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孤村
但见碑上雕刻着:
他才指着此中两座石碑说道:
“粗茶淡饭,道长莫要嫌弃。”
老兵明显也是睹物思人,沉浸在了昔日光阴中,久久,才捩了下发红的眼角。
“我原想着,我都已然老朽,侄儿也已然长大成人,这鼓也就送不出了,留在身边,也不过是个念想。没想到……”
“老丈,你这饭我却吃不得啊。”
“劳烦道长操心了,陪我这个死不自知的胡涂虫折腾了一回。”
太阳终究超出山脊,高悬正空,中午的阳光投射下来。
“泾原兵变之时,我随军北上靖难。当时,我与家人的音信尚未断绝,舍弟托报酬我送来喜信,说我严家后继有人,弟妇生下了一个侄儿。我当时还特地买了一面拨浪鼓,想着打完这一仗,就回家将鼓送于侄儿作周岁礼。谁知,这一去,就是展转半生。”
说完,两人一起脱手,在院子里清理出一块处所。
说完,点头发笑,好似在笑本身的“贪得无厌”。他走了几步,又指着别的两座墓碑说道:
李长安没去搭把手,只让驴儿自个儿在院子里吃草去,本身倚在门边,望着村中的人物。
他又收敛起神态,对羽士慎重说道:
“这……道长……这?”
罢了,老兵又领着李长安去了中间的房舍。
老兵无言地鹄立在一排墓碑当前。
雾气还是没有散去,环绕在村落每一个角落。
“请用,请用。”
这石墩子上面平整,大小也与桌子类似,中间还散着几个小石桩。能够猜想,每当夏季早晨,银河灿烂,这家子就坐在这里玩耍乘凉。
“本来……”他喃喃道,“我已经死了么?”
“也是,几十年来音信断绝,天下又战乱纷繁。故村夫大略都以为,我已经死在某个疆场上了吧。如许也好,免得家里人顾虑。”
门外那安好平和的故乡画卷,如同被撕下了一角,暴露底下暗澹的实在。
但是,羽士却至始至终没有拿起筷子,反倒说了一句:
他长叹一声,从怀里取出面拨浪鼓放在墓前。
因为贫乏打理,墓上生满了茅草,石碑也被青藤缠绕覆盖。
“我离家之时,他们合法丁壮。我总说,我都已经垂老迈朽,两老想必也去世多年,独一的遗憾,是不能在床头尽一份孝心,在生前见上最后一面。但心底里,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当我回到家里时,会不会有两个比我这老朽更加老朽的人在等着我呢?两老常日里惯爱积善性善,一定不能长命百岁。”
庭中理所当然的杂草横生,漫过腰际的蒿草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几近找不到能够落脚的空地。
“我家里人……还在么?”
话语徒然化作一声感喟。
长庆二年故交阿梅设衣冠于此。
老兵茫然不解。
只不过,西家的园子大了一圈,店主的枣树高了一些。
但是,老兵刚轻推了下房门。
大略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
两人只得在草丛中趟出一条途径,试图去配房中安息。
扛着耕具的男人们反几次复走了好几遭,老是未曾归家或是去地步;女人们聚在一起聊了半天,但话语却老是模恍惚糊,乃至于辨不清腔调;那些孩子,一遍又一遍从雾气里跑出来,打闹着、嬉笑着,又钻进雾气里,老是反复着转圈圈……
“我离家参军之时,舍弟还是垂髫小儿,一天到晚总爱追着羊家的丫头转,没成想还真成了佳耦。我当时候总爱拿这事儿逗他,不过看着他们,就想起了我与……算了,说这个干甚么?我之前老是想,如果我能回家,独一认得我的亲人,大抵也只要这个弟弟了吧。没成想……”
罢了,老兵身形完整消逝不见,只余下一身残破兵甲“噗通”坠地。
雾气已散,方才阿谁安好平和的小村庄仿若梦幻泡影消逝不见,留下野草在残垣和骸骨中,顶风“簌簌”作响。
“阿黄?”
推开院门。
老兵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
整扇门板就“咔嚓”一声倒了出来,扑起漫天烟尘,还惊到了在屋中筑巢的雀鸟,扑腾着翅膀满屋乱闯,不知怎的撞散了屋瓦,“哗啦啦”掉下来碎了一地,留下一个大洞里,鸟儿投向彼苍的剪影。
在那边,雾气淡薄的处所,累累松柏苍翠欲滴。
“大郎?”
正在这时。
羽士挽起袖子。
“我自晓得。”
他一张老脸竟然微微泛红。
老兵烦恼地一拍脑门,站起家来,冲羽士诚心肠鞠了一礼。
严松之墓。
“还是用上了。”
“火翳成清署,剑树化为骞。”
少年离家,老朽得归。此中表情,实在不敷为外人道也。
当时的他少年意气,不爱读书,惯爱飞鹰走马、任侠意气。有天惊闻贼人反叛,竟是占有了县城。一方面是担忧阿梅,另一方面为了胸中热血,不顾家人劝止,执意参军讨贼,要图个封妻荫子。
…………
只走到面前,面当着面,老头浑浊的眸子才有了几分神采,终究重视到了面前人。
“本来这是我的墓。”
镇静盛起汤饭。
他又想起少年光阴。
“戋戋小事不敷挂齿。”羽士回到,“到了幽冥,劳烦也给燕兄捎去一声安然。”
老兵扒下一些葛藤,窥见了埋没在后的名字,倒是哈哈一笑。
他又转到下一座墓碑当前。
“你还没想起来么?”
