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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衍圣公府(孔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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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阮元倒是未识,又看小轴之侧,还挂着一幅横轴,上面是一首七言律诗,写的乃是:

入得孔府后园,只觉花丛佳木,错落有致,此时已是仲冬,并无花朵绽放,树上也只剩少量枯叶,可花木石径之间,却自是一番精美气象,花木不因石径而混乱无序,石径之间亦自有端方。阮元看了,不由暗自赞叹孔府世家气度,公然与众分歧。孔宪增父子却仿佛已经风俗,并未在乎,眼看阮元走了半日,已有些疲惫,便带着阮元来到一条石径绝顶,眼看这里是个不大的二层小楼,当是书房之属。孔宪增劝阮元临时在此歇息一番,阮元自也应了。

阮元听了,天然同意,道:“既然孔先生美意如此,又兼旧例地点,鄙人自难相辞。只是鄙人也有一心愿,鄙人与恩师一贯敬慕先师风采,故而想着到这衍圣公府观瞻一番,如果得见府中金石礼器,自当不堪感激。鄙人归馆,自当亲撰祭文,乃至诚之心,相见于先师坐下。”

阮元听了,也不觉有些惊奇,细细问来,才得知此中原因,本来之前的衍圣公,乃是孔子第七十二代后嗣孔宪培,就在这一年,孔宪培因为抱病,年仅三十八岁就不幸过世,家中也无子嗣,衍圣公的嫡派便即断绝。是以孔府只好选了孔宪培之弟孔宪增之子前来秉承孔氏大宗,并继任下一代衍圣公,这位即将被补任衍圣公的人叫孔庆镕,时年只要七岁。以是这时孔府事件,便暂由其生父孔宪增做主。

画作以外,东南墙上还吊挂着几幅墨迹,笔迹与画作倒是非常类似,笔势开阔,绝无拘泥之色,只是美好之象,观之立现,远比平常书法较着。即便是孔庆镕所作,念及他年幼笔力不敷,似也不致如此。只是阮元转念想想,孔庆镕身材本来偏瘦,能够指力腕力均不及其他孩童,也是常事。

孔宪增见阮元本是临丧之服,天然并无不满之心,又见阮元言语诚心,不但未加指责,反而非常欣喜,道:“阮学使既要施礼,自是一番情意,我却之不恭。只是本日阮学使来都来了,如果就这般归去,反显得我们待客不周了。实在阮学使本日前来却也并无不当,阮学使看着也不过而立之年,却得以位列京卿,提学山东,想来阮学使才学之上,是有过人之处了。”

何幸随亲同被泽,皇恩虐待贤人家。

凤辇曾停携半袖,玉音重问赐名花。

说到这里,阮元不由悄悄想到,孔宪增竟然未曾问及本身为何不知临丧之事。略低下头一看,方才清楚。本来此时距江彩过世才只过了十一个月,本身身上犹是青衣素带,想来孔宪增是觉得本身已做好了吊丧的筹办,故而不问。这般回想,心中也自忸捏。

孔宪增点点头,道:“实在府中与朝中清要,向来订交甚多,阮学使既然到了府里,带学使前去观瞻一番,也是我家应尽之仪。至于家中金石礼器,若阮学使有相询之处,我也自当照实相告。”说罢,便带着阮元和乔书酉,前去金石摆设之处抚玩去了。

所谓上丁祭礼,指的是每年仲冬上旬丁日,皆要祭拜孔子之礼。孔宪增向阮元求祭,确是诚恳,但此中间思,他并未奉告阮元,彼时间隔上丁祭日另有七日,阮元主试曲阜,一二日便可主持结束,如果阮元主试以后,独自拜别,就不属于“学政到临”。但孔宪增看着阮元毕竟幼年,也想试他一试,便以石碑之事相询,想着如果阮元能解此碑,或是言语中意,便将主祭之事订交于他,若阮元答不出,就送他拜别,不再相扰。不料阮元学问如此精博,又兼礼数备至,他天然对劲,便想着与阮元交友为友,趁便也将主祭之事交给他来做。

入得小楼,只见厅西摆着数排书架,上面放满了册本卷轴,东边角落之间放着几幅画作。小楼一层正中,另有一块匾额,上书“唐宋旧经楼”五字。阮元在京中亦曾与翰林中善绘之人来往,对画作略知一二,眼看画上线条甚是美好,只转合之处不免柔弱了些,想来作画之人或是初习绘事,或是年事尚轻,若这些画作是孔庆镕所作,那他已是丹青当中少见的少年奇才了。

眼看山东学政台端光临,孔府其他的门房也纷繁向内通报,不过一盏茶时候,一名身着素服的中年儒生走了出来,眼看此人边幅俊朗,固然身形文弱,举止之间却自有端方,不逾礼法。此人见了阮元,也上前作揖道:“新任学政到临衍圣公府,自是我府中之幸,只是家兄衍圣公半月之前,不幸薨逝。眼下家中接待定有不周,还望阮学使包涵。”听此人言语,当是前任衍圣公之弟孔宪增了。

