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席话落,陈氏忽地又想起起初做定的主张,因说道:“我瞧着这位吴先生虽是读书识字,行事却很胡涂。若由着她来教诲女人们,恐怕教的女人们也都呆迟笨笨的,反倒不好了。我便想着,打明儿她教女人们读书的时节,我们也在旁听着。如有不当的,过后也好和女人们分辩明白。可千万不能学了她这陈腐性子才好。”
冯氏这边倒也有了交代,何况她也有些不放心吴先生的陈腐,只是碍于小孙氏这其中人,以是抹不开脸面罢了。现在既有了这么个借口,冯氏也不怕吴先生这头下不来台,因而满心对劲的领了这差事,口内仍说道:“放心罢,晚餐过后我便去寻她说说话儿,务必与她分辩明白。”
世人闻言,皆奖饰陈老太太说的非常。冯氏便笑道:“还是老太太心细,我们是再想不到这些的。”
陈老太太听了陈老太爷这一篇话,因笑道:“恰是这个意义。以是我便说,蕙姐儿常日里合该同吴先生好生相处,也学一学人家的温婉贤淑。须知女子以贞静为要,吴先生读书识字,性子又如许的温婉,我瞧着便很好。倘若我们家蕙姐儿能有吴先生的三分和婉,我就放心了。”
冯氏闻言,一声儿不言语。半日,蚊子哼哼似的说道:“我还是觉着不太安妥。那好歹是我嫂子荐了来的先生,畴前又和我嫂子订交甚好。不看僧面看佛面罢。”
陈氏因想到这个上头,不觉把讨厌吴先生胡涂的心机去了大半。沉吟半日,方笑道:“妈放心罢,我免得的。”
冯氏倒不知吴先生的一番策画,只曲解吴先生是年青面子薄,不肯等闲自夸的。当下也不觉得意,仍拉着吴先生的手谈笑了一回,目睹二更的梆子都敲过了,这才起成分开,自去回房安息。不在话下。
既如此,又何必当真难堪吴先生呢。毕竟吴先生心性绵软,立不起来,也是娘家无人的原因。若吴先生能如本身普通的父母俱在,兄长撑腰,恐怕周老太太亦如赵家那老虔婆普通,即便心中策画打得响,也无计可施罢?
这话倒是同陈氏方才的话是一个意义,只不过陈珪这么一说,便不是信不过吴先生,而是敬慕吴先生的为品德性,以是要靠近着熏陶一二了。
陈氏不拘心中如何作想,面上却规端方矩地点头应是。
吴先生只觉脸上一片热烫,心中又慌又愧,一面绞动手帕子一面低头说道:“倒不是担忧府上如何。只不过是我的一片私心,想瞧瞧罢了。”
陈氏嗤笑道:“原就是不放心的意义,有甚么好抹不开脸的。莫非由着她把女人们教傻了才好?”
陈老太太看着陈氏鸡头白脸的模样儿,非常无法的摇了点头,缓缓的道:“不过是一点子小事罢了。既然老迈都有了主张,渐渐儿地照做便是了。何必如此大动肝火。你现在也是二十五六岁的人了,一双女儿也都这么大了,如何还这么慌脚鸡似的,一点儿也上不得高台盘。”
陈珪闻弦歌而知雅意,便笑着接口道:“恰好儿吴先生目今在家里教书,这么可贵的机遇,也叫蕙姐儿常日无事,去听听吴先生的教诲。倒是不盼着她能学出个模样儿来,只盼望蕙姐儿跟在吴先生身边耳濡目染,也学些女子的循分随时,倒也罢了。”
说罢,目光灼灼地盯着陈氏,口内警告道:“美意助人却因一时的口舌反生嫌隙,那便是吃力不奉迎儿了。这是笨伯才做的事儿。我们陈家固然不是甚么上等儿人家,却也自夸并非笨伯。你这性子都是我们常日里娇纵过分,才纵的你愈发心直口快,嘴里没了算计。只要一时不痛快了,甚么好的坏的不管不顾都宣诸于口。有道是祸从口出,此后你同吴先生相处,可千万不能如此骄易,叫人实际我们陈家的家教不好。”
至于二姐儿,好歹是后代穿越而来的成年人,纵使无人叮咛,她也晓得甚么话该说,甚么话不该说。
陈老太太则道:“本日饭桌上的话,乃是我们家的私话儿,万不成传将出去了才好。”
遵循陈珪的意义,不过是想把吴先生的遭受换了名儿姓儿,假托前朝事迹,叫平话唱戏的编成戏文话本儿,于贩子街头传唱开来。倘若周家并无别意,那话本戏文便是供人一笑,再无他意。倘若周家真的放心作耗,陈家有了这么一手筹办,就算不是万全之策,事光临头时,亦不愁没有应对。
一句话未落,陈氏在旁冷哼道:“哥哥这话在理儿。她想要贤能淑德凭白受屈,也不该带累了我们。说句不好听的话,既然是逆来顺受,当初又何必惺惺作态,应了我们家的西席。她如果同我们家半点儿干系没有,我们是疯了才揽这类费事事儿上身。现在她既是我们家的女先生,她的清誉便牵涉到咱家女孩子的名誉。既如此,就由不得她糊里胡涂的受人算计——她不怕屎盆子扣脑袋上,我还怕咱家闺女被溅了浑身的污水呢。”
陈氏见说,只得不满的嘟着嘴,一旁陈老太爷也道:“蕙姐儿的性子仍旧太暴躁了,昔日里我常说你,合该好生教诲她才是——倘若放心一辈子呆在家里做姑奶奶,也还罢了。倘若不是,总该提点儿城府心气儿,学些儿眉眼凹凸。老是这么个样儿,如何使得。”
陈府世人闻听此言,深思了一回,冯氏皱眉说道:“此事到底关乎吴先生的明净私密,我们虽故意,毕竟不能替她做主儿,还是同她参议一二,听听她的意义罢?”
