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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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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轩未进院门,直接走进对过儿的马号。鹿三悄声问:“写好了?”白嘉轩说:“好了。”白嘉轩取出三封一样的传帖,往开口里别离插进三根红色的公鸡尾毛,对鹿三说:“你先到神禾村,进村西头头一家,敲响门,从门缝把传帖塞出来,只给主家号召一声‘货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记下了没?”鹿三说:“这好记。”白嘉轩接着叮咛:“剩下这两份,你送给贺家坊村的贺老迈贺德敖,贺家村街心十字南巷西边第六家。下来你就甭管了。来回路上碰不见熟人不说,遇见熟人假装不认得低头快走。记下了没?”鹿三说:“贺家坊的贺氏兄弟我闭着眼都能摸到,你放心。”说着把三份传帖接过来,扎进蓝布腰带里,又在腰里缠了三匝,外边再套上一件夹衫,说:“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见话。”白嘉轩说:“我等你,就在这儿。听着,万一起上遇见熟人躲不过了,就说你给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点不耐烦:“哎呀嘉轩!你把我当作鼻嘴娃子,连个轻重也掂不出来?”说罢就走出马号去了。白嘉轩俄然感觉浑身坚固,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席上。

徐先生取了一张黄纸,欣然命笔,仿佛早已成竹在胸,一气呵成:“苛政猛于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写罢装进一个厚纸信封,交给白嘉轩。白嘉轩说:“徐先生,这事由我担承,任死任活不扳连你。”徐先生说:“甚么话!君子取义舍生。既敢为之,亦敢当之。”

徐先生到白鹿村来坐馆执教,免除了在家时沉重的田间劳作之苦,过一种安静无扰的安逸糊口。他沿着河岸悠悠安步,面前老是飞舞着祠堂门外那张盖着县府大印署有县长姓名的布告,耳畔又响起村民们的群情和卤莽的漫骂,内心竟然怦怦搏响。清廷的天子也没有征收过如此项目标赋税,只是交纳皇粮就完了。“苛政猛于虎!”徐先生不觉说出口来,随之就吟出一首是非句词翰。在他的吟诵山川风月的《滋水集》里,这是独一一首讽喻时政的词作,别具一格。

天子在位时的行政机构齐茬儿拔除了,县令改成县长;县下设仓,仓下设保障所;仓里的官员称总乡约,保障所的官员叫乡约。白鹿仓原是清廷设在白鹿原上的一个堆栈,在镇子西边三里的郊野里,丰年储备粮食,灾年施助百姓,只设一个仓正的官员,卖力丰年征粮和灾年发放施助,再不管任何事情。现在白鹿仓变成了利用反动权力的行政机构,已不成与畴昔的白鹿仓同日而语了。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低一级行政机构,辖管十个摆布的大小村落。

鹿子霖在镇子的饭店包下五席饭菜,跑堂的掌着红漆木盘把菜送到保障所里。酒过三巡,鹿子霖致词欢迎,田总乡约作唆使,各位同僚,各位头面人物相互庆祝恭维。白嘉轩坐在这里很难受,听这些人说话更难受,他如何也消弭不了内心的疑团:“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几次想把姐夫朱先生写给张总督的民谣念出来,却又几次作罢。他清楚鹿子霖不是张总督,他本身也不是朱先生,念了也没有效。他应酬着坐了一阵子,再也坐不下去,就起家告别了。鹿子霖捏着酒盅走过来,拉他再饮:“嘉轩哥,今后还望你宽大兄弟之不周。”白嘉轩装出豁达的模样说:“这话再不能往下说,再说就见外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鹿子霖热忱地拉住不放:“啥事紧得要走?”白嘉轩摆脱了手臂,分开桌椅说:“黄牛寻犊子咧!我得去配种。”鹿子霖绝望地闭了嘴,再不挽留。

当白鹿仓的总乡约田福贤要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的乡约那阵儿,鹿子霖听着别扭的“保障所”和别扭的“乡约”这些新称呼满腹猜疑,拿不定主张,推委说本身要做庄稼,怕没时候办保障所里的事。当他从县府接管练习返来今后,就对田福贤是一种知遇恩典的感激表情了。

一天后晌,两个正在朱先生的白鹿书院读书的儿子闻讯跑到县府来看望他,瞥见他一身礼服就惊得愣呆呆地瞅着。鹿子霖哈哈笑着搂住儿子说:“爸反动咧!”大儿子兆鹏说:“爸!你都反动了,还让我念古书?我想到城里的新书院去读书。科举测验早都废除了,再念老书没一点点儿用处了。”二儿子兆海也拥戴哥哥说:“好几个生员都走了,到城里的新书院读书去了。我跟哥哥一块去。”鹿子霖很利落地说:“去!你俩一搭去!史县长说来,咱县上也正筹划新书院哩!”

