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佛门旧景
宋宇只低低昂首请罪,脚下却分毫不动,仍然对峙己见。
从城西的闻香苑走至东南的原香寺,不知不觉她竟已走了小半个黎都城呵!鸾夙抬首瞧着“原香寺”三个赤金大字,心中涌上万般哀戚。天然是哀戚的,此处一草一木,她曾非常熟谙,不是别处,恰是凌府旧址。
黑衣公子点头点头:“女人请讲。”
听闻此话,鸾夙有半晌沉默,半晌才施施然回道:“多谢公子汲引,鸾夙愧不敢当。”
畴前的相府位居万人之上,乃是人皆神驰的风水宝地,但是自从凌府一夕惨变以后,大家倒是绕路而行,城熟行人如避瘟疫。
方才拂疏曾言“本日早膳,世子夸奖拂疏这一道‘翡翠芙蓉羹’做得好……”,这清楚是说臣暄今晨已在闻香苑中,然他却邻近晌午才姗姗迟来隐寂楼,可见是成心为之。鸾夙在心中微微感慨,自她六月初六挂牌至今,前后不过百日风景,想来这百日恩宠已是将要走到绝顶。
鸾夙闻言,这才当真正视来人,暗道黑衣公子徒有其表,却忒不刻薄,竟对一陌生女子言辞相问,毫不客气。如此一想,鸾夙竟也有些理直气壮,反问道:“那公子呢?为安在此?”
半年没见,公子风采仍然,就连服色亦是未变,从上至下黑如幽潭。鸾夙指着他讶然出声:“是你?”
本来父亲惨死经年,却另有人怀想挂念,鸾夙亦是大为动容:“能受公子一赞,想来凌相地下有知,也当瞑目了。”她盯着黑衣公子的俊颜,再道:“只不过鸾夙有一肺腑之言,不知当不当讲。”
黑衣公子闻着空中遗留下的熟谙香气,只觉那桃红色的背影步步生花。他不由想起了现在广为传播的那首诗,口中亦喃喃自道:“今有才子步生莲,鱼龙一舞暗盈香……”
既是武威帝原歧下旨满门抄斩的相府,天然算是朝中高低的不祥之地,原歧也自知此处不能再赐给旁的大臣,不然必惹君臣嫌隙。但是相府乃是城中可贵的风水之地,倘若将这偌大的处所就此空置,不但弃之可惜,更是徒惹闲言碎语。
鸾夙这才回顾再看,对着公子莞尔一笑:“多谢公子相告。”
鸾夙只觉背脊一凉,伴着秋风拂拂打了个寒噤。她循名誉向来人之处,但见一名俊美公子身着玄色锦缎,正魅惑侧首立在殿前。现在明显是暮春季气,路人皆着厚重衣衫,唯独这公子一袭锦缎单衣,瞧着甚是清爽超脱。
鸾夙自问这话说得情辞诚心,岂知黑衣公子听后却暴露一声嘲笑:“皇家旨意?何为皇家?为何下旨?只怕凌相之死,大有蹊跷。”
“鄙人亦多谢女人提点。”
已近傍晚时分火食希少,鸾夙在原香寺内走了一圈亦未感到香客鼎盛。她在心中回想旧景,只觉相府的格式并未大动,唯有畴前一座正厅被生生拔高,塑了佛像金身供奉其内,做了原香寺主殿。
一是“闻香”,一是“原香”,两地都是留香之处,职位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烟花柳巷,一个是虔诚寺庙;一个是靡靡之地,一个是纯洁地点。
可面前这公子毕竟是恭敬父亲的品德与为人的,她心中到底存了两分好感,因而再出语劝道:“人言可畏,凌相便是死于莫须有之罪……万望公子引觉得戒,谨言慎行。”
黑衣公子含笑赞叹:“南晗初,北鸾夙,女人芳名,黎都城内无人不识。”
须知人言可畏。
鸾夙并未回顾,只看着院中似曾了解的残落树木,呵出了一口白雾寒气:“记不得了,好似姓江。”凌府已灭,凌芸已死,这一点,鸾夙时候不敢健忘。
世态炎凉,兔死狐悲,不堪如此。
“鄙人前来凭吊故交。”黑衣公子言简意赅,面上已透露淡淡感慨。
想到此处,鸾夙立时干笑一声:“抱愧,我……认错人了。”
想是因着暮秋时节,又过了晌中午候,路上行人并不见多。鸾夙不知是悲是喜,和着几分淡淡感慨缓缓前行,也不知走了多大时候,再回过神时,竟已走到了“原香寺”。
畴前雅妓拂疏献歌,在镇国王世子眼中不过是献媚手腕;现在拂疏既已领受了闻香苑,天然便成了他的得力助手。而本身不过是与他做了买卖罢了……
“鄙人姓南,家中行七。”黑衣公子自报家门。
宋宇不假思考拒道:“女人恕罪,世子是担忧女人安危。”
鸾夙四顾看了看,见天气已晚,殿上无人,才低低道:“凌府高低满门抄斩,乃是北熙皇家旨意。公子即便故意瞻仰,亦不该当众说出,万一被故意之人听去了,只怕徒惹一场是非。”
此时恰逢一阵冷风拂来,天气愈见傍晚之意,鸾夙看着对方的锦缎单衣,终是说出了告别之语:“暮秋寒重,未免着凉,公子还是早些归去吧。”言罢她已俯身施礼:“鸾夙先行告别。”
此话甫一听闻倒没甚么,可细究起来却甚是不当。黎都城浑家人皆知,原香寺乃是凌府旧址,来此烧香拜佛天然普通,如果来此凭吊故交……何尝不会惹人曲解。
黑衣公子仿若未闻,仍旧看着变作一个桃红小点的身影,邪魅笑道:“这女子是个妙人。北熙镇国王世子,亦是少年狂……”
黑衣公子嘴角噙笑:“无妨,能被鸾夙女人认错,是鄙人之幸。”
鸾夙震惊于黑衣公子的仇恨之语,心中再对他另眼相看。她与原歧有血海深仇,亦知在人前谨言慎行,可这不相干的年青公子,又怎得如此不知轻重?
