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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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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城朝雨浥轻尘,

朱先生已经踏上咸阳大桥,一身布衣一只褡裢一把油伞,晨光熹微中,仍然对峙着晨诵,连呜呜呼啸的汽车也充耳不闻,直到张总督跳下车来堵住来路,朱先生才从孔老先生那边回到实际中来,连连报歉:“总督大人息怒!我怕打搅你的打盹就单独上路了。”张总督好气又好笑说:“这十二个卫兵交给你,存候心,我已经给他们交代过了。”朱先生转过身瞅一眼站成一排溜儿的兵士,摇点头说:“这十二小我不敷。把你的兵将一满派来也不敷。如果你能打过方升,你还派我做甚么?回吧回吧,把你这十二个兵丁带归去护城吧!”张总督不由脸红了说:“那你总得坐上汽车呀!”朱先生不耐烦了:“我给你说过,我闻不惯汽油味儿……”说罢一甩手走了,嘴里咕咕嘟嘟又进入晨诵了。张总督追上来再次相劝,要他坐上汽车,带上十二名颠末特种练习的卫士以防不测。朱先生却悄悄松松地说:“你诵一首咸阳桥的诗为我送行吧!”张总督心不在焉又无可何如地诵道: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老婆走相送,灰尘不见咸阳桥……

3、礼俗订交

客舍青青柳色新。

德谓见善必行闻过必改能治其身能修其家能事父兄能教后辈能御童仆能敬长上能睦亲邻能择交游能守廉洁能广施惠能受依托能救磨难能规不对能为人谋事能为众集事能解斗争能决是非能兴利除害能居官举职凡有一善为众所推者皆书于籍觉得善行。业谓居家则事父兄教后辈待妻妾在外则事长上结朋友教后生御僮仆至于读书治田营家济物好礼乐射御书数之类皆可为之非此之类皆为无益。

白嘉轩当晚回到白鹿村,把《乡约》的文本和朱先生写给徐先生的一封信一起交给书院里的徐先生。徐先生看罢,击掌赞叹:“这是治本之道。不瞒你说,我这几天正在考虑辞学农耕的事,徐某心灰意冷了;今见先生亲书,示我帮扶你在白鹿村实际《乡约》,教民以礼义,以正世风。”

西出阳关无端交。

劝君更进一杯酒,

这天后晌,他坐在一只小凳上看着石工刻字,鹿子霖走进祠堂来,笑嘻嘻地奉告他:“嘉轩哥,县府任命兄弟为白鹿镇保障所乡约了。”白嘉轩问:“乡约怎的成了官名了?”鹿子霖说:“人家就这么称呼。”

朱先生吟诵至此,热泪涌流,转过身扯开步独自走了。

…………

2、不对相规

朱先生击掌称好以后,本身也吟诵起来:

方巡抚在他的行营里访问了朱先生,并备下一桌丰厚的晚餐,朱先生却远远坐着不上餐桌。方巡抚谦恭地说:“先生屈就便餐。待我安定逆贼光复西安以后,再请先生。”朱先生摇点头,仍不解缆。方巡抚问得紧了,朱先生才说:“我惊骇。”方巡抚问:“这里就你和我,怕甚么?”朱先生嗫嚅道:“我没见过你的这身打扮。我瞥见你这一身戎装就仿佛瞥见了白刀子出来红刀子拔出。我惊骇。我一惊骇就吃不进饭。巡抚你脱下征衣穿便服吧!”方巡抚听罢哈哈大笑:“哎呀先生!不瞒你说,我从陇西起家时把便衣全都烧了。好!本日我例外一次。”说罢便脱下戎装。朱先生这才坐到桌前说:“这才像小我了。”

