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嗟乎兴圣主 亦复苦生民(1)
袁承志不知如何答复。但见几名流卒拥上去处何惕守便拉。何惕守只格格娇笑，并不脱手，俄然之间，拉她的士卒仰天便倒，稍一扭动，便均毙命。本来何惕守衣衫之上，尽是剧毒。那军官大惊之下，叫道：“反了，反了。前明余孽，顺从义兵，杀啊！”刀枪纷举，向铁罗汉等人头上砍落。群雄到此境地，岂有束手待毙之理？抢过刀枪，反杀畴昔，一阵搏斗，闯军官兵乱成一团，拥在胡同中进退不得。
李岩一怔，当即翻身上马，喜道：“兄弟，你金蛇营破城之功，甚是不小！”袁承志道：“闯王雄师到处，明兵望风而降，小弟并无功绩。”两人执手说了几句话，之前在圣峰嶂见过的田见秀、刘芳亮等人一时俱到，别的又有闯军将领谷大成、横天王、革里眼等人，世人执手言欢。
来到德胜门时，寺人王德化带领了三百余名内监伏地驱逐。李自成投鞭大笑，对袁承志道：“你客岁在陕西见到我时，可想到会有本日？”袁承志道：“大王克成大业，天下百姓早都晓得了。只是万想不到会如此之快。”李自成拊掌大笑。
太子随后举头走出。李自成对袁承志道：“这小子倒倔强。我喜好有骨气的孩子。”袁承志应道：“是。”丞相牛金星道：“主上大事已定。明朝民气尽失，但死灰复燃，却也不成不防。这孩子非常倔强，决不肯归顺圣朝，只怕有人会借用他的名头反叛。不如除了，以免后患。”李自成迟疑道：“这也说得是。这件事你去办了吧。”转头对身后的矮子智囊宋献策道：“传闻天子另有个公主，却不知在那边。”
又走一阵，前面号角齐鸣，数百人快步过来，抢先恰是沙天广与铁罗汉。两人带领北都城内的豪杰截杀明兵，见了袁承志都大声喝彩：“金蛇王，金蛇王，我们破城啦！”铁罗汉叫道：“闯王就要来啦！”一言方毕，前面数骑急奔而至。一名大汉举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大顺制将军李”六个大字。李岩身穿青衫，纵马驰来。袁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跃到马前。
袁承志叫道：“你们去回报权将军，大师同到大王跟前，辩白是非。”运劲双臂一振，绑在他手腕上的绳索顿时断了，纵身而起，双手抓住两名军官，扯上马来，叫道：“当官的留着，兵士都回营去。”众兵见长官被擒，不敢再斗，推推拥拥的走了。
那军官指着何惕守道：“此人是崇祯天子的公主，断了一只手的。权将军指明要此人，把她带了去。”众军士便向何惕守奔来。何惕守金钩一划，阻住众军士近前，笑问：“权将军要我去干甚么？”那军官道：“突破北京，权将军功绩第一。崇祯的公主，天然归权将军统统。快乖乖的来吧，今后平生繁华，包你享用不尽。”何惕守笑道：“那倒妙得很。如果我不肯跟你去呢？”那军官喝道：“那有这么多噜苏的，带了去！”何惕守叫道：“师父，阿谁权将军要抢我去做小老婆呢。你说我去是不去？”
袁承志接口道：“天子把她砍去了一条臂膀，是我接了公主在家里养伤。待她伤愈，再带她来叩见大王。”李自成笑道：“好好！你功绩不小，我正想不出该赏你甚么，这公主就赏了你吧。”袁承志窘道：“不，不，那……倒是阿谁太子，还求大王饶了别性命。”牛金星笑道：“袁兄弟，害甚么臊？究竟是豪杰出在少年。刘将军他们功绩虽大，大王也祇赏他们几名宫娥呢。你驸马爷还没做，倒珍惜起小舅子来啦。”
当下回正便条胡同来，一进胡同，就听得兵刃订交、呼喝斥骂之声，随见数十名闯军手执兵刃，急奔出来。承志心想：“这很多闯军在这里干甚么？”加快脚步，走到门口，只见何惕守正挥钩乱杀，把十多名困在屋里逃不出来的闯军打得东奔西窜。承志叫道：“停止，停止！都是本身人！”何惕守叫了声：“师父。”闪在一旁。
“朕登极十七年，致敌入本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脸孔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崇祯御笔。”纸上血迹斑斑。
天将明时，洪胜海仓促走进房来，叫道：“相公，沙寨主拿住了寺人王相尧，已率人翻开了宣武门！”袁承志从床上弹起家来，问道：“义兵进城了么？”洪胜海道：“刘宗敏将军已带队出去了。”袁承志道：“好极了，我们快去驱逐。”
这时李自成已进皇宫。守门的闯军认得袁承志，引他进宫。只见李自成坐在龙椅之上，身边站着十几名部将从官，一个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殿下。
