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不一日，萧别驾卒于任所，萧雅奔丧，扶柩而回。他虽是个世家，累代清官，家无余积，自别驾身后，日渐消索。潘百万昃个暴富，家事日盛一日。王奉忽起一个不良之心，想道：“萧家甚穷，半子又丑；潘家又富，半子又斑斓。何不把琼英。琼真公开兑转，那个晓得？也不教亲生女儿在穷汉家刻苦。”主张已定，光临嫁之时，将琼真充做侄女，嫁与潘家，哥哥所遗服饰庄田之类，都把他去。却将琼英反为己女，嫁与那飞天夜叉为配，本身薄薄备些嫁妆嫁送。琼英但叔叔做主，敢怒而不敢言。

谁知嫁后，那华自恃家富，不习诗书，不务心机，埋头赌为事。父亲累训不从，愤恚而亡。潘华益无顾忌，日逐与恶棍小人，酒食游戏。不上十年，把百万家资败得罄尽，寸土俱无。丈人多次周给他，如炭中沃雪，全然不济。结末迫于冻馁，瞒著丈人，要引浑家去投奔人家为奴。王奉闻知此信，将女儿琼真接回家中养老，不准半子上门。潘华流落他乡，不知下落。那萧雅发愤攻书，厥后一举成名，直做到尚书职位；琼英封一品夫人。有诗为证：

看官，你道为何说这王奉嫁女这一事？只为世人但顾面前，不思今后，只要损人利己。岂知人有百算，天只要一算。你心下想得滑碌碌的一条路，天一定随你走哩，还是常日积德为高。本日说一段话本，正与王奉相反，唤做《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又过了几日，贾公偶尔近处人家走动，返来不见老婆在房，自往厨下去下寻他说话。正撞见养娘从厨下来，也没有托盘，右手拿一大碗饭，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顶一碟腌菜叶儿。贾私故意闪在隐处看时，养娘走进石蜜斯房中去了。贾公不免得这饭是谁吃的，一些荤腥也没有。当时不往厨下，竟悄悄的走在石蜜斯房前，向门缝里张时，只见石蜜斯将这碟腌菜叶儿过饭。心中大怒，便与老婆闹将起来。老婆道：“荤腥尽有，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他吃！那丫头自不来担，莫非要老娘送进房去不成？”贾公道：“我原说过来，石家的养娘，只教他在房中与蜜斯作伴。我家厨下走使的又很多，谁要他出房担饭！前日那养娘噙著两眼泪在外街打水，我已狐疑，是必家中把他难为了，只为仓猝，未曾细问得。本来你恁地无恩无义，连石蜜斯都怠慢！见放著很多荤菜，却教他吃白饭，是甚事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时，可知连饭也没得与他们吃饱。我这番返来，见他们著实黑瘦了。”老婆道：“别人家丫头，哪要你恁般疼他，养得白白壮壮，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么？”贾公道：“放屁！说的是甚么话！你如许不通理的人，我不与你讲嘴。自明日为始，我教当值的每日另买一份肉菜供应他两口，不要在家伙中算账，免得夺了你的口食，你又不欢乐。”老婆自家感觉有些不是，口里也含含混糊的哼了几句，便不言语了。今后贾公叮咛当值的，每日肉菜分做两份。却叫厨下丫头们，各自安排送饭。这几时，好不划一。恰是：

忽一日，贾公做客回家，正撞毼踚娘在外打水，面庞比前甚是黑瘦了。贾公道：“养娘，我只教你伏侍蜜斯，谁要你打水？且放氣狻另叫人来担罢！”养娘放了水桶，动了个怠伤之念，不觉滴下几点泪来。贾公要查问时，他把手拭泪，忙忙的奔出来了。贾公心中甚疑，见了老婆，问道：“石蜜斯和养娘没有甚事么？”老婆回言：“老婆回言：“没有。”初归之际，事体多头，也就搁过一边。

忽一日，贾公手札返来，又寄很多东西与石蜜斯。书中叮嘱老婆：“好生对待，不久我便返来。”那婆娘把东西收起，思惟道：“我把石家两个丫头作贱够了，丈夫返来，必定胡闹。

话说近代浙江衢州府，有一人姓王名奉，哥哥姓王名春。弟兄各生一女，王春的女儿名唤琼英，王奉的叫做琼真。琼英许配本郡一个大族潘百万之子潘华，琼真许配本郡萧别驾之子萧雅；都是自小聘定的。琼英方年十岁，母亲先丧，父亲继殁。那王春临终之时，将女儿琼英托与其弟，叮嘱道：“我并无子嗣，只要此女，你把做嫡女当作。待其长成，好好嫁去潘家。你嫂嫂所遗房奁服饰之类，尽数与之。有潘家原聘财礼置下庄田，就把与他做脂粉之费。莫负吾言！”嘱罢，断气。殡葬事毕，王奉将侄女琼英接回家中，与女儿琼真作伴。

