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好句,好句!”堂左喝采者乃顾命大臣王处回之子,名德筠,年方而立却面貌老成,四方国脸上挂着深深浅浅的肉孔,嘴一动,外相便跟着爬动,话从其口里泄出皆带着一股浓烈的野彘之气。
符宫娃了望那一男一女隐去,稍稍息了口气,手捧七宝溺器直上殿前长阶。此时,耳后响起一阵悉悉索索,寻声回望,料定此乍惊乍呼之声应传自不远处,可这声响远比不上殿内莺歌燕舞、杯盏碰撞来得狠恶荡漾。
张业头也不抬,只顾与摆布调笑。符宫娃立于前,见无一人搭语,亦无一人采取,遂将七宝溺器置于案前,抽身回返。
此时,张丞相掸尽衣衫灰尘,胸中诗兴大发,自傲满满地吟着:“敬酒且不喝,自取玉浓浆。”合座又一阵喝彩雀跃。
符宫娃见张业出言不逊,猜想局势不妙,还是尽早抽身才好,遂相言道:“既然丞相已纳,宫娃自当回禀,叨扰之处望丞相与各位来宾包涵!”回身之际又被张业呵叱住:“慢着,既然小宫娃替小皇上送礼来了,如何着也应喝一杯,权当代我向皇上谢恩啊!”说着,令摆布往那七宝溺器中倒酒,盈盈一汪端在符宫娃跟前。
“小符又偷懒了!”辛宫娃效莲心姑姑之态打趣着,符宫娃做了个鬼脸,顺手将案前一个形似尿壶之物塞进辛氏怀里,辛宫娃仿佛得了个烫手山芋,一阵铿铿锵锵,将其翻倒在细绒地毯上。
“刘莲心又在玩甚么花腔?!谁不知这丞相府是个黑泥潭,前次送宫妃已搭上了任宫娃与奎宫娃,这冷不丁地又要送甚么溺器,岂不是让符娃子生生往火坑里跳么?”辛宫娃一边揣摩着,一边握住符宫娃的手叹道:“刘莲心为何老是针对符娃子?”
进或不进,非符宫娃能选,但“寻合宜之时而入”乃辛宫娃追随前来警告之语。
“将军莫急!贱婢要去小解,一晌再来服侍。”台阶上立着个纤纤黑影趁夜扭捏。殿内随即追出一魁壮男人,呵住道:“美人休要借口逃蹿,你我同去!”说罢,两影一同消逝在正殿廊柱之下。
连日来,符宫娃奉刘莲心之命监理七位宫廷匠师整饬二十余具珍奇宝贝,有脱落了“龙眼”之紫金龙纹杯,有磕破了一角之檀木四方盒,有身负三道刮痕之香露玉净瓶,甚有唐人对劲之作十彩陶壶,九转仙箩,八音神屉,七宝溺器等。或历经烽火,或逢人掠取,展转而聚,互诉衷肠,互慰离殇。
耿宫娃当即开解道:“非是莲心姑姑成心刁难,内里盘曲关联圣上与李艳娘!”辛宫娃兀地不着一字,耿宫娃怯言相告:“中午,我因弄撒了殿内香灰被姑姑奖惩,派去为李艳娘摘那带刺的木香花。入漪兰宫时又可巧听闻艳娘劝谏皇上携珍宝与张丞相示好之语,哪知龙颜大怒,道甚么‘几时方休?’。不巧这事亦为莲心姑姑窥见,一面警告我切莫外道,一面又差我传话与符娃子,弄得我至今胡涂,不知当讲不当讲?”