席间,朱先生一双筷子只搛素菜,不动荤菜更不动酒,见方巡抚刚放下筷子,便从褡裢里取出一只瓦罐,把盘中剩下的荤菜素菜倾盘倒进瓦罐里去。方升皱了皱眉问:“先生,你……”朱先生憨憨地说:“我把这些好东西带回家去,让孩子尝尝。”方巡抚惊问:“何至于此?”朱先生说:“天下大乱,大师都忙着争权逐利,谁个别恤布衣百姓?我本日特地求恩师讨活路来了。”方巡抚蓦地激愤起来:“先生为关中大儒,既已困拮如此,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我正为此披挂戎装,平叛讨贼,重振朝纲,百姓正翘首以待。”朱先生模棱两可地问:“你能安定关中,我坚信不疑。武昌呢?湖广各省呢?谁去平叛?”方升说:“我为清臣,誓为朝廷尽忠。我丢掉的江山,由我收回。至于武昌湖广,那非我辖地,鞭长莫及。”朱先生笑说:“一树既老且朽,根枯了,干空了,枝股枯死,只要一枝一梢荣茂,这一枝一梢还能维系多久?”方巡抚听了,警戒地打量着朱先生:“先生是……替叛贼当说客来了?”朱先生安然地说:“我刚才已经说过,是向你讨活路来了。恕我直言,清廷如同朽木可贵生发,又如同井绳难以扶立。你即使平复关中,有力平复武昌湖广。你一枝一梢独秀能保持多久?如再……恕我直言……再次被撵出关中,怕是可贵安身之地了。”方升听到此时,神采骤变,站起家来:“先生免言!我原觉得你狷介儒雅,想不到已改投门庭,为叛贼充当说客!”朱先生坐着不动,略微进步了话音:“恩师听我坦白。张总督归注释告二十八条,我只领受三条,一为剪辫子,一为放足,一为禁烟。我仍矢守白鹿书院,月里四十未曾下山,晨诵午习,传道授业解惑;仍然恪守‘学为好人’的主旨。”说着就取出方升题赠的条幅。方升肝火难平:“我只要亲身腰斩了阿谁负义之徒,宁肯肝脑涂地亦不顾及。”朱先生听了不觉得然地笑了:“不义之徒自有灾池等着他,何必你发兵动众?”

[1]腰干:俗说断止月经。

【注释】

惩罚的条例包含罚跪,罚款,罚粮以及鞭抽板打。白鹿村的祠堂里每到早晨就传出庄稼汉们粗浑的背读《乡约》的声音。今后偷鸡摸狗摘桃掐瓜之类的事蓦地绝迹,摸牌九搓麻将抹花花掷骰子等等打赌谋生全踢了摊子,打斗打斗扯街骂巷的争斗事件再不产生,白鹿村人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温和纤细了。

白嘉轩又聘请鹿子霖到祠堂议事。鹿子霖读罢《乡约》全文,感慨不止:“如果我们白鹿村村民照《乡约》做人行事,真成礼节之邦了。”三人当即筹议拿出一个在白鹿村实际《乡约》的计划,由族长白嘉轩卖力实施。当晚,徐先生把《乡约》全文用黄纸誊写出来,第二天一早张贴在祠堂门楼外的墙壁上;早晨,白鹿两姓凡十六岁以上的男人会合书院,由徐先生一条一款,一句一字讲授《乡约》。规定每晚必到,有病有事者须向白嘉轩告假;要求每个男人把在书院背记的《乡约》条则再教给老婆和后代;门生在书院里也要学记《乡约》,恰如乡土课本。白嘉轩慎重向村民宣布:“学为用。学了就要用。说话走路处世为人就要按《乡约》上说的做。凡是违犯《乡约》条则的事,由徐先生记录下来;犯过三回者,按其情节轻重惩罚。”

张总督皱皱眉头不知所云。朱先生笑说:“我这归去姑婆坟,一起上听到孩童诵唱歌谣,誊写两句供你玩味。”说罢又背起褡裢要走。张总督先要用汽车送,又要改用肩舆,又要牵马驮送。朱先生说:“不宜车马鼓噪。”

脚放大,发铰短

张总督当即传令备置酒菜,为朱先生拂尘洗尘压惊庆功。朱先生从褡裢里取出瓦罐,抱着罐子大吃大嚼起来。张总督难为情地说:“先生这不寒伧我吗?”朱先生不觉得然地笑着:“朋友之交,宜得删繁就简。”吃罢喝了一杯热茶,背起褡裢告别。张总督死拉住不放:“我还想请先生留下墨宝。”朱先生又放下褡裢,执笔运腕,在宣纸上写下两行稚头拙脑的娃娃体羊毫字:

犯义之过六:一曰酗酒斗讼二曰去处逾违三曰行不恭逊四曰言不忠信五曰辟谣诬毁六曰营私太过。犯约之过四:一曰德业不相劝二曰不对不相规三曰礼俗不相成四曰磨难不相恤。不修之过五:一曰交非其人所交不限士庶但凶暴及游惰无形众所不齿者若与之朝夕游从则为交非其人若不得已暂往还者非二曰游戏怠惰游谓无端出入及谒见人止多闲适者戏笑无度及意在侵侮或驰马击鞠之类怠惰谓不修奇迹及家事不治门庭不洁者三曰行动无仪进退疏野及不恭者不当言而言当言而不言者衣冠太饰及全不完整者不衣冠而入贩子者四曰临事不恪主事废妄期会后时临事怠慢者五曰用度不节不计家之有无过为侈费者不能安贫而非道营求者以上不修之过每犯皆书于籍三犯则行罚。

1、德业相劝

张总督和朱先生是同一年经方巡抚亲身监考得中的举人,那是方巡抚到陕到差第一年的事。次年,方巡抚力荐当时的张举人官费赴日本国留学,他在日本插手了孙中山先生的联盟会,回陕后就成为方巡抚的头号政敌,直到归正胜利,方巡抚仓促逃出关中。朱先生说:“恩师常言‘顺时利世’,在秦为政多年,颇获民气。现在挟刃领兵几十万进入关中,腰斩的岂止张某一人?目下城里城外惶恐失措,讹传恩师要洗城。战事一起,遭伤害的是百姓,你就要落千古骂名了。”说到此,朱先生背起褡裢就告别了。方升挽留说:“天明再行。”朱先生笑说:“我一身粗布衣,强盗看不上,囊中无一文钱,谁杀我图不得财又赚不得物,划不着啊!”说罢独自去了。

朱先生是夜宿于他的教员家中。教员姓杨,名扑,字乙曲,是关中学派的最后一名传人。朱先生住了两日回到省会覆命张总督。张总督一见面就跪下了:“我代表免遭屠城的三秦父老向先生一拜。”朱先生这时才获得确实动静,方巡抚已经罢兵,带领二十万雄师撤离姑婆坟,回归甘肃宁夏去了。

白嘉轩又请来两位石工,凿下两方青石板碑,把《乡约》全文雕刻下来,镶在祠堂正门的两边,与栽在院子里的“仁义白鹿村”竖碑互为映照。这雕刻工程持续多日,两个石工叮叮咣咣凿石刻字,白嘉轩不管田间劳作多么严峻多么疲累,每天起码要到祠堂来旁观一回。

指甲常剪兜要浅

日暮时分,朱先生走到一条小河边,隔水相望,那边已是穿戴清家打扮的兵勇。他走过木板吊桥,就被兵勇们截住,喝问不止。朱先生放下肩头的褡裢,取出一方纸呈给兵勇们的头子,那是方升当巡抚时亲笔题赠给他的一帧条幅:学为好人。朱先生考中头名举人那年,曾经持续三次直言推却了方巡抚汲引他的既定公文。方升不但不恼,反而更加正视他的风致,就择取朱先生复书中的一句话“孺子愿学为好人”题书回赠。这帧条幅现在成了通行证,在剑拔弩张的两军对垒中显现奇效,兵勇们既不放心又不敢获咎他,因而就把他带有逼迫性地弄上汽车。朱先生真的闻不得汽车的汽油味儿,一起上吐得搅肠翻肚。

白嘉轩从街巷里走畴昔,瞥见白满仓之妻坐在街门外的捶布石上给娃子喂奶,扯襟袒脯,两只猪尿泡一样肥大的奶子暴暴露来,当晚就在世人堆积的祠堂里当作违背礼节的事例讲了。白满仓羞得赤红着脸,当晚归去就抽了丢人现眼的女人两个耳光。今后,女人给孩子喂奶全都自发囚在屋里。

白嘉轩由不得大声慨叹,姐夫的姑婆之行太冒险了。说罢白狼,白嘉轩就提出诸多疑问,没有了天子的日子如何过?皇粮还纳不纳?是不是还按清家测定的“天时天时人和”六个品级纳粮?剪了辫子的男人成甚么模样?长着两只大肥脚片的女人还不恶心人?朱先生不置可否地听着妻弟发牢骚,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誊写工致的文章,交给嘉轩:“发为身外之物,剪了倒免得每天耗时费事去梳理。女人的脚生来原为行路,放开了更利于行动,算得功德。唯有此后的日子如何过才是最大最难的事。我这几天草拟了一个过日子的章法,你看可行不成行?”白嘉轩接过一看,是姐夫一笔不苟楷书的《乡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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