白嘉轩就不再说话,领了鹿子霖披发的布告,径直走回白鹿村。

白嘉轩获得告诉到保障所开会,十个村的官人全都到齐后,鹿子霖传达了县府史维华县长的号令,要对本县的地盘和人丁停止一次完整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户查对造册,再由白鹿仓汇总以后同一到县府加盖印章,一亩一章,一丁一章,按地盘亩数和人头收缴印章税。白嘉轩还没听完,就俄然想到保障所挂牌吃喝那天本身没有说出口的话: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然后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对鹿子霖开打趣说:“子霖兄弟,是不是挂牌那天吃下洞穴了?”鹿子霖正怀着上任后第一次履行公事的崇高和寂静,一时变不过脸来,固然被这话噎得难受,却只能是打趣且当它打趣:“嘉轩兄谝甚么闲传!这是史县长的号令。”但内心却不由烦恼起来。印章税收齐后,县府、仓和保障所按七二一比例开成,上交县府七成,仓里抽取二成,保障所留下一成,作为活动经费以及官员们的俸禄。因为没有各村官人的份儿,以是此条属内部把握,一概不朝下传达。鹿子霖规复安静今后,就激烈地认识到,现在不能逞强,不然今后事情就难办了,因而说:“各位,我们官事官办,私事私了。属于兄弟和各位私家友情的事,咋都好说好办,属于官事,就得按县府的条律履行。史县长再三说,必须从命反动法律,建立反动新次序。”有人问:“谁如果实在没钱交咋办?”鹿子霖说:“让他们本身想体例。”又有人说:“如果想不下体例咋办?现在青黄不接,客岁秋里遭了旱,村里多数人吃食接不上新麦……”鹿子霖说:“体例只要想,老是能想到的。各位回村今后,牙口得放硬点。”

鹿子霖一上任乡约就发挥出不凡的办事才气和构造才气。他用白鹿仓拨给他的非常有限的经费,在白鹿镇买下一院败落户的民房。房屋已经破败不堪,天井里披发着一股酸滋滋臭烘烘的气味。他雇请来卫木工,向所辖的十个村庄分摊小工,把三间大厅和两间配房全数翻修一新。把临街的已经歪扭的门楼完整裁撤,用蓝色的砖头垒成两个细弱的四方门柱,用乌黑的灰浆勾饰了每一条砖缝,然后安上两扇漆成玄色的广大门板。在右首的门柱上,挂出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滋水县白鹿仓第一保障所。多年来一向破败不堪的住民小院,完整焕然一新了,在暗淡朽迈的白鹿镇上,当即明示出一种奇特的气质。

徐先生保持着早睡夙起的杰出糊口风俗。他方才吹灯躺下,就听到叩击祠堂大门铁环的响声。他穿戴整齐以后,又叠了被子才去开门。黑暗里听出是白嘉轩,忙引入室内。

祠堂门外的喧闹声,滋扰了徐先生的安宁。后晌放学今后,孩子们背上竹笼,提上草镰去给牲口割草,徐先生就到河边去漫步。杨柳泛出新绿,麦苗铺一层绿毡,河岸上绣织着青草,河川里弥散着幽幽的清爽开朗的气味。他一边踱着步,一边就吟诵出是非句来。待回到祠堂里,就书记到纸上。现在已有一厚摞了,题为《滋水集》。

第一保障所建立胜利,并停止了昌大的庆贺活动。鹿子霖起首聘请了顶头下属总乡约田福贤,还聘请了第一保障所所辖管的十个村庄里的官人——包含白嘉轩在内的各村的族长,又聘请了白鹿仓别的八个保障所的乡约;再就是镇子上的几位头面人物,中医堂的冷先生,杂货铺的葛掌柜,粮店的崔掌柜等;本保障所辖管的十个村庄的名流和财东,也都一个没有遗漏。第一项典礼是挂牌。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把挽着红绸的木牌挂在右首的四方门柱上,然后鞭炮齐鸣,又三声铳响,把人们震得耳鸣心跳。在乱糟糟的恭贺氛围里,鹿子霖却想起老太爷的话:“中了秀才放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铳子。”他现在是保障所的乡约,草炮雷子铳子都放了,老太爷在天之矫捷可获得了安慰。