符宫娃再次摞了过来,一手稳稳托住,一手顺次指着溺器周身镶嵌之宝,细细讲授道:“这是橙红兔毛晶,出于雪山岳顶;这是雌黄脂蜜蜡,出于峡谷中;银镶绿松石,出于竹中;青丝绒砗磲,出于南海底;蓝翎孔雀玉,出于蛇脑;另有这罗兰紫光珠,藏身鱼腹。加上鬼血红玛瑙,释家称‘七宝’,有‘得三宝而国泰,得七宝而民安’之说。”
须逢清真日,朱手沾酒香。
符宫娃神力在身,本不觉着丞相府有如它人言道之诡秘,对着辛、耿二人浅浅一笑,带着些许怠倦单身入内。
“小小花女人,爱穿花衣裳。”客堂正中歪坐吟诗者恰是丞相张业。堂下十二美人正踏歌起舞,展姿弄媚,轻袖拂风,花衣翩飞。符宫娃认得摆布领舞者,左一为腰身柔嫩之赵氏,现在应称赵夫人。右一为性随风转之姬夫人。因那日亲身相送入府,本于心不忍,但本日见其二人更加风骚,符宫娃哼笑一声,碎步移前。又因辛宫娃叮嘱寻合宜之机,怕此时现身扰了张业兴趣,符宫娃遂于一殿柱后藏身,静观其变。
横行河中蟹,潮涨甚放肆。
“混账!”王德筠领头破口痛骂,竟自捡溺器,当众回身脱裤,尿了一泡恶臭之秽液,又端起溺器,迎着符宫娃,步步紧逼--满满一汪焦黄秽液自符宫娃头顶倾泻而下,湿了一身。
倚石岸边涌,狡窟沙里藏。
张业一听,觉得刘城墙亦被本身丞相之恐吓得不敢逞强,大笑三声,命人抓住符宫娃,将溺器之酒灌入符宫娃之口。情急之下,符宫娃冒死抵当,摆脱来人捆绑,推却近在嘴边之溺器,打翻在案,倒洒一地。
“且先放下罢,姑姑打发我来传话,请符娃子速将‘七宝溺器’护送至张丞相府中!”来人是耿宫娃,传的是莲心话!怀玉阁里突然凝重起来。
初八,入漪兰宫奉侍已有多日,见孟昶帝涓滴未起看望金华宫之意,符宫娃模糊觉着有些不当。
堂上之人尚未缓过神来,直至刘城墙跑出殿外,世人才一阵唏嘘。张业并未禁止,朝着远去的二人恐吓道:“若拒城门舞,休怪骑顿时!”吓毕诗成,摆布忙着敬酒,倒是无人顾忌追将理睬。
“美人那边去?”刚踏进那黑漆漆的院落耳后便飘来这语,符宫娃心中小小一惊,觉得被人察见,遂止步不前,仰首寻来人。
“甚好,甚好!”堂右巴结者恰是那满嘴流油的刘逢,入蜀以来除了“刘城墙”一号得世人追捧,而后又添了好些趣名,如“刘巴结”、“刘扶风”、“刘冬草”之流,皆因整日混迹于宫内宫外,一面得孟昶奉为上宾,一面又与丞相张业打得炽热,是个可贵的“可上可下,忽左忽右”之人。
“喝!喝!喝!”大殿四围响起雷霆般的鼓掌、顿脚与喝采声,仿佛掀起整晚酒宴之飞腾。世人皆拭目以待,翘首盼望面前这位小宫娃替代孟昶帝在丞相面前昂首。
符宫娃见躲藏不住,只得撇开刘城墙,绕过舞池众女,回声行至张业案塌酒樽前,将七宝溺器高高举过甚顶,朗声道:“丞相有礼!奉圣君之命,特赐宝贝一件,请丞相采取。”
“稚龄又轻冠,姿势愈昂扬。”张丞相着惊黄丝织龙纹宽袖大袍,一手举着三足酒樽邀杯饮盏,一手呼唤舞池美人摆布相伴。美人入怀,张业用指尖触碰姬夫人高挺之鼻梁,顺势下滑,抚其唇,抬起下巴。诗出第二句,堂左堂右赞叹之声此起彼伏。
木鱼子曰:
“站住!天子派来的人都是这般无礼?”张业用心挑衅。
送七宝溺器涉险遇刘氏城墙救难
辛氏被符宫娃说得些许动了心,横抢动手,将其举过甚顶,又环顾一旬,用食指指腹几次触碰到七彩宝玉。
月缺任其鼓,月圆坎阱张。
这酒喝不得!符宫娃内心晓得,但情势之危令符宫娃不得不揣测再三。游移彷徨之际,符宫娃竟微微转头搜索着混在人群中的刘城墙,仿佛有那么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祈盼之意。立于一旁的酒肉之人王德筠见符宫娃难堪之态,戏谑道:“轻柔女人四周张望,莫非是在寻刘王子替你得救?”世人一阵轰笑,推搡着人群中的刘城墙。哪知这关头时候,刘王子却假装一副傲岸之态,双手互插进袖口袋,嘴里大声抛清道:“不熟谙,本王底子不熟谙这女人!”