李岩畴昔低语几句。李自成笑道：“好极了！‘金蛇王’袁兄弟过来。”李岩招招手，袁承志走到两人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没马么？”说着跃上马鞍，把坐骑的马缰交给了他。袁承志赶紧拜谢。
那煤山只是个小丘，世人上得山来，只见大树下吊着两人，随风摇摆。一人披发遮面，身穿白夹短蓝衣，玄色镶边，白绵绸背心，白裤，左脚赤裸，右脚着了绫袜与红色方头鞋。袁承志披开他头发一看，竟然便是崇祯天子。他衣袋中藏着一张白纸，朱笔写着几行字道：
李自成下得城头，换了一匹马，在世人拥卫下走向承天门。他转头对袁承志笑道：“你是承父之志，而后要助我抗御满洲鞑子入侵。我是承天！”弯弓搭箭，飕的一声，羽箭飞出，正中“天”字之下。他体力微弱，这一箭直插入城墙，世人又大声喝彩。
袁承志等闪在一旁，只见精骑百余前导，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奔驰而来。
铁罗汉奔了出来，骂道：“入你娘的！你们一进屋来，伸手就抢东西，又说不交金银，就放火烧屋子。见到何女人仙颜，顿时脱手动脚，说她是特工，要带了走。混帐王八蛋，你们跟明朝的官兵有甚么别离了？”说着大拳挥出，砰的一声，把那军官打得直飞出去。
袁承志心想：“我若不去，伤了兄弟间的和蔼。见到权将军，正可劝他束缚部下。”便点头道：“好！我同你去便是。”那军官喝道：“绑了！”便有七八名流兵拥上前来，取出绳索要绑。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抵拒，反手在背后，任由捆绑。铁罗汉、沙天广等齐声呼喝：“谁敢脱手！”冲上去便要打人。承志叫道：“大师不成动粗，我见了权将军自有辩白。”
李自成道：“你还是孩子，并没犯法，我那会乱杀人。”太子道：“那么我求你几件事。”李自成道：“你说来听听。”太子道：“求你不要轰动我祖宗陵墓，好好葬我父皇母后。”李自成道：“当然，那何需求你求我？”太子道：“还求你别杀百姓。”李自成呵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我就是老百姓！是我们百姓攻破你的都城，你懂了么？”
洪胜海道：“袁相公，那边吊死的是个寺人。”袁承志道：“这天子死时只要一个寺人相陪，真叫做众叛亲离了。把尸首抬了去，别让人侵侮。”洪胜海应了。袁承志驰回禀报。
太子道：“那么你是不杀百姓的了？”李自成快速解开本身上身衣服，只见他胸前肩头斑班驳驳，都是鞭挞的伤痕，世人不由骇然。李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给赃官贪吏这一顿打，才忍无可忍，起来造反。哼，你父子俩假仁假义，说甚么珍惜百姓。我军中上高低下，那一个不吃过你们的苦头？”太子沉默低头。李自成穿回衣服，道：“你下去吧。念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个王，让你晓得我们老百姓不怀旧恶。封你甚么王？嗯，你父亲把江山送在我手里，就封你为宋王吧。”
李自成道：“袁兄弟，我部下武官，分为九品。刘宗敏与田见秀都是一品权将军，你义兄李岩是二品制将军。我封你为三品果毅将军吧。”袁承志躬身道：“多谢大王。袁承志誓死为大王效力，不肯为官。”
袁承志走进厅中。程青竹、胡桂南等人都愤怒忿的陈述市上所见，说道闯军入城以后，占住民房，奸骗掳掠，无所不为。承志心下吃惊，说道：“如此做法，民气大失。我亲目睹到大王在城头射了三箭，严禁杀人掳掠，定是大王尚不知情。我这就去禀报，请他命令制止。”程青竹劝道：“盟主，闯王部下有很多本是盗贼出身，来到这帝王之都，花花天下，那有不猖獗一番的？且过得几天，再向大王进言吧。”承志道：“不成，过得几天，北都城里老百姓都给他们害苦了。救民如救火，怎能等得？”
两人走到厅上。程青竹、沙天广与铁罗汉出外未归，袁承志带领哑巴、胡桂南、洪胜海，四人往大明门来。
牛金星浅笑道：“袁兄弟是七省武林盟主，是不是嫌这三品将军职位太低了呢？大王一统天下，率土之民，莫非王臣。甚么七省盟主、八省盟主这些私相授受的名号，自今而后，都是要严加制止的了。”李自成听他言语太重，拍拍袁承志肩头，浅笑道：“你还年青得很，功绩固然很大，毕竟随我光阴还短，今后升迁，还怕没时候吗？”袁承志道：“部属决非为了职位凹凸，实因草泽匹夫，做不来官。”李自成呵呵大笑，朗声道：“我莫非不是草泽匹夫？连天子都要做呢。”袁承志不便再说，辞了出去。