今非昔比,拂疏与她孰轻孰重,在镇国王世子眼中亲疏立现。
想是本身的神采过分郁郁寡欢,鸾夙又听黑衣公子道:“时价暮秋,不免寒凉,女人怎得独安闲此?不见镇国王世子相陪?”
此时但见有一人从主殿后快步走出,对着公子恭谨道:“方才一向有人在暗中护着她。”
这一回轮到鸾夙挑眉惊奇:“公子认得我?”
鸾夙从不来原香寺上香。虽说是同处一城,然她寥寥几次的出行当中,却从未到过此处。说来都是坠娘善解人意,常常叮嘱车夫决计避过原香寺,宁肯绕远,也不惹她悲伤。
岂知黑衣公子倒是否定:“不,的确是凭吊亡故之人,倒是与我非亲非故,亦不能算作亲朋吧。”黑衣公子面上唏嘘:“北熙凌相风韵高洁,平生为民,深受朝野高低恋慕。鄙人当时年幼,曾闻凌相大名,此次有幸前来黎都,天然要一瞻前人风采。”
鸾夙并未再言,乃至连再次告别的话都没有多说一句,便已垂眸看着台阶,再次迈步而行。桃红色的披风跟着法度摇摆轻摆,更衬得她的背影窈窕娉婷。
黑衣公子挑眉反问:“女人认得鄙人?”
这话正戳中她的苦衷,再加上在凌府旧址睹物思人,鸾夙更觉心诽谤感。她吸了吸酸涩鼻尖,勉强笑回:“原香寺香火鼎盛,特来一观。”
鸾夙面色清冷:“今时分歧昔日……”这一句话并未说完,她又转了话题道:“天子脚下,光天化日,另有谁敢当街行凶不成?”
“竟是观出了泪来?”
鸾夙见状,也不勉强,只叹了口气:“也罢,不过我本日并不想瞥见镇国王府的人,劳烦宋侍卫藏得埋没些。”此话甫毕便不再多言,鸾夙又转过身去持续东行。
鸾夙自认不该再与这黑衣公子独处下去,先不说她现在尚且担着臣暄爱妾的名声,即便没有这层干系,她亦担忧本身与这黑衣公子说话愈深,面上会不自发透露气愤之色,泄了身份端倪。
黑衣公子望着鸾夙垂垂远去,脑中闪现出了半年前与她初相见之景。前一次是在春寒料峭的青楼后院,这一次是在秋风瑟瑟的佛门圣地。不得不说,他们的两次偶遇,皆是风趣至极。
黑衣公子并未接话,鸾夙却已回身往阶下行去。方走了两个台阶,但听黑衣公子在身后幽幽相问:“鸾夙女人姓甚么?”
鸾夙出了闻香苑,一起向东而行,方过了一个路口,却又停下脚步,回顾后看。臣暄派来贴身庇护她的宋宇一向跟在十步开外,面色严厉,谨守本分。鸾夙冷得将双手裹在披风当中,淡淡道:“宋侍卫请回吧。我想单独逛逛。”
鸾夙在殿前黯然鹄立,所思所想皆是童年旧事。父亲凌恪、管家江良、凌未叔叔、小江儿,另有聂沛涵……旧时人事历历在目。如此一想,鸾夙渐觉鼻刻薄涩,正待抬袖擦拭泪痕,忽闻有人在身后清冷叹道:“神佛面前,美人拭泪,此景妙哉。”
鸾夙深深看了黑衣公子一眼,心中亦存了两分谨慎,出口再问:“公子但是有亲朋亡故,须得你来此焚香祷告?”鸾夙觉得,他既用了“凭吊”二字,天然是在怀想亡者。
谁想事隔多年,她竟会不经意走到此处,可见在她心底,从未曾忘怀这一条来去之路。
鸾夙本想分开原香寺,然到了门前却被这里的一草一木所慑,鹄立很久迈不开步子。一阵秋风瑟瑟而过,鸾夙不由紧了紧披风,迟疑半晌,终是迈步入了寺里。
此话一出,鸾夙顿觉语塞。是了,那日与他在怡红阁后院相遇之时,她是身着男装。现在时隔半年,她又换了女装,他天然难以认出她来。
玄月的黎都已是寒气料峭,鸾夙裹着披风,尚觉瑟瑟。但是这瑟瑟之意究竟在身,还是在心,亦或是身心皆有,她自发难以言表。
此等俊颜,世无其二,任谁见过一次,亦会悠长难忘。倘若鸾夙没有记错,此人恰是她救下臣暄时,在怡红阁后院里所偶遇的那位邪魅公子。
原歧曾将此处视为一块芥蒂,终究还是国舅周会波献上良策,道是可将凌府旧址改建成为一座寺院。原歧听后大为欢乐,待到寺院完工之时不但亲口赐名“原香寺”,且还御笔题写了匾额。因是沾了原歧之光,此处香火也垂垂鼎盛起来,颠末这七八年的香客虔拜,倒模糊成了黎都城内熙攘来往之处。
黎都城西乃是声色犬马之地,赌坊、花楼皆会聚于此,闻香苑亦是城西一处旖旎风景。而原香寺则在皇城东南,因着沾了一个“原”字,与北熙皇室沾亲带故,自也成为万般尊崇的寺院,职位仅次于北熙国寺。
面前此情此景,倒也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