“轻柔?真的是你,轻柔!”不雨则已,一雨滂湃。刘城墙敏捷推开摆布相拥之女婢,端起酒盏冒莽撞失地站立起来。想符宫娃进入这殿堂内只半盏茶光阴,席上男女护拥,相间穿越,若不特地点醒,哪会有人着意这未施烟粉,未簪金钗之平常宫娃。岂料只一个侧身,一刻掩面,堂左盘腿坐着的刘城墙与符宫娃撞了个四目相对,胶着不已。
“辛娃子如此放不下符娃子,不然我二人随小符同入,也好有个帮衬!”一起前来之耿宫娃诚心道。谁知辛娃子神奥秘秘曰:“不当,不当!宫中最是忌讳‘无令行事’,我二人且止步于此,其他全凭符娃子见机行事。”
符宫娃手捧溺器像抱了个嫡出的孩子,一边擦拭一边咕哝道:“辛娃子只知沉迷于宦海之浮,安晓得趣赏民艺之精。克日得匠师指导,又遍阅古籍,方知这宝器凝集古蜀之华。便如这粒红宝,俗称‘鬼血红玛瑙’,出于天山冰湖中,三千年乃得一见,几经开采,砥砺打磨,又历尽艰苦,展转遴选,终与其他六宝嵌配。此中储藏多少境遇,不得不惹人唏嘘。”
经七位匠师悉心顾问,诸宝器得以重生。符宫娃恭送匠师拜别,单独一人留下擦拭清算。大功告毕,干脆伏在怀玉阁朝阳之青玉案上小憩,直至辛氏前来看望方才抬开端慵懒地冲其憨笑。
符宫娃回身见礼,复言相告:“案前摆放之物乃圣上特赐宝贝,望丞相体纳。”张业放开摆布美人,只手拾起七宝溺器,嘲笑道:“宝贝?小天子可真是体恤臣下,送这么一件褴褛玩意儿就想皋牢我等,真是稚气未脱一小子也!”
说时迟,当时快。刘城墙发了疯似地推开摆布之人,“杀”出一条“血”路,揣着粗笨之躯奔向前去,双手横抱符宫娃,一震一颤地将符宫娃抢出这天王大殿。
跟着赵、姬二夫人拜别,舞池舞姬立即变更了队形,上前二位代领者,竟是静云轩同出之任宫娃与奎宫娃。几日不见,奎夫人多了分娇媚,任夫人亦少了分怯懦,举手投足间于这花天酒地不谋而合。
符宫娃从速拾起,摆布前后地打量一周,见镶嵌之物并未掉落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嘟噜道:“不知好歹的家伙!这七宝溺器但是多少能工巧匠心血之物,怎容得你这般随便糟蹋?”
日影西下,随风入夜。天王殿外结彩张灯,映照着美人照壁。未曾入殿,已闻污言秽语连缀,娇声嗲气不竭。凡正襟之人途遇,必闻声作呕,食不甘味。
时已深夜,等待殿外之辛宫娃与耿宫娃并未拜别,但见一矮胖之人风风火火地将符宫娃横抱而出,径直往北一起小跑,不由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如何回事?”
辛氏瞠目,推溺器于案前,慨叹道:“噫!一具溺器竟用七宝装潢,不怕利用时染污了?”
辛宫娃一手夺过来,朝着这溺器里头探了探,挤眉弄眼道:“溺器?肮脏之物,符娃子还真当是个宝贝!”说着又递还给符宫娃摇着头说,“枉我特地前来安抚!想着莲心姑姑总拿这些个褴褛玩意儿折腾你,怕你觉着大材小用生闷气,谁料竟撞了出‘周瑜打黄盖’的好戏!”
辛宫娃笑道:“耿娃子到底还是讲了!不过这送不归还得看符娃子!”符宫娃接过话道:“有这心机揣摩上意,不如受命行事,反正一死!”说着,端起那溺器便往外走。一贯谙熟宫事的辛宫娃深知这差事之弊,遂携耿氏追将出门,紧随符宫娃来至丞相张业于皇城内所居之行宫天王殿。
辛宫娃聪明,三两句便听出符宫娃弦外之音,欣喜道:“安守不易!可贵符娃子计得深远。”遂又接过那闪着金光的肮脏之物,寻着刺眼的七颗宝石自语道:“我是哪一颗?”
“噢?刘王子的心头肉又寻王子殿下来了?”席间一公子起家调笑,数公子亦跟着起哄,世人遂将目光投往廊柱背后的符宫娃。这真是人算不如天年!一心想着等候合宜之机方才低调献宝,谁料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恰好被刘城墙认出,引得个众目睽睽。
符宫娃淡然道:“染污便是其命!谁定宝石就应高高供着?未成形时,三千年沉底,三千年压抑,三千年锻造,又三千年才得以天日重见,现在这点轻染算得了多少?何况即便染污也在其表,涓滴未曾浸入其心,此一世虽为溺器妆点,下一世则为皇冠之眼,沧海桑田,只要稳定那颗崇高之心,即使面前暗中非常,终有一日始见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