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是我如何?”
高兴稍散,王忠早认识到不对。幸亏李、程二人不是气度狭小之辈,自行开解,四人并未产生龃龉。
考虑间,李、王、程三人已向他走来。
杨瓒只得以袖掩面。
二甲、三甲首名都为“传胪”,含金量倒是相聚十万八千里。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程文则道:“休要信他。骗了我不算,还要骗杨贤弟?”
“蕙质兰心或许不假,幼年更是不假。”程文点着王忠,道,“你且问他,芳龄多少?”
话至此,掌柜得意接下银角。
酒菜奉上,杨瓒亲身执壶,为三人斟酒。
对方气度广大,或能领受美意。若遇气度狭小之辈,怕会觉得他决计调侃,暗中嘲笑,往胸口-捅-刀。
要在宦海安身,需拓展人脉不假,然也要体味“人脉”的脾气。一时不察,被坑到南半球也不是不成能。
此言一出,不但杨瓒松了口气,王忠亦然。
“我四人今科同榜,实是幸事。”
“本日文曲星高照,小店也是蓬荜生辉,与有荣焉!”
如何着?
运气好,能留得性命。运气不好,炮灰都没得做,直接骸骨不存。
反倒是行过的举子,或谈笑自如,或欣喜若狂,或苦闷慨叹,或欣然若失,引得杨瓒几次转眸,表上不显,心中已有了考虑。
“程兄何出此言?”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表情一好,几人不由得开起打趣。
宁为二甲鸡尾,不做三甲凤首。
程文就要拍案,李淳、王忠也是瞋目。杨瓒赶紧起家,一把拉住程文,这事有些蹊跷,不成鲁莽,稍安勿躁。
杨瓒掉队半步,并不出头。
李淳不知秘闻,现出惊奇之色。
李淳目瞪口呆,王忠笑得前俯后仰,程文一口酒喷出,半晌说不出话来。
有穷死的秀才,可没有困死的举人。
书童还是不出声,神采更红。
不患寡而患不均。
“杨贤弟所言甚是。”
“我当是谁,本来是足下。”程文冷哼一声。
此中,王忠家中更有良田千顷,茶园两座。本家有搬家宁波府的海商,与本宗从未断了联络。得族内看好,王贡士向来不愁糜费,称得上“土豪”二字。
“如何?”见四人仅是瞋目而视,没有-过-激-行动,王炳等人更形对劲,大声道,“黄口小儿,不学无术,凭运气得中,兀自不觉耻辱,反沾沾自喜,觍为读书人!”
几人均未抬高声音,李淳等当即止住笑容,循名誉去,旋即嗤笑。
与其将来烦恼,不现在时防备。
幸亏殿试另有一月,充足他理清思路,加以转圜。
“王炳?”
酒过三巡,四人均已放开。王忠表情最好,李、程也不遑多让。三人-欲-行酒令,杨瓒不擅此道,持续三杯酒下喉,脸颊染上晕红。
“李兄善体情面,在外必造福一方百姓,在朝亦能大展拳脚。”
可惜,事已至此,悔怨不成取。
见他迟迟不肯走,似有话要说,杨瓒心下微动,模糊发觉其意,却不急着开口。李淳几番摸索,王、程两人一向在暗中察看,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忠隐为四人之首,开口道:“店家美意,我等心领。然酒水不能白用。”
同进士,如夫人。
纵观科举鼓起的历代王朝,无不如此,明后尤甚。
“小老儿特备下一桌酒菜,还请四位老爷赏光。”
程文瞥一眼王忠,道:“尚在襁褓当中!”
如此一番戏谑,四人干系更近。
李淳哑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先时逞强定当白搭。
有几番不中的举人,已是偶然再战,或寄信家人,或寻朝中同亲,设法吏部报上名去,待有空缺时,可得以授官。
饶是如此,也比空等在家中的同科要好上很多。若在任上表示凸起,一定没有晋身都城,位列朝堂的机遇。
言辞虽不过分,含义却相称不客气。就差指着王炳的鼻子,奉告同坐三人:这是个眼妙手低,心眼不比针尖大的小人,随他去耍猴戏,我等只当看个热烈,不要理他。
“李兄当为我辈界表率。”
“如此甚好!多谢四位老爷!”
不想,三人偏觉得他是谦善,拉住不放,硬要他做。店中用饭的客人看得热烈,随之应和。唯有靠坐角落的几名举子神采阴沉,握紧竹筷,手背-暴-出青筋。
四人见他须发斑白,不敢全受。后掌柜唤出长孙,与四人作揖,杨瓒等方才坐下,领了全礼。
即便大明的文臣向有此民风,不以朝堂武斗为忤,四人毕竟还没仕进,连进士都还不是,实在没有做个斗士的本钱。
三人均在榜上,都被取为今科贡士。然只要王忠面带忧色,李、程二人皆是喜中带忧,神采有几分庞大。
一起返回福来楼,掌柜亲身在门前恭迎,包子似的圆脸笑出十八道褶子,当真是见牙不见眼。
“不过三甲之流,竟如此傲慢!”