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这等不忠不义的奸贼，打得好。来呀，带下去砍了！”曹化淳吓得脸如土色，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连磕响头，额角上血都碰了出来。李自成一脚把他踢了个筋斗，喝道：“滚出去，今后你再敢见我的面，把你剐了！”
袁承志听他话中有刺，非常不快，心想：“太子这小小孩童，何必杀他？”
正说话间，俄然内里喊声大震。袁承志等吃了一惊，奔到门外，只见无数人马拥在正便条胡同出口。先前给铁罗汉打走的那军官骑在顿时，手执大刀，叫道：“袁承志，权将军叫你去说话。”袁承志问道：“当真是权将军叮咛吗？”另一名军官取出一枝令箭，道：“有权将军的令箭在此。”
众闯军忽见有路可逃，簇拥而出。一名军官奔到袁承志跟前，一呆之下，说道：“你……你是‘金蛇王’，不也是我们大王部下的吗？”袁承志道：“恰是。大师曲解，老兄莫怪。”那军官忿忿的道：“曲解！哼，你瞧，你部下人杀了我们这很多弟兄。”说着一指地下的七八具尸首。
寺人曹化淳站在一旁，说道：“快向陛下叩首谢恩。”太子瞋目而视，忽地回击一掌，啪的一声，曹化淳脸颊上顿时起了五个手指印。
李自成走上城头，眼望城外，但见成千成万部将士卒正从各处城门入城，当此之时，不由得志对劲满。闯军见到大王，四下里欢声雷动。李自成从箭袋里取出三枝箭来，扳下了箭簇，弯弓搭箭，将三箭射下城去，大声说道：“众将官兵士听着，入城以后，有人妄他杀伤百姓、奸骗掳掠的，一概斩首，决不宽大！”城下十余万兵将齐声大喊：“禀承大王号令！大王万岁、万岁、千万岁！”
袁承志长叹一声，摇了点头，命胡桂南和洪胜海押了两名军官，去见李自成。
袁承志拿了这张血诏，颇感怅惘，二十年来大仇本日得报，本是丧事，但见仇敌如此惨痛了局，不由恻然久之，心想：“你话倒说得标致，甚么勿伤百姓一人。如果你早知珍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饥民无路可走，又怎会到本日这步地步。”
俄然号角声响，众军大喊：“大王到啦，大王到啦！”
忽有一人疾奔而来，向李自成报导：“大王，有个寺人说，见到崇祯逃到煤山那边去了。”李自成转头对袁承志道：“金蛇王兄弟，你快带人去拿来！”袁承志道：“是！”手一摆，带领了胡桂南等人驰向煤山。
袁承志半夜里悄悄到阿九房外张望，见罗帐低垂，不明动静，又见何惕守和焦宛儿都坐在她床沿，不敢张扬，回房假寐半晌。天尚未明，又去看视，见何惕守和宛儿仍坐在床前。何惕守低声道：“师父，她醒了一会，老是问你，这时又睡着了。她正在梦里跟你相会呢！”袁承志向阿九瞧去，见她双目轻闭，只见到长长的睫毛，神采乌黑，全无赤色。他怕青青寻来喧华，不敢多耽，知何惕守无能，必能妥为顾问，便即回房。
袁承志瞻仰李自成神威凛冽的模样，心下敬佩之极，忍不住也大声大呼：“大王万岁、万岁、千万岁！”
李自成见袁承志出去，叫道：“好！天子呢，带他上来吧。”袁承志道：“崇祯自缢死了。在煤山一棵大树吊颈死了。”李自成一呆，接过崇祯的遗诏旁观。
旁立的少年俄然伏地大哭，几近昏迷了畴昔。李自成道：“那是太子！”承志扶了他起来。李自成问道：“你家为甚么会失天下，你晓得么？”太子哭道：“只因误用奸臣温体仁、周延儒等人。”李自成笑道：“本来小小孩童，倒也明白。”正色道：“我跟你说，你父皇又胡涂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你父皇本日吊死，当然很惨，但他在位十七年，天下百姓给逼得吊死的又不知有几千几万人，那可更惨很多了。”太子昂首不语，过了一会道：“那你快杀我吧。”承志见他倔强，不由为他担心。
只见阴云四合，白雪微飘，街上明军的溃兵败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喊而过：“金蛇王攻破正阳门，横天王带队进城。”又有人叫道：“齐化门开了，左金王的兵出去了。老回回攻破了东直门！”走了一阵，败兵渐少。闯军一队队沿大街开来，军容严整。众百姓在各高傲门上贴了“永昌元年大顺王千万岁”的黄纸，门口摆了香案，有的还在门口放了酒浆犒军。袁承志对胡桂南道：“民气如此，闯王那得不成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