到得门前,门房眼看来人均是儒生打扮,也自客气,走上前问过阮元等人来源。阮元便取了官牒文书,申明山东学政身份,奉告门房,言及若蒙衍圣公不弃,还望相见。

阮元也只好回道:“回嗣公,这石碑残片,常常已遭灭裂,所遗笔墨,一定便能穷究其本末,实在孔先生也无需为此烦恼。不过既然嗣公和孔先生都想着鄙人一解此残片起因,那鄙人也就勉为其难,畴昔看看吧。”

阮元也只好回道:“回孔先生,鄙人于经史之道,确是一向用心好学。但自古有言,百闻不如一见,常日所学,虽知礼器仪范之大端,详细所见倒是未几。此次前来衍圣公府,也是听闻府中上古礼器,所备俱详,是以想着观瞻一番。并且久闻齐鲁之地,金石所遗浩繁,可备乙部参考之用。以是鄙人也想着,若能集山东金石笔墨,详加订正,定当有功于后代。衍圣公府千年诗礼之风,自是山东之冠,若能得孔先生不弃,令鄙人得以详校,鄙人自当毕生感念。”

孔府旧藏金石,便即丰富,又兼此时得蒙乾隆亲授十件内府周范铜器,眼看钟鸣鼎食之状,阮元和乔书酉也天然不住赞叹。孔宪增又发起,孔府后宅园林,亦曲直阜上佳之景,不如也去一道旁观。阮元想想此举并无不便,也自应了,遂留下乔书酉和几个仆人一起,在孔府积古斋记录礼器笔墨。

孔宪增一时髦未答复,阮元听了“阮伯伯”这个称呼,却也不由心中无法,只好和颜悦色,对孔庆镕道:“回嗣公,其实在下并非生而知之者,只是幼承家教,学而不倦,如此罢了。虽先师所言,亦不强求于生而知之,鄙人经心治学,若能知贤人之意,便也无憾了。”

一行人进了厅中,只见桌上放着一片石碑碎片,上面稀有行笔迹,应是汉隶,阮元对书法亦曾精研,故而上前一看行笔之势,便知是真迹无疑。只是其间每一行字,都所剩未几,眼看此中有两个字,应是“廿七”,另有一行字,写的是“熹平二年”,除此以外,其他几行字各自说的都是奖饰之词。想来这是一方东汉年间的墓志铭,墓主卒于熹平二年,年二十七岁,间隔阮元这个时候,已经一千六百二十年了。

孔宪增叹道:“想来彼时先人,也不会在本地为相的。能仅凭这多少字句,便遐想至此,非学问赅博者不能为之。皇上点阮学使做山东学政,当是慧眼识人了。只是鄙人还想晓得,这时我孔府又是哪一代子孙,其间有何事迹,还望阮学使见教。”

君王误在渔阳事,空把倾城咎妇人。

阮元不由有些惊奇,莫非除孔庆镕以外,孔府还另有子嗣?眼看着孔庆镕不过七岁,如果孔府另有其别人,只会比孔庆镕更小,不然秉承大宗的,当是另一人而非孔庆镕了。可如果此人只要五六岁年纪,却怎得做出如此成熟的诗句?

尽可宫中宠太真,但需将相用贤臣。

不想到了衍圣公府之前里许,只见得一起摆布,俱是白幡林立,近得衍圣公府门前,眼看门檐柱上,也均系满了白帛,想来是衍圣公府当中克日竟有人故去。阮元也暗生悔意,南下之前,他一向想着主试事件,固然曲阜是必经之地,却未能刺探全面,只怕到了这里,竟遭人数落一番。

阮元也赶紧回礼,道:“孔先生,此事若说有所不当之处,还应是下官体味不周。下官初到山东,原是因主试之事而来,忘了先行通报贵府,乃至本日前来,竟未能预备致奠之物,实在忸捏。下官自抢先行归去,待致奠之物齐备,再来拜访才是。”

箫韶风暖净尘沙,缥缈炉烟吐绛霞。

孔宪增点头道:“阮学使言及金石之事,实在来得恰好,就在两个月前,城中有人偶得一块石碑残片,他们感觉我衍圣公府既是金石毕集之处,便将这残片送到了我们府中。只是这残片之上语焉不详,如果阮大人不嫌事烦,还要请阮大人指教一番。”说着便唤来几个仆人,让他们陪着阮元进了衍圣公府,绕过正殿,来到一处偏厅。正都雅见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在两个仆人伴随下从厅里走出。小男孩见了孔宪增,也上前道:“爹爹安好。”

