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梅边影边(2)

三宝见得永璂的猞猁皮袍下沾了大块春雪，那春雪比不得冬雪坚冷，一触便化，不经意便沾湿了衣衫。他忙抱过永璂，道：“好阿哥，主子带您去养性斋理一理衣裳。另有这迎春，都是雪珠子，等下化了冷着您。”他说着，便领了小寺人去，只留了容珮远远陪着服侍。

如懿悄悄一笑，那笑意薄得像天涯淡淡的浮云，很快便会被风吹散，“梅花再能傲霜雪，也有寥完工泥碾作尘的时候。即便你送来一冬梅花，本宫也会鄙人一个春夏秋冬过着无宠萧索的日子。”

如懿不肯多逗留，只道：“我们去螽斯门外等待永璂便是。”

不知怎的，她俄然想起闺中光阴。晨风细凉，天井中赤红芍药盛放，饱满的花盘慵慵欲坠，每一朵都是重绡叠绢，盛开得不知六合那边。金色的阳光从朱红色的阁子边流过，她抬起手，遮住肆无顾忌漫入视线的几束阳光。绣楼下，额娘在赞成花开当时，唤她折来簪鬓。她笑着答允，回眸去，云朵洁白，天气湛蓝。

这么快又有了身孕，真是圣眷正隆。难怪这般鲜花招锦。

倒是那一日，京中最早的一场春雪停止，如懿忧心着雪后难行，放心不下永璂，便远远出去迎着。过了翊坤宫便是永寿宫，再往前便是天子的养心殿。行经时听得永寿宫内按歌之声，门前轿辇会合，便知是嫔妃们都在永寿宫相聚取乐。

“也对。你现在奉养皇上繁忙，又要替本宫接送永璂，实在辛苦。”如懿拨弄着指间初开的迎春，那星星点点的鹅黄，柔滑动听，“何况本宫向来就不是高洁的梅花，是你曲解了。”

怔忪间，情面的冷暖如冰雪沁冷，逼入心间，她看着格花六棱窗外一钩新月，白霜霜的，月头锋利如银钩玉划，生生划进眼底，却勾不出半点泪意。

她想笑，心底却无穷酸楚。他端庄的端倪间，衔着的一丝温默的柔嫩，轻染了刚毅的安闲。他唇际的笑容是雪后初霁的天空，碧澈廓清，那份体贴，一览无余。

如懿先自笑了：“没想到时隔数年，本宫又落得如此惨境。是不是似曾了解？”

六合间是如此深深沉寂，能够闻声雪落枯枝的声音，清泠泠的，细碎的，连绵不竭，此起彼伏。

海兰打量着她，心疼道：“姐姐，我和你不一样。我向来不喜好不太稳定的东西，比如男人的豪情，比如荣宠。我在乎的，信赖的，都是肯定的不会等闲窜改的，就像我和姐姐悠长以来的相互依托，就像我和永琪之间不会变动的血缘。”

她将他眼底的渴盼清楚映入心间，沉吟半晌，还是伸手安闲珮处接过，缓缓展开。她的手极美，与卷轴的乌黑之色不相高低，融若清霜。她纤长的指以一种清艳姿势停驻在紫檀轴上，像一朵盛放的杜若。

雪野茫茫，六合间静无一人，只听得足下珠履踏着积雪之声。白雪素光当中，果有迎春点点鹅黄，似疏落的金黄的星子。有欢畅的童声响起，唤道：“皇额娘。”

思路的流转，莫名地牵动着心肠。她看着他暗红色的大氅，平常的御前侍卫的样色，深蓝色的袍角微露一痕，在雪色下蕴蕴漾漾，闪着幽微的光，细细迷离。世事原是如此，不过天涯的间隔，你也明知他的好，但他同你永久没有半分干系，就如隔着银汉迢迢，牵不到，挂不上。统统的相知，都在滚滚流年的浊浪里，缠绵着流畴昔，流畴昔，永无交集。

眼底有温热一溢，她竟然会为了他的话，潮湿了枯涸的眼。

她心底一软，似要化去。循名誉去，果见凌云彻抱着永璂，徐行过来。永璂的小脸冻得微红，一手抱着一束尚带雪珠的迎春，一手挥着。贴身的小寺人们跟在背面。

情义当然会窜改，便如畴前深爱之人，也可渐成陌路。而永琪的冷淡，固然微不成察，可她毕竟扶养了永琪十数年，又如何全然不知。毕竟，她与永琪，从无那般深切的血缘。而逐步长大的永璂，固然不敷聪慧敏慧，但也是个灵巧的孩子，又占着嫡子的名分。永琪，怕也是介怀的吧。

因而，她竟日只是坐在这里，看天光东起西坠，无声流转。日色也好，雪光也好，都是与她最密切不过的。不会因为境遇的窜改，变动一分靠近。而白日畴昔，夜色还是而来。约莫紫禁城中不分凹凸贵贱，肯一视同仁的，也唯有它们了。

人言喧闹，无不是是非之处。如懿垂垂不大出去，也免了嫔妃们的存候之礼。便是太后，亦觉着雪天路难行，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他停一停，从袖中抽出一卷小小短轴，交于容珮手中，“微臣从未学过画画，竭力学了一冬，才会这个。还请皇后娘娘莫要见笑。”

容珮悄悄啐了一声：“端庄皇后娘娘还在呢，却把令贵妃当作了主子，刚下完雪也赶来凑热烈。”她的声音略低，“听闻，令贵妃刚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子。”

凌云彻眸中澄彻清定，坦但是望，“或许皇后娘娘不是风霜高洁，但微臣瞥见的是你求存的冰雪寒霜之地。”

如懿又是心疼又是打动，嗔道：“这孩子，也不怕雪地里滑。”说着，便往御花圃去。

她在冰雪当中，忽而有那样安适的表情。仿佛少年之际，身边的体贴来得自但是至心。

才行至螽斯门，便有扫雪的小寺人存候，道：“启禀皇后娘娘，十二阿哥听凌大人说御花圃的迎春花开了，说要折雪中迎春送给娘娘，已经往御花圃去了。”

如懿虎着脸，本想吓吓永璂，但听得小儿娇声软语，那里还狠得起心肠，便道：“那你要多谢凌大人，肯陪你做这些小儿把戏。”

凌云彻放他下来，向着如懿施礼。永璂笑呵呵道：“皇额娘，儿子晓得您喜好梅花，但是冬梅快谢了。凌云彻说迎春金黄，与腊梅肖似，儿子便想折来送您。”他有些怯怯的，“固然雪后酷寒，但凌云彻照顾得儿子很好。皇额娘，我真的不怕冷。”

那是一卷墨梅图，临摹的是宋人画梅的意境，用浓淡相间的水墨晕染，疏枝浅朵，珠蕊隐现，倍觉孤条遒劲，风神绰约。那笔触似是练习了无数遍，但仍有稚拙的陈迹，明显是新学不久。便是永璂，也可画得更好些。

凌云彻沉默半晌，“可惜夏季畴昔，微臣已经没有梅花可送。”

凌云彻的目光仿若偶然扫过她的面孔，很快低首垂眸，“梅花易谢，终难悠长。微臣不会再送这个了。”

是有多久，没有过如许的体味？步步为营，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的日子，已经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