“三位兄长包涵,小弟实是不堪酒力。”
一名蓝衫举子拍桌而起,神采通红,清楚已有了醉意。
杨瓒发笑,这还是个-妹-控?
待世人散去,书童已是四个炊饼下肚,不期然打个饱嗝,引来杨瓒轻笑。
盖因王忠列在百名以内,二甲有望。李淳、程文同在百名以后,程文更在二百名以后,殿试九成会列入三甲,与希冀差异太大,怎不令二民气苦。
公然,李淳也重视到了掌柜的神态,考虑半晌,出言道:“吾观店中挂有前科先进诗文,店家必是好文之人。若不嫌弃,我等愿赋诗提字,以飨老翁。”
掌柜一边笑,一边引四人入坐。
登榜者无不面带忧色,有个别情感冲动的,已是眼含热泪,浑身颤抖,几欲癫狂。未中榜者多面带失落,意气低沉。
怀揣志向、年富力强的举子,多能很快抖擞,返回堆栈,清算起行李回籍,而后昂扬苦读,以备三年再考。
“放心,我等自要吃大户。”
看来,之前在堆栈的表示还是有些特别。
“如此无能之人,怎配东华门唱名!”
不登榜便罢,中了贡士,却要做个同进士,于自认才具颇佳、有一番抨击的举子而言,称得上是不小的打击。
万事开首难,开好了头,纵有百般停滞,也终可顺利。
杨瓒目光一厉,这竟是冲他来的?
李淳知其昨日酣醉,不好再劝,转道:“既如此,贤弟无妨先与店家题诗一首,容我等一观。”
四人兴趣大起,均不需书童服侍,令店家另上饭菜,由他们去用。
他非是用心藏拙,实是不会做诗。拿别人的诗词来用?更加做不出来。
初入-官-场,最怕被人重视。身为一只小虾米,该当那里风凉那里歇着。没搞清楚状况,也没有背景在后,胆敢冒尖出头,清楚是等着被吞入鱼腹。
“你……”
职场经历摆在面前,容不得杨瓒忽视。
同是挥泪而归,前者泪中含笑,后者却满腹心伤,只愿求得一醉。
王忠故作平静,昂着头,单臂负在身后,似在表示:我实为美意,尔等不承情,今后必当悔怨。
能够一起披荆斩棘、入京春闱的举子,少有笨人。哪怕一时钻了牛角尖,日久也会垂垂想开,各谋前程。
“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杨瓒摇点头,晓得过犹不及,不再多言。少顷,果见书童脸上-红-潮-减退,垂垂规复常日模样。
斗文不错,负气亦可,打斗的名声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安慰?
杨瓒故作不解,看得王、李、程三人表情大好。先时的一点隔阂也烟消云散,对杨瓒的好感更上一层。
闻听堆栈里出了四位贡士老爷,掌柜当即坐不住了。令伴计叮咛厨下,鱼肉菜蔬均要备妥,更打来好酒,只等杨瓒四人返来。
见到三人神情,杨瓒不动声色,只恭手道贺,多余之言一句未说。
巳时末,聚在榜下的举子连续散去,贡院前开端规复昔日安好。
主仆二人立在路旁,并未引来别人谛视。
能在堆栈上房安设两月,三人俱和杨瓒一样,不差钱。
凡事只怕对比。
举人授官,多是外放,府州罕见,县衙二尹、学官乃为常例。有撞大运或确有实干才气者,偶尔会得县令官印,然多是偏僻地带,比方西南诸地,或极北贫县。
所谓读书人杀人不见血,骂人不带脏字,盖莫如是。
掌柜大喜,欲要施礼。
唤书童取出一方银角,沉甸甸动手,足有五两。
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做的别做。
“无事。”杨瓒负手身后,笑道,“能吃是福,你尚且年幼,理该如此。”
说到兴处,王忠更道,家中有一亲妹,幼年芳华,蕙质兰心,堪为良配。
杨瓒始终坚信四自字:防末来非。
几人春闱得中,恰是东风对劲之时,被人劈面唾骂,如何能善罢甘休?
“鄙人做东,两位仁兄都别同我抢。杨贤弟年幼,也莫要同为兄争抢。”
有的时候,“美意”会同“自发得是”挂钩。
杨瓒连连摆手,道:“小弟不擅诗文,怎敢班门弄斧。还请三位兄长执笔,小弟一旁磨墨,最后留个名字。他日有人问起,也好有个拿得脱手的谈资,不致被叫个‘拙人’。”
“多少?”
“四位老爷,快请上楼!”
王忠皱眉,认出是搭伴进京的同亲,心道不好,忙对程文道:“此人乃我同县举子,县试乡试均名列前茅,此番落榜,定是不甘。其自视甚高,为人最是局促,莫要同他多做争论。”
闻得此言,杨瓒尚未如何,李淳程文顿时大怒。
杨瓒等领悟,正要揭过,忽听王炳一旁的举子怒声道:“来日方长,汝等莫要张狂!”
宴客和春秋有甚么干系?
很快,李淳和程文压下庞大表情,出言道:“该当庆贺一番。”
书童顿时满脸通红,低下头去,讷讷不再出声。
“汝”之一字,于唐宋时可有骂人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