单说南唐李氏有国，辖下江州处所。内里单表江州德化县一个知县，姓石名璧，原是抚州临川县人氏，流寓建康。四旬以外，丧了夫人，又无儿子，止有八岁亲女月香，和一个养娘随任。那官报酬官清正，单吃德化县中一口水。又且听讼明决，雪冤理滞，公然政简刑清，民安盗息。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于膝上教他识字，又或叫养娘和他下棋、蹴，各式玩耍，他从旁教诲。只为无娘之女，非常珍惜。一日，养娘和月香在庭中蹴那小小球儿为戏。养娘一脚踢起，得劫重了些，那球击地而起，连跳几跳，的溜溜滚去，滚入一个地穴里。那地穴约有二三尺深，原是埋缸贮水的地点。养娘手短搅他不著，正待跳下穴中去拾取球儿，石璧道：“且住！”问女儿月香道：“你有甚计算，使球儿自走出来么？”月香想了一想，便道：“有计了！”即教养娘去提过一桶水来，倾在穴内。那球便浮在水面。再倾一桶，穴中水满，其球随水而出。石璧本是要试女孩儿的聪明，见其取水出球，智意过人，不堪之喜。

六经国史而外，凡著作皆小说也。而尚理或病于通俗，修词或伤于藻绘，则不敷以触里耳而振恒心。此《醒世恒言》四十种，以是继《明言》、《通言》而刻也。明者.取其能够导愚也；通者，取其能够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义一耳。夫人居恒行动言语不甚相悬，一旦弄酒，则叫号踯躅，视堑如沟，度城如槛。何则？酒浊其神也。但是考虑偶然，虽毕吏部、刘大常未有不时如滥泥者。难道醒者恒而醉者暂乎？繇此推之，惕孺为醒，下石为醉；却嘑为醒，食嗟为醉；剖玉为醒，题石为醉。又推之，忠孝为醒，而悖逆为醉；俭仆为醒，而□□为醉；耳和目章、口顺心贞为醒，而即聋从昧、与顽用嚣为醉。人之恒心，亦可思己。从恒者吉，背恒者凶。心恒心，言恒言，行恒行。入佳耦而不惊，质六合而无怍。下之巫医可怍，而上之善人、君子、贤人亦可见。恒之时义大矣哉！自昔浊乱之世，谓之天醉。天不自醉人醉之，则天不自醒人醒之。以醒天之权与人，而以醒人之权与言。言恒而人恒，人恒而天亦得其垣。万世承平之福，其可量乎！则兹刻者.虽与《康衢》、《击壤》之歌并传不朽可矣。崇儒之代，不废二教，亦谓导愚适俗，或有藉焉。以二教为儒之辅可也，以《明言》、《通言》、《恒言》为六经国史之辅，不亦可乎？若夫淫谈亵语，取快一时，贻秽百世，夫先自醉也，而又以杜康饮之，吾不知视此“三言”者得失何如也？

时人不解彼苍意，枉使身心著企图。

倒置任君瞒昧做，鬼神昭监定忘我。

贾昌因牵挂石蜜斯，有一年多不出外运营。老婆却也做意修好，相忘于无言。月香在贾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长成。贾昌意义要密访个好主儿，嫁他出去了，方才放心，自家好出门做心机。这也是贾公的苦衷，背后里自去活动。晓得老婆不贤，又与他筹议怎的。如果刚巧时，赔些嫁妆嫁出去了，可不乾净？何期姻缘不偶。内里也有原因：但是是出身寒微的，贾公又怕屈辱了石知县，不肯俯就；但是略有些项目标，哪个肯要百姓人家的养娘为妇，以是功德难成。贾公见姻事不就，老婆又和顺了，家中供应又立了通例，舍不得担搁买卖，只得又出外为商。未行数日之前，预先丁宁老婆有十来次，只教好生对待石蜜斯和养娘两口。又请石蜜斯出来，再三安抚，连养娘都用很多好言安设。又叮咛老婆道：“他骨气也比你重几百分哩，你切莫慢他。如果不依我言语，我回家时，就不与你认伉俪了。”又唤当值的和厨下丫头，都叮咛遍了方才出门。