阮元想想,道:“熹平二年,原无大事,彼时圣裔闻名之人,当数先师十九世孙孔季将公,二十世孙文礼公和文举公。此碑之前四年,正值第二次党锢之祸,名流张俭出亡于贤人之家,文礼公和文举公倾力护之,是故张俭得以保全。厥后事泄,连累圣裔,文举公年仅十余,却慷慨赴难,乞愿代兄受死,兄弟二报酬护名流,而争相请命,天下闻之而打动。朝廷中人虽多有不肯,然宦竖各式刁难,终究无法,仍处决了文礼公。而后三十五年,文举公亦因获咎曹操,阖门受难。乱世之下,其人可悯。”

墙上各轴,便只要这两首是阮元未见得的,眼看第二首诗中,有“赐花”之句,仿佛不是孔宪增所写,那定是孔庆镕所书了。想到这里,阮元便向孔氏父子作揖道:“是鄙人才疏学浅,不知孔先生精通诗教,亦不知嗣公年纪虽小,作诗天赋,冠绝世人,实在是鄙人失敬。”

细看这些墨迹,仿佛均是唐诗,一首是白居易《长恨歌》,一首是元稹《连昌宫词》,这两首诗内容甚长,故而虽分了数轴,却仍未全录。那首《连昌宫词》更是到了“长官清平太守好,采选皆言由相公。”便戛但是止,全不顾那一轴上另有一半空缺。

看来这个男孩便是将来的衍圣公孔庆镕了,孔宪增也走上前来,对孔庆镕道:“庆镕,这位是新任的山东学政,阮伯元阮大人,是你长辈,快过来问好。”

阮元所谓孔季将,是孔子十九世孙孔宙,文礼和文举便是孔褒与孔融。眼看阮元如数家珍,将东汉末年孔氏掌故,一一言明,孔宪增天然大喜,道:“不想阮学使乙部之才,一精至斯,反是我孔氏子孙,对先人之事有所陌生了。阮学使,鄙人另有一不情之请,望阮学使允准。七日以后,便是今冬的上丁祭日,若阮学使不弃,此次上丁祭礼,鄙人但愿阮学使前来主持。这祭礼一贯如果有学政到临,便当由学政主祭,衍圣公助祭的,还望阮学使此番不要见怪。”

但阮元却想着,这个孩子毕竟是将来的衍圣公,该当本身先问好才对,便走上前来,先施礼道:“鄙人阮元,见过孔嗣公。”

谁知门房却道:“回过阮大人,我家老爷他……已经于半个月前故去了。眼下是二老爷家的公子入继了大宗,继任衍圣公的事,我家也和皇上上奏过了。只是皇上虽准了小公子入继大宗,这继任衍圣公的诏命却还没到呢。以是阮大人,眼下我们衍圣公府,倒是没有衍圣公的。”

孔宪增看阮元观赏已毕,便道:“其实在下也想晓得,这段残片究竟是何人墓志。或许便是我孔家先人,也未可知。只是这残片之上,似无半点言语触及墓主姓名,故而还想请阮学使见教。”

没想到他如许一说,孔家父子也都暗自惊奇,孔庆镕虽着素服,却也不由得想笑出来,道:“阮伯伯,这两首诗不是我写的。”话刚出口,顿觉此番言语,已失了持服之态,赶紧以手遮口,低下头去。

孔庆镕道:“阮伯伯无需自谦,聪明才干之人,我也曾见过的,但到了伯伯这班年纪,可没有人做到学政这般职位,想来伯伯是天赋过人了。恰好,这里有一块新近出土的石碑残片,爹爹看着残片,已苦思了多日,一向不知其出处。阮伯伯既然好学,说不定会看出这残片出处呢。”

孔宪增看儿子这番样貌,却也没有指责,道:“阮学使,这作诗之人,确是鄙人所教,可鄙人天赋平平,若只靠鄙人相教,这番词句倒是作不出的。至于阮学使后半句话,却恰是说错了人,也难怪我这孩子,方才略有失礼之态了。”

阮元眼看这几行残句,自也不能当即便知此为何人,只好凭着本身史学功底,尝试着推演一番,道:“熹平二年,距今一千六百二十年,此墓主彼时年二十七,便英年早逝,实在可惜。但如果由此反推墓主生年,则应是后汉孝桓天子建和元年。生于桓灵之世,想独善其身,自也不易。至于身份,碑中有‘使君君国济民’一句,按后汉之时,此地有鲁国,那此人多数便是鲁相了。建宁二年,鲁相史晨曾留碑于孔府,距此时四年,此人应是史晨以后的鲁相,若如此说来,多数并非圣裔了。”

而这一轴之侧,却另有一小轴,上面稀有行笔迹,便如清泉普通涓涓而下,细看时似是首七言绝句,写的是:

孔庆镕也回过了礼,看着阮元,却不由有些迷惑,向孔宪增道:“爹爹,这位阮伯伯看起来,也不过二三十岁的模样,就已然做到了山东学政。那爹爹,这天下间最为聪明之人,是不是就是阮伯伯了?”

千章宝炬春光晓,十里旗号泗水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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