两人叙了一段旧情。
老兵愣了愣。
他只能以满含着犹疑、切磋、希冀的目光,打量着村庄,打量着这雾气覆盖中的一草一木。
他把饭菜搁在院中一个大石墩上。
“化形十方界,普济度世人。”
“若道长去了潇水……”
“保重。”
“能够用饭了。”
他又想起丁壮光阴。
这墓上栽种的柏树最新,但看来也有十数年。
“这是家父与家母。”
他又想起老年光阴。战阵之上,虏箭如沙。那面燕字大旗却在北风当中猎猎招展,向前,向前,再向前!那豪放雄浑的身影扑灭了他胸中久违的热血,他抖擞老迈之躯,誓死向随。直到破阵三重,他才发明腰腹上,插着一支重箭。
他点了点头。
“村庄荒废到这般境地,满地骸骨都无人收敛,也不知附近的县城又是甚么模样?道长此行,万望谨慎啊。”
“保重。”
“人之常情。”
老兵躬身应喏,只是俄然有些扭捏。
李长安点头。
老兵连连点头。一时候,两个老头竟然有些执手相看泪眼的意义,大略没想到对方都还活着吧。
此时的老兵已不如来时那般健谈,显得恍忽而又沉默。
再看石墩上的汤饭。
“一时失态,让道长见笑了。”
李长安将其拾起,拂去灰尘,带入松林,放到了老兵的坟前。
“魂归去兮!魂归去兮!”
“方外之人那里不能容身呢?”、
“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门。”
老兵的声音透着难以置信。
曾经的胡想早已幻灭,上头的盘据与兵变一刻未曾停歇,本日是官军,明日就成了反贼。家里断绝音信,身边的朋友也接踵死去,只余孤身一人浑浑噩噩、乱世浮沉。
老兵从恍忽中渐渐醒来。
诚恳说,羽士从郁州一起走来,沿途所见,不是满怀惊惧的坞堡,就是残破残落的荒村。面前这么“热烈”的村庄实属罕见。
“可否去城东俞家邸店,帮我捎句话于……哎,还是罢了,这么大把年纪了。”
“但是饭菜粗陋?”
杂草丛生的门路,荒凄破败的屋舍,以及无人收敛的骸骨。
李长安答非所问,慨然一叹。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李长安正看得入迷。
“不料房舍荒废至此,实在怠慢道长了。”
可惜,此身已是耄耋之年,故园早已物是人非。最怕呼喊之人,早已天人永隔;奔向的家,也已然荒废倾颓。
老兵端出了汤饭。
只不过。
他转过甚来,挤出个说不出是笑还是哭的神采。
“无妨。”
“这是我那未曾会面的侄儿。”
如果年纪折半,他还能率性一回,高呼着故交亲朋的名字,大步奔往家门。
而村中那环绕不散的雾气,像是遇热即化的薄冰。滚烫的阳光一照,便剥离下一大块。
“严家大郎。”
好久。
……
当时家里在潇水城中运营着一家酒坊,常日里在街头玩耍,与中间邸店的女儿阿梅相善。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厥后家里买卖有了变故,发卖了酒坊,回到了村庄。
还是见得,男人们扛着耕具谈笑而过,女人们聚在角落谈些家长里短,几个孩童从雾气里钻出来,又打闹着钻进巷子去,留下连续串的嬉笑声。
老兵是个歇不住的人,搬开了井口的压石,又从房间里翻出了炊具,再出门去,去店主借了些米,向西家要了些菜,埋锅造饭就折腾起来。
他谛视着墓碑,上边长满了青苔,笔迹也因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恍惚很多,看起来,比先前几座都要残旧。
老头含混的声音好似梦话。
那是他曾经的家,现在只是座荒废的农家小院。
顿时。
老头听了,倒是欲言又止,沉默着指向了村庄深处。
可这老头仿佛有点耳背,老兵连续唤了好多声,都没有回应。
穿戴彩衣的巫觋跳着奇特的跳舞,含糊不清的腔调在郊野中回荡。
“这是舍弟佳耦。”
老兵久久站在村口,目光尽是欣然。
老兵只得灰头土脸退返来,对李长安歉意苦笑:
经文唱罢。
还是那面燕字大旗。
他的目光盘桓着,忽而逗留在村口的一个白叟身上。
他茫然举目张望。
“道长。”
他抬眼看向劈面,却瞧见道人面带悲悯,手捏法诀,轻声念诵:
而后,他又挪步到了最后一座墓碑当前。
“委炁聚功德,同声救孤魂。”
不过两碗浑浊的黄泥汤和一碟子烂草叶罢了。
旗号下,青幡招摇,漫天黄纸钱卷入北风,飘飘洒洒向南而去。
老兵听在耳中,脑中蓦地一阵恍忽,竟模糊想起了幼年的光阴。
“是你么?阿黄!”
说着,他在尘凡逗留的时候渐尽,身形面庞也垂垂变淡。
李长安摇了点头。
一片郁郁的松柏林中。
他又抽出长剑,割去墓碑上的藤蔓。
老兵游移了一阵,还是问出了阿谁让他忐忑万分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