这桩故事，出在梁、唐、晋、汉、周五代之季。当时周□□郭威在位，改元广顺。虽居正统之尊，未就混一之势。四方盘据称雄者，另有几处，共是五国三镇。

闲话休叙。那官人在任不上二年，谁知命里官星不现，飞祸相侵。忽一夜仓中失火，抢救时，已烧损官粮千余石。当时米贵，一石值一贯五百。乱离之际，军粮最重。南唐法度，凡官府破钞军粮至三百石者，即行处斩。只为石璧是个清官，又且火警天数，非关本官私弊。上官都替他分化保奏。唐主怒犹未息，将本官削职，要他补偿。估价共该一千五百余两。把家私变卖，未尽其半。石璧被本府软监，追逼不过，郁成一病，数日而死。遗下女儿和养娘二口，少不得著落媒婆官卖，取价偿官。这等痛苦，清楚是：

临歧费尽丁宁语，只为当初受德深。

屋漏更遭连夜雨，般迟又遇打头风。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却说月香自从父亲身后，没一刻不啼哭泣哭。乞日又不认得贾昌是甚么人，买他归去，必定落于轻贱，一起痛哭不已。养娘道：“子姐，你今番到人家去，不比在老爷身边，尽管哭泣，必遭吵架。”月香传闻，愈觉哀痛。谁知贾昌一片仁义之心，领到家中，与老婆相见，对老婆说：“此乃仇人石相公的蜜斯，那一个就是伏侍蜜斯的养娘。我当初若没有仇人，此身故于绁缧。本日见他蜜斯，如见仇人之面。你可另清算一间香房，教他两个住下，好茶好饭供待他，不成怠慢。厥后倘有亲族来访，当时归还，也尽我一点报效之心。不然之时，待他长成，就本县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夫一妇，嫁他出去，仇人宅兆也有个亲人看觑。阿谁养娘还是得他伏侍蜜斯，等他两个作伴，做些女工，不要他在外承诺。”

情面若比初了解，到底终无痛恨心。

风水人间不成无，也须阴骘两相扶。

目前贫富非为准，久后穷通未可知。

月香天生聪明，见贾昌如此叮咛老婆，仓猝上前万福道：“奴家卖身在此，为奴为婢，理之当然。蒙仇人汲引，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为义女。”说罢，即忙下跪。贾昌那里肯要他拜？别转了头，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这蝼蚁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赐。就是这位养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浶╬姐！小人怎敢妄自负大。临时屈在敝宅，只当来宾相待。望蜜斯勿责怠慢，小人伉俪有幸。”月香再三称谢。贾昌又叮咛家中男女，都称为石蜜斯。那蜜斯称贾昌佳耦，但呼贾公贾婆，不在话下。

却说贾昌的老婆，一贯被老公在家作兴石蜜斯和养娘，心下好生不乐，没何如，只得由他，受了肚子的腌昏闷之气。一等老公出门，三日以后，就使起家主母的势来。寻个茶迟晏小小不是的题目，先将厨下丫头试法，连打几个巴掌，骂道：“贱人，你是我手内用钱讨的，如何恁地托大！你恃了阿谁小主母的势头，却不消心伏侍我？要饭吃时？等他自担，不要你们献勤，却迟误老娘的差使！”骂了一回，就乘著热烈中，唤过当值的，叮咛将贾公派下另一份肉菜钱，乾折出去，不要买了。当值的不敢不依。且喜月香能甘淡薄，全不介怀。

又过了些时，忽一日，养娘担洗脸水，迟了些，水已凉了。养娘分歧哼了一句。那婆娘听得了，特地叫来发作道：“这水不是你担的。别人烧著汤，你便胡乱花些罢。当初在媒婆家，哪个烧汤与你洗脸？”养娘耐嘴不住，便回了几句言语道：“谁要他们担水烧汤！我又不是未曾担水过的，两只手也会烧火。下次我自担水自烧，不费厨下姐姐们力量便了。”那婆娘提示了他当初曾担水过这句话，便骂道：“小贱人！你抢先担得几桶水，便在内里做身做分，哭与家长晓得，扳连老娘受了各式呕气，本日老娘要讨个账儿。你既说会担水，会烧火，把两件事都交在你身上。逐平常用的水，都要你担，不准贫乏。是火，都是你烧。如果难为了柴，老娘却要计算。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长回家时，你再啼哭泣哭奉告他便了，也不怕他赶了老娘出去！”月香在房中，听得贾婆发作自家的丫头，仓猝移步上前，万福赔罪，招赞很多不是，叫贾婆莫怪。养娘道：“果是婢子不是了！只求看蜜斯面上，不要计算。”那老婆更加忿怒，便道：“甚么蜜斯，蜜斯！是蜜斯，不到我家来了。我是个百姓人家，不晓得蜜斯是甚么品级，你动不动把来压老娘。老娘骨气虽轻，不受人压量的，本日要说个明白。就是蜜斯也说不得，费了大钱讨的。少不得老娘是个主母，贾婆也不是你叫的。”月香听得话不投机，含著眼泪，自进房去了。

