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子维似有苦衷,却欲言又止。”魏学曾声音降落地说,“学曾发觉,子维此去,非因被劾,当另有启事!”
“不但仅对着我,叔大也在内!”高拱像是早就洞察统统似的,自傲地说。
“这是对着玄翁来的。”张居正俄然阴沉森地说。
高拱盯着殷世儋,顿起狐疑。殷世儋被看得神采镇静,道:“元、元翁!莫非凡是弟子做的事,都是座主指授?若这般说,元翁的弟子也很多,那是不是凡是元翁弟子论劾谁,背后就是元翁指授?如许胡乱测度下去,那朝廷永无宁日了!”
“确庵兄,”张四维在身后叫了一声,语气非常慎重,“玄翁乃不世出之豪杰,朝政得玄翁主持,乃大明之幸!”他抱拳揖道,“四维奉求确庵兄,多替玄翁分劳!”声音竟有些哽咽。
“这是为何?”魏学曾不解地问。
“喔呀,这是……”过了垂花门,魏学曾一看,院子里已是狼籍一片,不觉吃惊,站着不动了,叫着张四维的号说,“凤磐兄,你铁了心要走?”
高拱脸涨得通红,大声道:“张四维从右侍郎升左侍郎,只要两个月,这事是有的。可这违例了吗?”他看着张居正,“叔大,你从翰林院学士升礼部右侍郎,不到八个月吧?从右侍郎到入阁,也就十天吧?我不是说叔大不该升迁,我是以此举例说,到了这个层级的官员,只要不违例,又有空缺,并不受历俸的范围。张四维任右侍郎两个月,恰好左侍郎致仕,他转任左侍郎,也是顺理成章,有何可抉剔的?”顿了顿,又道,“除了这一桩,其他的,都是臆断!”
“甚么?产业都清算好了?”高拱闻报,有些不敢信赖,“没有回旋余地了?”
魏学曾点头。
魏学曾大惑不解,却也不再多问,道:“既如此,我上紧去禀报玄翁吧!”说着,回身就走。
张得望去,老爷脸上清楚带着笑意,不敢信赖真的要走,迟疑着想探个究竟。张四维沉下脸来,呵叱道:“还不快去,阖家人等都动起来,越快越好!”
“好了!不要被这些节外生枝的事滋扰大局!”高拱一扬手,含怒道,“此疏不批交吏部题覆了,内阁直接拟票,慰留张四维!”又叮咛书办,“抄本,送给张侍郎,上疏自辩。”
张居正楞了一下,不知高拱因何会有此论。
魏学曾苦笑道:“既如此,我兄何故临阵脱逃?”
张居正和殷世儋倶低头不语。
张居正俄然感觉高拱有些不幸。大权在握,却只会发怒,除了显现本身的卤莽外,于事何补?他暗忖:如果我,哼哼,叫他吃不了兜着走,看谁还敢指手画脚!但他不露声色,问也不问一句,顾自拿着一份文牍,做细阅状。殷世儋仿佛预感到高拱所说的御史,就是周思充,内心有几分严峻,假装漫不经心肠问:“元翁因何起火?何人挑事儿?”
“确庵兄…”张四维欲言又止,叫着魏学曾的号,向他拱手,“奉求我兄,归去禀明玄翁,四维意已决,千万千万拟旨放我归去!”
本希冀张居正会体贴肠问一句的,却没有;高拱有些难堪,见殷世儋接了话,也就顺势把周思充的弹章粗心说了出来:“御史周思充论劾张四维,说他隆庆四年十月初十以翰林学士升吏部右侍郎,十仲春十二日,又升左侍郎,皆攀附钻谋而来,现在又觊觎阁臣之位,不知廉耻;又言其舅王崇教、其父张允龄皆贩盐豪商,狼狈为奸,废弛盐法,追求暴利,一家人官为商助,商为官谋,奸邪如此,乞将张四维罢斥。”
魏学曾不敢怠慢,当即赶往张四维府邸。张四维虽则闭门谢客,但魏学曾衔高拱之命而来,他不敢拒之,亲到首门驱逐。
“江陵,你……”殷世儋惊奇地看着张居正,骇怪地说不出话来。
高拱深思很久,却不管如何也猜不出,张四维此去,到底是因为甚么。
高拱怒而不息:“朝廷好不轻易消停了,又在挑事儿,唯恐天下稳定!”
