,令放还山林,”钟意道:“本日夙儒进言,是为天下计,即便语有失礼,亦不至死,更不该以逆贼之名诛杀。”
“去找过,又被骂返来了。”李政道:“我说要娶她,她还打我。”
李政道:“是。”
钟意手中书不过翻了一半,便见校书郎引着内侍总管刑光前来,心中惊奇,却还是笑道:“总管有何事?”
“自陛下即位以来, 政尚简肃, 朝风腐败, 开前代未有之乱世, 万民敬佩,四方来朝, ”钟意起家拜道:“仁德至此, 那里是夙儒们戋戋几句话便能抹消的?”
崔杼是春秋期间齐国的大夫,齐庄公与其妻棠姜私通,并将他的帽子赠与其他人,崔杼深觉得耻,结合其他人,政变杀掉了庄公。
天子对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复又侧目去看钟意,目光微露兴味:“居士大才,别出机杼,言辞颇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桩事,想请教一二。”
她并非不知情面油滑,也并非不怕死,但是人生六合间,总有些东西,比性命更加首要。
天子微有惊奇:“你倒开阔。”
天子提起这个典故,明显别有深意,本来就不好答复的题目里,多了一层锋利到无以言表的意味。
天子一代雄主,既有定夺,岂会容人违逆,他看眼魏徵,语气轻缓,意似雷霆:“玄成昔年曾是太子洗马,想必很有见地了?”
“父皇是儿子嫡亲,授予不给都有血脉相系,无甚干系,”李政坦笑道:“向居士道歉则不然,给的少了,有辱人之嫌,倒不如厚赠,以示诚恳。”
定四海江山,开万世承平,以无上功劳,盖过那些曾经有过的污迹。
刑光道:“陛下说,自古帝王,能纳谏者固难矣。朕夙兴夜寐,恨不能仰及前人。方才责居士、颖达,甚为悔之。卿等勿以此而不进直言也。”
朕也该如同崔杼一样,被记入史乘,万世唾骂吗?
……
内侍们奉了茶,香气袅袅,天子翻开茶盖,随便拨了两下,又合上了。
钟意奇道:“甚么话?”
他话音未落,便见天子嘲笑出声,手中茶盏恨恨摔到地上,一声脆响堪比炸雷,怒意昭然若揭。
魏徵倏然汗下,低头不语。
“你做得对。”天子听得点头,末端,又道:“居士也担得起。”
天子怒极而笑,不再言语,拂袖而去。
天子出了弘文馆,余怒未消,却见李政站在窗边,不知立了多久,见他看过来,含笑问安:“父皇。”
天子见他守口如瓶,倒不紧逼,内侍入内通禀,言说怀安居士与国子监祭酒已至殿外,他说了声传,又感慨道:“倘如有怀安居士三分气度,即便家世低些,朕也不说甚么。”
钟意嘲笑了声,自去另一侧观书,却不睬他。
“朕说,水的清浊,在于它的泉源。”天子淡然道:“朝堂之上,朕是泉源,朝臣则是水。倘若为君者心性狡猾,却期望臣工腐败,这如何能够?朕觉得曹操多诡诈,看不上这等人,当然也不会像他一样做。”
孔颖达惊怒交集:“你说甚么?”
天子尤且未觉,扬声笑道:“毫不忏悔。”
天子的猎奇心被挑起来,不知想到那边,皱眉道:“到底是哪家的?倘若上不得台面,你不准娶。”
李政但笑不语。
天子听她说完,面色微有和缓,寒气却未退:“居士,你在避重就轻。”
钟意道:“不该死。”
李政笑道:“儿子明白。”
钟意不想天子天子竟肯低头,心中一热,起家向太极殿方向拜道:“圣明无过陛下!”
天威赫赫,孔颖达心中惊惧,顺势瘫坐在地,取了帕子拭汗,心不足悸道:“陛下已然作色,居士何必再三进言?此非臣下所能为,实为失礼。”
“胡说八道,”天子笑骂:“另有你怕的事情?”
“陛下不可诈道,是天下之福,”钟意道:“现在有人直言进谏,如何反倒起火,以罪戮之?如此行事,我恐天下怪愕。”
“当然有,”他们父子二人说话,内侍们自发避开了些,李政跨出弘文馆的门槛,正色道:“我怕父皇失了纳谏之心,只为一时称心,今后为人诟病,又怕来日史乘工笔,污及父皇后代贤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