世人闻听此言,笑着承诺了。陈老太太仍旧有些不放心,又好生叮嘱了年纪较小的大姐儿和二姐儿一回——幸亏大姐儿本就和顺内疚,常日里话也未几,胆量又小,陈老太太不过整肃松散的叮咛了几句,又有贴身的丫环们跟着,也就不怕了。
这话非常语重心长,陈氏听着母亲说“寄人篱下”,不觉想到本身的身上来。同是孀寡之人,一样有那么一门糟心的婆家,她若不是福分好,明仗着父母哥哥疼她,肯替她仗腰子。纵使心高气傲,掐尖要强,恐怕这会子也好不到那里。
冯氏闻言,不觉难堪的道:“这倒不好。平白无端的,怎好去听她的课,倒像我们不放心似的。”
陈老太太细心看了陈氏一回,仍旧长叹一声,唏嘘的道:“吴先生与吴家太太孤儿寡母,不说奔了我们来,好歹现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我很不欲因着一些口舌是非,叫大师不能放心相处。向来都说寄人篱下的滋味儿难受。我们现在既请了人来,便叫人欢欢乐喜的。如若不能,还不如立时放了她们家去,也省的我们家操心吃力,反而遭人抱怨,受人指责。”
陈老太太见陈氏如此,便知她公然想明白了。因谈笑道:“好了好了,说了这半日的话,菜都凉了。还是叫灶上拿归去热热罢。现在天儿冷,总不好吃冷食。”
陈珪嘲笑一声,不觉得然的道:“那便同她说个明白。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纵使她心下不认同,我们也得这般做了,总不能束手就擒,眼睁睁等着旁人使坏。何况这天底下也没有凭白替人受过的事理——”
陈老太太点了点头,思忖半日,仍说道:“论理儿,我不该多说这一句。不过我们家既然请了吴先生来,到底是我们本身的主张。现在出了岔子——别说这些还只是我们的私心揣测,便是有朝一日真有了费事,也不该是以迁怒于人。倒像我们没有担负似的。”
陈老太太叮咛了一回,又笑向世人道:“大人们说话儿交心,向来很少避讳着孩子们。却不知有些口舌是非,都是小孩子传话儿引出来的。他们年纪小,不晓得轻重,不过鹦鹉学舌一时口快。倘如果以起了嫌隙,反倒不美。少不很多叮嘱一二罢了。”
说罢,且叮咛小丫头子将饭菜端归去重新热锅再传上来。彼时天气已经不早,世人胡乱吃了一口,方各自散了回房安息。冯氏则寻至吴先生地点的客房处闲谈说话,将晚餐时世人的商讨换了些言辞劈面奉告。吴先生沉吟一回,虽打从心底里不肯肇事,又恐周家不依不饶,带累了陈府名声——若真如此,别说她无颜再见陈家人,恐怕连闺中好友小孙氏亦不敢再见了。
再有一事则是吴先生的私心计算,倒不好说出口的——陈府既有替她张目正名之意,少不得要在话本儿戏文儿中奖饰一回。倘若周家不肇事便罢,倘若周家意欲肇事,此事叨登出来,届时天下人都能晓得她的和顺贤惠,她便也如前朝《贤媛集》、《列女传》中的贤女普通,事迹鼓吹天下了。
陈氏便狠狠的皱眉,气急废弛的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调拨了妈和嫂子去她们家拜访,现在倒是请神轻易送神难了。”
这么想来,吴先生心中自是千肯万肯。不过她生性瞻前顾后,犹踌躇豫,思忖了半日工夫,方才承诺下来。且为名声计,仍旧恳求冯氏将写好的话本儿戏文儿拿来给她瞧瞧才好。
何况吴先生心中,仍有些想头。她生性和婉,又因周璞之故,不肯同周家老太太当真计算。可泥人另有三分火气,何况吴先生自幼娇生惯养,读书识字,亦是个心气儿高的。她看周家老太太不扎眼,又念着伉俪情分不肯撕破脸,心中尽管憋屈窝火。现在有人要替她出气,纵使不为着她本身,可到底是为她张目立名,吴先生亦是情愿的。
说罢,陈珪仍夹了一筷子火腿入口,得意笑道:“这便是俗话说的,害人之心不成有,防人之心不成无了。”
冯氏见吴先生应了此事,只觉心中一块大石头终究落了地儿。这么点子小事——何况又是题中应有之意,如何不该的。当即拍着胸脯承诺下来,仍笑着打趣道:“先生且放心。我们必然谨慎行事,断不会坏了先生的清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