“让玄翁绝望了,心有愧焉!”张四维拱手道。
魏学曾无法,只得回禀高拱。
魏学曾点头,神情寂然。
张四维只是作揖:“弟惭愧不已,就奉求确庵兄了!”
张四维注门籍,催促家人清算行装,皇上三次下旨慰留,他都不为所动。
“言官论劾一个侍郎,值不得大惊小怪吧?”殷世儋道。
张四维接到弹章,仿佛听到“嗖”地一声,后背有冷风吹过,脊背发凉。他呆坐半晌,当即写好了辞呈,交司务封发,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吏部首门,钻进轿中,肩舆转上长安街,穿太长安左门向西而行,张四维翻开轿帘,昂首望了一眼承天门,缓缓放下轿帘,俄然有种摆脱感,轻叹一声,喃喃道:“分开此是非场,合法时也!”一股莫名其妙的光荣感涌上心头,刹时把覆盖在胸中的愤激、不快情感,驱得烟消云散!
“阁臣也不过三次慰留,就保全了面子,子维一个侍郎,还这么扭扭捏捏的做甚?!”这天早晨,高拱一到吏部,就把魏学曾叫到直房,活力地说,“你这就代我去见他,要他收回这道辞呈,明日就来当直!”他觉得,张四维一再请辞,不过是按例行事,三次慰留,面子无伤,就该出来视事了。谁知张四维并未接管慰留,而是又上了一道辞呈,高拱这才有些焦急了。
“历下,周思充是你的弟子吧?张居正一笑道,“难怪历下这么清楚呢!”
“说的是啊,当年何故非论劾,过了这么久俄然论劾起来?”张居正紧追不舍。
“玄翁不放你走,凤磐兄也要走?”魏学曾问。
十月中旬,都城街头的树枝上,残存的几片叶子摇摇欲坠地挂在枝头,固执地与北风周旋着。天阴沉沉的,日头从阴霾中不时探出头来,却也是奄奄一息的模样。空中不知不觉间飘下几片雪花,不到半个时候,又在不知不觉间住了,没有留下任何陈迹。
“非走不成!”张四维断交地说。
“子维没有说原委?”高拱诘问。
张居正暗笑,却利落地认同了高拱的说法,又佯装不解地说:“只是何故俄然此时发难,令人迷惑。这背后,有没有文章?”他转向殷世儋,“历下,你说呢?”
“历下,你何必往本身身上揽呢?”张居正两手一摊道,“没有人思疑到你历下的吧?”
“那会是甚启事?”高拱像是自问,又像是问魏学曾。
“明摆着的,”高拱解释道,“科道对封贡互市本极反对,今见事成,积怨无处宣泄,又觉你我不宜撼动;而张子维为封贡互市事穿针引线、联络相同,着力不小,遂将锋芒指向他。”
“张得,清算产业,老爷我要去官回籍了!”一进家门,张四维就叮咛道。
高拱按例早早到了文渊阁,内里飘雪花的事,也就毫无发觉。他埋头在中堂里考核票拟,书办不时将一摞摞文牍从他的案头抱走,又抱来新发下的文牍,放到他的面前。他顺手拿起一份一看,脸上暴露既吃惊又气愤的神采,声嘶力竭地说:“这御史,意欲何为?!”
殷世儋一笑:“周思充做过巡盐御史,他论劾盐商,有何奇特的?”
“这……”殷世儋一时语塞,他重重咽了口唾沫,“御史见张四维冒升有异于常,看不下去了,也未可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