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万寿无疆(2)
万寿圣宴,天子一人甩手先走了,留下皇太子压阵,实在不成体统。定权无法,好轻易待得一出戏罢,装腔作势溜到后殿略坐了半晌,才又出面传令旨,言陛下深感众卿情意,宴饮过分,借换衣之机便先歇下了,请众臣勿念。又恐世人再生猜忌,虽心内暴躁,大要却仍然要做出一派宁静模样,便也借机半推半就多饮了数杯,觉得酒遁。支撑到曲终宴罢,代天子一一回礼行礼,将各种烦复俗事摒挡结束,已近戌时。出殿方知雪意已深,望着风华殿前被踩踏得一片狼籍的雪地,只觉肮脏非常,不由皱眉。王慎追上来为他拉上貂裘,又要叮咛筹办肩舆,定权摆了摆手,问道:“阿公,刚才陈谨和陛下说了些甚么,你可听到了?”王慎本来筹算待他还宫再向他汇报此事,既然他现下发问,便悄声答道:“老臣也没有听清楚,听得一二句,像是在说广川郡的事情。”定权闻声这个封号便觉讨厌,问道:“他另有甚么事情,值得万寿圣节上又拿出来滋扰?”他眼神迷离,似有醉意,王慎干脆贴面与他私语了两句,才略略退避道:“臣估摸着是这么回事,陛下心诽谤感,以是半途避席。”定权回想起方才天子望向本身时的神情,回想前事,心内也渐渐牵涉出了一点如同歉疚的疼痛,于此清冽夜空中吸了口气,再吐来时倒是满脸的嘲笑,“不过是个庶子,何至于此?”王慎叹了口气,不再答话。
尚未明白过来,她的泪水便已顺颊垂落,心内却如梦中普通安静安和。
定权在雪地里站立半晌,眼看歌乐散尽,人去楼空,终究开口叮嘱道:“本日一整日,陛下也乏透了。再听着这等事情,想必心内不豫,还请阿公留意奉养。”王慎知他的情意,答道:“殿下放心,请登舆罢。”定权含笑回绝道:“不必了,我走归去,也好醒酒。”王慎劝他不过,只得随他率性而去。
天子不再理睬他,和顾思林又提及他腿伤之事,顾思林也扣问天子迩来御体安和与否,天子便借机抱怨老是腰酸。二人面色皆非常平和,不似君臣,倒似经年好友。定权忽而狐疑本身又睡着了,闭目再展开,如是二三次,见胜地如常,盛筵仍然,明丽繁华到了极致,乃至还看到了正坐在角落东张西望的定梁,这才晓得并非梦中。
帘外忽有一个声音悄悄答道:“下雪了。”
天子挥手令陈谨退下,眨了眨眼睛,只觉面前一片刺目白光。想来究竟还是燕饮无度,乃至中酒的原因。用手指压了压鼻侧的四白,脑筋中随即轰鸣阵阵,周遭正在吹奏的声乐,亦如几方人正在辩论殴斗普通。抬眼看了看太子,见他也正举目俯视本身,他的五官四周覆盖着一层淡淡清光,他的脸孔恍惚,却仍然晓得,太子这一回并没有决计避开本身的目光。父子这般悠长对望,是向来未有之事,天子不免心生惊奇。人言天下嫡亲,莫如父子,但是面前的这个儿子,现在心内涵想些甚么,本身却半点也猜想不出来。
帝后出殿时,雪已积至半尺之深。二人同上舆辇,皇火线笑道:“陛下是从没如许叫过臣妾的。”天子眼望夜空,失神半晌,方笑问:“如何,你不喜好?”皇后沉默了半晌,道:“不是不喜好,只是未曾听惯。”天子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卿卿,阿谁孩子没有了。”皇后一时没有听清,问道:“陛下说甚么?”言既出口,天子忽觉此语此情此境都似曾了解,熟谙得骇人,无法恰好头痛如裂,想不清爽,半日回过神来,方微微一哂,道:“是二郎的阿谁夫人,说路途中受了点惊吓,母子便都没有保住。”皇后愣了半晌,俄然抓紧了天子的手,问道:“究竟是如何回事?一起官道官邸,如何就会受了惊?”天子抽回击去,淡淡应道:“朕天然会去查的。”二人同乘静坐,久火线闻皇后低声泣道:“也有六个月了,可晓得是男是女吗?”天子只觉她这话非常无聊,非常风趣,嘲笑道:“是男是女,另有甚么要紧吗?”皇后点点头,一片暗淡当中,一点冰冷俄然打在了天子的手背上。天子不知那是她的眼泪,还是误入车辇的雪片,心中稍感嫌恶,伸手将它拭去,转过甚去望着漫天飞雪,冷冷道:“是个郎君。”
