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这话,怕也出自江陵相吧!”张四维以嘲弄的语气道,“赵老在野之人;玄翁全权在握,孰重孰轻,曹大埜不知衡量?江陵相太急于抛清了,反而欲盖弥彰。”他凑到王崇古面前,指着书牍,“看他书中所说,不唯此事与他无关,且他不出面在皇上面前恳请,仿佛玄翁就得罢官。”张四维因在母舅面前,也就不再隐晦,“玄翁与今上的交谊,岂是一本荒唐弹章所能诽谤的?要靠江陵相尽力恳请?字里行间还透暴露,今上对他江陵信赖赖有加。”他摇了点头,“当局者迷啊!江陵相聪明过甚了。”
“大舅是说……”张四维顿时觉悟,“与福建案有关?”
“子维,你自入仕,即在翰苑,幸遇新郑、江陵二相激赏,得晋京堂。你太顺了,经历也太纯真了,不知宦海险恶。”王崇古以长辈的口气道,“人家如许说中玄,安知不是为了把水混淆,让人真伪莫辨?”
“子维,此话不成为外人道。”王崇古皱眉道,“高、张都很赏识你,你两边都要保持!不管谁输谁赢,届时都会用你。照目今的局面,你还是躲开为好。曹大埜弹章里不是诬称你贿中玄八百金吗?就算捎带着把你也弹劾了,你正能够此为由再疏乞休。”
曹大埜劾玄翁之事,既恼鄙怀,又费措画。言者乖谬,至涉及令甥子维,尤其可爱!方事起时,仆即具揭入告主上,为玄翁申理。幸圣明过听仆言,信之愈笃,而言者被遣不恤,此主上之明也。
“到处都在传,说曹大埜之举,乃赵内江主使。”王崇古弥补了一句。
王崇古不语,又拿出一封书牍,递畴昔:“子维,你再看看这个。”
张四维不敢怠慢,起家走到书案前,略加思忖,提笔起稿,斯须成篇,先说本欲病愈后到差,再说曹大埜弹章连污及己,以自辩口气痛斥曹大埜之诬;后说虽无此事,却遭言官论劾,申明德不敷以服人,无颜再立朝班,乞请罢斥。写毕,递给王崇古阅看。
“对了子维,江陵相的小妾又为他生一子,你要投书给他,当备些贺礼一并送去。”王崇古提示道。
王崇古看了一眼,点头道:“不要蹚浑水,远祸为上。封发吧!”
“权势诱人啊!”王崇古感慨道,“自嘉靖朝,阁臣仿佛宰相,辅弼权势无可敌者,遂成攘夺猎物。远的不说,夏言、严嵩、徐阶,他们的辅弼之位,哪一个不是畴前任手里夺来的?江陵相亦人杰,自不甘久居人下。”
王崇古阅罢,感喟道:“恐一片苦心,付诸东流!”
下一步的去处总算有了下落,张四维不再纠结,但他的表情却更加沉重了。仿佛看到乌云滚滚压来,惊雷在天涯已然响起,暴风雨就要到临,而本身牵挂的人却浑然不知,还在郊野辛苦奋作。他恨不得一步跨畴昔,把他接回屋内,免受风雨培植。
晨起,张四维即将书牍呈王崇古过目。
自被劾辞职返乡不久,张四维就接到太子侍班官的任命。他已三次上本,坚辞不就。高拱、魏学曾多次来书催促,朝廷再发严旨,命他就道到差。他晓得一旦入都,夹在高、张之间难以自处;但太子侍班官便是太子师保,将来内阁大臣的首选,弃之可惜,加上高拱敦劝,他不好再辞,只上本说身材有疾,一俟病愈,马上首途,遂起家到了阳和,请大舅王崇古为他的去处拿主张。若母舅主张到差,他即从阳和赴京;不然,再议推委之策。
“玄翁端赖今上非常眷倚,不恤招怨,震惊好处太多,清流责他轻变祖制;务实者恨他绳官严苛,今上在一日,无人撼动他;一旦……恐难安身。”王崇古忧心忡忡地说,俄然一声赞叹,“喔呀!子维,你比江陵相还大一岁啊!千万不成开罪他,千万不成!”他一指中间的书案,“你马上就修本,我差人即送京师。”
张四维一看,是张居正写给大舅的,只见上写着:
到得总督辕门,略事酬酢,王崇古就将外甥领进后堂,把一份邸报递给他。张四维一看,大惊失容:“这曹大埜狂夫小人,可爱!”他俄然嘲笑一声,“竟然还诬称甥送给玄翁八百金以求起用!说玄翁别的,或许有人信,说他纳贿,谁会信?不瞒大舅说,江陵相多子,过年过节甥都有奉送;玄翁那边,片纸不敢馈送。这些人竟然攻讦玄翁纳贿,真能把人活生机死!”
张四维摇点头:“江陵相固人杰,然其格式、识见,不成与玄翁相较!玄翁是大手笔,大格式,脑筋里无条条框框,敢破敢立,大开大合,破海禁、通海运;饬吏治、安边防;恤商贾、修内治,大有为大明开新局之势;江陵相以尽复祖宗之旧为主旨,师法太祖高天子罢了。然玄翁卤莽激进,直拙自大甚或意气用事;江陵相心机周到,沉稳渊重,藏而不露。两相感化分歧,正可珠联璧合,若能同心共济,真乃社稷之福。”
“不忍破局,极力挽回,至于结果,看天意吧!”张四维感慨道。
“呜呜”的风声,使得阳和的夜,比蒲州多了几分诡异。躺在床上,张四维展转不能成眠。现在,玄翁当还在直房繁忙着吧?他的面前闪现出吏部直房里与高拱商讨边务、遴选官员的景象,利落的笑声,抑或发怒的面庞,都让他感到亲热。暌违半载,玄翁健朗如初吗?他翻了个身,风声更加尖厉了,如泣如诉,仿佛不断地向他呼喊着。他干脆披衣下床,挑灯修书。先写给高拱,再写给张居正。他几次考虑,生恐劝和不成,反增曲解。
一开春,气候渐暖之时,张四维坐上豪华马车,带上一干主子,悄悄自山西西南端的蒲州北上,一起游山玩水,三月中旬,达到山西东北端的阳和县城。
“可惜啊!”张四维感喟道,“玄翁复出二载,局面一新,隆庆之治初见雏形,再有三到五年,大明复兴有望,何忍猝然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