哪五国？周郭威南汉刘晟北汉刘南唐李升蜀孟知祥哪三镇？吴越钱湖南周行逢荆南高季昌

本来贾昌的老婆，生性不甚贤惠。只为看上月香生得清秀灵巧，本身无男无女，故意要收他做个螟蛉女儿。初时甚是欢乐，传闻来宾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烦了；却灭不得石知县的恩，没何如依氣釼夫言语，勉强阿谀。厥后贾昌在外为商，每得好绸好绢，先尽上好的寄予石蜜斯做衣服穿。比及回家，先问石蜜斯安否。老婆心下垂垂不平。又过些时，把马脚暴露来了。但是贾昌在家，朝饔夕餐，也还成个端方，口中冒充阿谀几句。但背了贾昌时，茶不茶，饭不饭，另是一样风景了；养娘常叫出外边杂差杂使，不容他一刻余暇，又每白天限定石蜜斯要做多少女工针黹还他；倘手迟脚慢，便去捉鸡骂狗，口里好不乾净哩。恰是：

却说本县有个百姓，叫做贾昌，昔年被人诬告，坐假性命事，问成极刑在狱，亏石知县到任，审出冤情，将他开释。贾昌衔保家活命之恩，无从报效。一贯在外为商，克日方回。正值石知县身故，即往抚尸恸哭，备办衣裳棺木，与他殡殓。百口挂孝，买地营葬。又闻得所欠官粮尚多，欲待替他赔补几分，怕赋税干系，不敢开端肇事。见说蜜斯和养娘都著落媒婆官卖，仓猝带了银子，到李媒婆家，问要多少身价。李媒婆取出朱批的官票来看：养娘十六岁，只判得三十两；月香十岁，到判了五十两。倒是为何？月香固然年小，面貌秀美敬爱；养娘不过粗使之婢，故此判价不等。贾昌并无吝色，身边取出银包，兑足了入十两纹银，托付媒婆，又谢他五两银子，立即支付二人回家。李媒婆把两个身价交纳官库。处所呈明石知县家财人丁变卖都尽，上官只得在别项挪移补助，不在话下。

天启丁卯中秋陇西可一居土题于白下之栖霞山房

养娘受气不过，禀知蜜斯，欲待等贾公回家，奉告他一番。月香断不肯，说道：“当初他用钱买我，原不希冀他汲引。本日贾婆虽有不到之处，却与贾公无干。你若说他，把贾公这段美情都没了。我与你命薄之人，只索忍耐为上。”

忽一年除夕，潘华和萧雅不约而同到王奉家来拜年。那潘华生得粉脸朱唇，如美女普通，人都称玉孩童。萧一雅一脸麻子，眼齿，好似飞天夜叉模样。一美一丑，相形起来，那斑斓的越觉美玉增辉，那丑恶的越觉泥涂无色。何况潘华衣服炫丽，故意卖富，脱一通换一通。那萧雅是诚恳人家，不以穿著为事。常言道：“佛是金装，人是衣装。”世人眼孔浅的多，只要皮相，没有骨相。王家若男若女，若大若小，哪一个不欣羡潘小官人仙颜，如潘安再出；悄悄地颠唇簸嘴，批点那飞天夜叉之丑。王奉本身也看不过，心上好不欢愉。

那婆娘叮咛厨中，不准叫“石蜜斯”，只叫他“月香”名字。又叮咛养娘只在厨下专管担水烧火，不准进月香房中。月香若要饭吃时，待他自到厨房来取。其夜，又叫丫头搬了养娘的被窝到本身房中去。月香坐个更深，不见养娘出去，只得本身闭门而睡。又过几日，那婆娘唤月香出房，却教丫头把的房门锁了。月香没了房，只得在内里回旋。夜间就同养娘一铺睡。睡起时，就叫他拿东拿西，役使他起来。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月香无可何如，只得伏低伏小。那婆娘见月香随顺，心中暗喜，蓦地开了他房门的锁，把他房中搬得一空。凡丈夫一贯寄来的好绸好缎，曾做未曾做得，都迁入本身箱笼，被窝也收起了不还他。月香悄悄叫苦，不敢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