白嘉轩说:“我想起事。”徐先生忙问:“你……起甚么事?”白嘉轩说:“给阿谁死(史)人一点色彩瞧瞧,骚一骚他的脸皮!”徐先生急问:“咋样闹呢?造反?”“我一个笨庄稼汉,一不会耍刀,二不会弄棒,快枪连见也没见过,造啥反哩!”白嘉轩说“,按人按亩收印章税,这明显是把刀架在农夫脖子上搜腰哩嘛!这庄稼还能做吗?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庄稼了,把农器耕具交给县府去,交给阿谁死(史)人去,不做庄稼喽!”徐先生沉默不语。白嘉轩接着说:“你是知书识礼的读书人,你说,如许弄算不算犯上反叛?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生答复“,对明君要尊,对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先生,我还担忧你怕惹事哩!”白嘉轩说“,我想请你写一封传帖。”“鸡毛传帖?写!”徐先生竟是凛然慷慨的气度“,你说如何写?我听白叟们说过鸡毛传帖的事,可没见过。”“谁也没见过。我也是听老辈子人说过那年杀贼人就用的鸡毛传帖。”白嘉轩说,“你想着写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来就行咧!怕不能太长。”

鹿子霖在县府接管了为期半月的任职练习。受训结束的前一天,县长史维华再一次参加训示,发给大师每人一身青色礼服,换上了一色一式礼服的各仓总乡约和各保障所的乡约们一起同史县长合影纪念,这无疑是滋水县汗青上别开生面的一张汗青性照片。鹿子霖脱下长袍马褂,穿上新礼服到大镜前一照,本身先吓了一跳,几近认不出本身了。停了半晌,他还是信赖阿谁穿一身青色洋布礼服的鹿子霖,还是阿谁穿长袍马褂的鹿子霖:长条脸,高额头,深陷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统直的鼻子,姣美的嘴角,这个鹿子霖比阿谁鹿子霖更显得精力了。

白嘉轩从皂荚树上用铁锨铲下几束皂荚刺,把署有史维华县长名字的布告扎到祠堂外的墙壁上,然后敲锣,把布告的内容归纳成最简练的几句话,从村庄里一边敲过,一边喊:“一亩一章,一人一章按章征税,月内交齐,顺从不交者,以反动军法处治。”白嘉轩绕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锣的时候,布告前已经围满了村民。大师群情纷繁,听不清楚,只听得一句粗话:“这归正倒反成个脧子了!这县长倒是个脧子县长……”

鹿子霖日暮时回到白鹿村,在街巷里遇见熟人,全都认不出他来了。他对这类反应已不奇特,作出无所谓的模样答复他们的扣问:“在县府受训。满了。十五天满了。这衣裳……礼服嘛!”走进自家院子,他的女人端着一盆泔水正往牛圈走,吓得双手失措就把盆子扣到地上了。鹿子霖走进上房向父亲存候。泰恒老夫眨巴着眼睛把他重新到脚瞅盯了半晌,诧异地问:“你的辫子呢?”鹿子霖早有筹办:“凡是受训的人,齐茬儿都铰了。保障所是反动当局的新设机构,咋能容留清家的辫子?”泰恒老夫闭嘴闷声了。

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聘请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乡约的时候,鹿泰恒出于自家在白鹿村处境的考虑,支撑儿子到白鹿村外边去闯世事,现在天然不能为儿子丢掉辫子再说二话。鹿子霖恭恭敬敬向父亲汇报了在县府受训的环境,泰恒老夫听了说:“甭忘了你老太爷的话。”鹿子霖说:“那忘不了。”第二天鹿子霖就动手交办买房修房建立保障所的事。他在白鹿村和白嘉轩搭手修造祠堂,创建书院,修补堡子围墙,成果却只是增加了族长白嘉轩的功德;现在他将第一次出面独立行事,就决计要办出个模样来。在白鹿村,他的财产能够累加,却与族长的位置无缘;现在,他是保障所的乡约,下辖包含白鹿村在内的十个村落,起码不在白嘉轩之下了吧?他遵循县府规定给保障所的编员人数,物色礼聘了一名书手,姓王,是大王村的一名学子,写得一手好字,人也精干。到保障所修建完成,他和王书手就在厅房里坐下来摆出办公的架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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