天子目睹瑞雪,心内也甚欢乐,只是懒得去管他们文人游戏,单命一个老状元充当世人的裁判,一面和顾思林渐渐喝酒说话。定权在一旁聆听,却皆是毫不紧急的言语,半句不涉边情朝事。如此放眼望去,一殿之上作戏的尽管作戏,作诗的尽管作诗,各自为政,秋毫无犯,不免也感觉好笑。他本日本来多喝了两杯酒,连日又实在劳累,几番忍不住闭目假寐,叫天子瞥见了,便指着他笑对顾思林道:“太子小时候最喜好下雪,长大了反而转了性子。”定权不知话柄几时移到了本身身上,惊醒忙趋前道:“臣知罪。”天子望他半晌,笑了笑,道:“我和你娘舅正说你小时候,有一遭悄悄背着人吃假山石上落的雪,吃得肚子冰冷,破了几天腹。”皇后在一旁笑着弥补道:“这事妾也记得,太子当时候还是清河郡王呢,病才好便嚷着要吃酪。王妃不准,还哭了小半日,我们都听到了。”定权脸上一红,却如何也想不起有这么一桩旧事,悻悻答道:“是。”
因是月初,更兼落雪,无月无星。六合间一片浑沌,夜色深沉,如洪荒初辟,宇宙重开。定权命一干人等远远相随,亲身提了一只灯笼,踏雪而行。风已经渐定,剩漫天大雪沉寂落下,足底如踩金泥玉屑普通,铮铮有声,虽独行入暗夜,亦不觉孤单。常日看惯的一阁一殿、一石一瓦,一应变得脸孔恍惚。六合间全然翻作陌生的模样,反倒垂垂地使他感受出安静安然。他夙来畏寒,在这大雪当中,反不觉冷,及行至延祚宫,竟走出一身大汗来。虽已还宫,仍迷恋这广袤雪场,更不甘心入室。但觉面前美景难逢,欲与人共赏。借着微薄酒意,未及多想,便兴冲冲向殿后走去。直到廊下,满头汗被穿堂风一激,微微复苏,才明白过来本身身在那边。踯躅很久,难决进退,终是盘算主张,细细叮嘱了身后相随的内侍几句话,见他要踏雪而去,又禁止道:“你沿廊下去,别踩坏了这片雪。”
阿宝在阁内,先断断续续听了半日顺风而来的歌吹,好轻易傍晚时蒙眬睡去。一个梦浅时分,忽闻檐外窸窸窣窣,又有雨声。她不辨究竟是梦是真,侧耳聆听很久,终究隔帘问道:“夕香,是下雨了吗?”半晌无人答话,许是无人闻声,许是无人。她便也不再问了,合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想再睡畴昔。
二人于雪中站立,到底是王慎眼尖,俄然喊了一句:“六哥儿。”定权昂首去看,定梁公然站在一旁,便将他抱了起来,问道:“你在此做甚么?如何还不去?”定梁俄然叫道:“哥哥!”惊得他的从人忙改正道:“要称呼殿下。”定权笑道:“无妨,随他叫甚么如何了?”见他从怀中取出刚才本身给他的手巾,已经是皱巴巴的一包,道:“方才我吃了哥哥的果子,也给哥哥留了几个。”他这般投桃报李的行动,定权天然感觉好笑,接过来顺手递给王慎,道:“那便多谢你。”忽而又想起一事,问道,“爹爹方才和你都说了甚么?”定梁歪着头想了半日,道:“爹爹说,甚么万寿无疆的话,那是你哥哥骗你的,没人能够万寿无疆。”定权微愣了愣,定梁便又诘问道:“真的吗?”定权点头苦笑道:“对,爹爹是圣君,哥哥骗不过他。”一面放他下来,叫人好生护送他拜别。
待一干文人的诗句作到无可作处,亦分不出高低,定权与顾思林早已各自归座。天气全黑,宴上歌吹也将扫尾,定权心内方舒了口气,忽见陈谨进殿,附在天子耳边不知说了句甚么话,天子便蓦地变了神采。他目睹二人对答了数句,心知有事,却摸不出半点眉目,忙转转头去看顾思林,只见他正与旁人说话,仿佛并未在乎。
突如其来的怠倦如大潮涌起,吞噬了天子复苏的思惟。他垂下视线,朝定权招了招手。定权愣了半日,直待王慎在一旁悄悄推了本身一把,方如梦初醒,徐行走到天子身边,摸索地叫道:“陛下父亲?”天子只觉这声音从极远处传来,非常陌生,问道:“太子?”定权答道:“臣在。”天子这才点了点头,道:“朕有些病酒,想先归去歇歇。”定权揣测了半晌答复道:“天气也晚了,这出戏也快结束了。陛下如不适,待到曲终,臣叮咛停止飨宴,亲身奉侍陛下还宫可好?”天子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这出戏正唱到最热烈的时候,何必我一人向隅,使得满座不欢?就说我去换衣罢,你且费心替我看看就是了。”定权虽不解天子此意为何,只知大为不当,方想再进言,已听天子向皇后招手道:“卿卿,你扶我出来罢。”话既出口,皇后和太子的面色同时一滞,很久方闻皇后笑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