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芒寒色正
扶瑄的身影由那烛火微光拉得许长,投至窗棂上,昏黄,庞大,却很浮泛。
蓖芷听闻,此次倒并未嘶嚷,他知谢安所指便是南康公主之事,此情此景,极是类似,便垂垂停了抽泣,换做大口大口的喘气,听着叫人肉痛。
“留在府内了,已然节制起来了。”锦庭稍作游移,“有一事,锦庭不知是否合适问。”
书房内一时悄悄沉寂。那沉默尤其可骇,如同氛围呆滞,叫人堵塞。
扶瑄心中痛磨难平,但未张扬,只恭垂回道:“父亲……是瑄儿方才在理讲错,瑄儿目无长辈,妄自负大,不堪重用,父亲经验得是。请父亲惩罚措置。”
那书房内掌着的烛火不似前时厅堂内敞亮,大略是未想及本日喜宴之日,竟会用及此处,乌衣巷现在又倡导俭仆,可此情此景之下,却有些苦楚之感。
扶瑄还神,低应一声,便跟随谢安一道去了书房,一起上只感觉六合失容,那乌黑六合本也无色,不过一水儿的墨黑,又稠浊了些灰蒙蒙的阴霾,现在夜瞧来,却分外的寒。
太医来了,可龙葵女人已无回天之机了。扶瑄只觉着这氛围热得煞人炎热,灼得民气肺闷痛,目炫神迷,脑筋早已浑沌不堪,无从思考,唯有倚着雕门凭栏望那瞧不见的月,方可偷得一丝喘气。
那“亡国罪人”四字格外重声,扶瑄心中蓦地一震,屈辱异化悲忿涌上心头,按耐了一夜,毕竟未按耐住,顶撞道:“瑄儿已不是三岁黄毛小儿了!父亲为何总感觉瑄儿长不大?莫非只是因为儿子在父亲眼中始终为儿子么?若父亲将那些大事多与瑄儿相同,让瑄儿一同晓得,谈不上出运营策,但总多一份智谋,本日之事,何至于此?”
“说好,倒也还好,只要些吃惊了,太医瞧过了,开了几副方剂,现在正说着难以就寝,许是正在诵经呢。”锦庭道,“父亲不必担忧,不过妾母如果晓得父亲体贴她,应会很欢畅。”
谢安抬臂便是一巴掌,重重落在扶瑄侧颊上,那广袖盈风,掀得扶瑄觉着一阵寒凉又一阵热辣。
“你既然如此说了,便是想问了?”
锦庭听罢,面露欣喜之色,又大大得行了个礼:“晓得了父亲,锦庭这便去说!”
“倒也不算全然的坏。”锦庭语带轻巧,恭敬低首回话,这才瞧见倒在地上苦痛地不成人形的蓖芷,忙抬高声道,“陛下似对司马王爷不再信赖了,来时和去时全然两个模样。自赵中官部下宦臣处刺探来的动静,陛下回了寝殿神采丢脸极了,时不时摔个物件,口中碎碎骂着司马王爷。”
那扇与世隔断的门由谢安本身拉开,室外一股清冷泠冽之风劈面而来,顷刻遣散了扶瑄身周团着的炎热之气。原是外头天已将白,如此星昼换移,那般不安,那般有力之感,他是头一次如此深切的体味。
蓖芷搂着龙葵的躯体,蜷在地上,泪涌入柱,任凭来人如何相劝全然不睬睬,也不准来人碰龙葵的身子,稍靠近一些,便叫他嘶吼着骂着摈除走。
瞧见锦庭归去,谢安目视周遭,各项事件有条不紊,也便迈步拜别,行至门口时,只见扶瑄仍戚戚然倚靠那处,便淡淡道:“瑄儿,随我来。”
“府里那小丫头呢?”
“瑄儿,你一早便知她的身份了,是么?”谢安眼神极冷,冷过彻夜星斗寒芒。
那书房的门颇是厚重,彰显威威贵爵之权,一合上,外头的喧闹喧哗瞬时不闻,仿若与世隔断。书房内沉寂无声,扶瑄但听本身有些混乱的气味与有力的心跳声。
“混账!愈发自发得是了是不是?”谢安竟一反平常冷酷容颜,有些怒了,“你觉得你幼年成名,你觉得你是逸群之才,实在你甚么都不是!若不是王谢世家,你甚么都不是!是常日为父太放纵你了是么?常日叫旁人吹嘘几句便不知天高地厚,真觉得本身可堪重用,小事也便罢了,如此大事,自作主张,现在落得如何成果?本日万幸陛下无恙,若陛下有事,你便是亡国罪人!”
“趁她身子还软着,有些事需办理起来。”谢安的腔调从未如此柔嫩,又道,“张炳,过来帮蓖芷办理。”
谢安不语,只凝了锦庭一眼,冷冷道:“本日行刺之事,是何人所为,你心中亦是有答案了吧?既然是他所为,又怎会留下陈迹呢?怕是早已埋好罪证栽赃嫁祸了。如此一箭双雕,一贯是他的行事气势。想来也算希奇,我与他二人相斗这二十几年,他从未窜改,时至暮年,还是年青时这般负气妄为。”
谢安未抬眼,但扶瑄心知,他听得清楚。
谢安将思路抽离返来,问道:“你妾母可还好?”
他瞥见父亲谢安的身影渐行渐消,终究融入于一片白芒当中。那微末而昏黄的光勾画着谢安的表面,那双鬓有些碎发垂落,扶瑄心中有些震惊,父亲竟也有如此蕉萃而不修面貌之时。
“父亲明鉴,锦庭冒昧了。锦庭只猎奇,父亲为何不问那刺客身份,依锦庭鄙见,刺客行刺方是本日甲等大事啊……”
扶瑄并未接话,只沉肃了半晌,低声道:“父亲现在说这些,另有何意义呢……”
“那你便帮我传话,彻夜我需措置的事件太多,得空去看望她,明日稍得余暇便会去。我知她因扶瑄遇刺之事过分震惊,叫她不必忧愁,我自会措置安妥。”
那顶风轻舞的碎发,不知何时已染了厚霜了。
这头张炳方才得令退出厅堂,劈面便是锦庭行动仓促前来汇报:“父亲,黄帝已安然到达皇宫了,一起无恙。旁人只道是天子仍在乌衣巷呢。”
“蓖芷。”少时,谢安来了,入那门时稍稍睨了扶瑄一眼,见他失魂落魄,心中已知一二,又见蓖芷在厅中撒泼,唤了他声,并无应对,便亲身上前,轻拍了拍他肩头,道:“你的痛彻……老爷深有同感。”
“你已弱冠,好自为之。”
谢安点头:“那便好。本日本是喜庆之事,却落得如此成果。”说罢瞧了一眼龙葵那处,又扫视了一圈屋檐之上正清理着刺客尸身的气象,半晌叹道:“不幸当中万幸,天子无恙。”
如此沉默,足有半晌,谢安先道:“不早了,天也将亮了,我去你妾母那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