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澜依
槿汐素手冉冉而立，眯了双眼看花，道：“皇后那样谨慎，如何敢用娘娘奉上的东西。”
目光只滞留在杏树上，一手抚着本身束着束带的小腹，只想着畴前的花开如云是多么盛事，现在也是“暴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1）了。
我懒怠坐软轿，便打发了抬轿的内监先归去，只扶了浣碧和槿汐的手渐渐走着，花宜和小允子跟在背面奉侍。
我喜好见她如许笑起来的模样，又用心要她欢畅，便由着她玩弄，笑道：“本就是玉簪花，当然像玉簪子了。”
她双手捧着大捧的合欢花瓣，正和侍女一同收到一个绡纱袋子中。目睹走到我面前，才看我一眼，渐渐屈膝下去，道：“莞妃娘娘金安。”
浣碧站在身后，轻声冷道：“本日皇后待蜜斯真是客气。”
“蜜斯现在是莞妃，是皇上昌大迎进宫的，又有着身孕……”
槿汐在旁沉默听完，道：“娘娘说得不错。娘娘此番回宫，皇上盛重对待，是无益亦有弊。利在娘娘有皇上撑腰，不敢叫人轻举妄动；弊在树大招风，娘娘天然也是树敌无数。现在皇后已在宫中运营多年，身边又有得宠的安贵嫔、祺贵嫔等人，连胡昭仪亦是她表妹。而娘娘倒是离宫四年，统统陌生，必然要按下锋芒，先行表示恭敬。”
槿汐只作在千鲤池边陪我逗着锦鲤喂食，在我耳边沉稳道：“奴婢已经向小允子探听了，那十位小主包含前头的傅婕妤，或死或废，无一幸免。而这些人，或者是过分得宠，或者是长于争宠做过了头的，皆已不在了。”
“叶澜依”。她简朴道，说罢略略欠身，“嫔妾身子不爽，不能陪娘娘说话了，先告别。”说罢也不等我应允，攥紧了花袋自顾自便走。
我见她的装束独特，并非平常宫嫔爱用的金簪玉器一类，而是一对嵌虎睛石银簪，耳上一对平金猫眼耳坠，最惹眼的是胸前一串青金链子，链子中心拇指大的一颗虎魄，光彩暗红通澈，里头横卧着一只蜜蜂。
我心下一动，“并无人告病，那么那些人……”
小允子微微游移，还是开了口：“因着安贵嫔喜好听鸟叫，以是皇上上林苑里放养了好些。”
浣碧犹未消气，向我道：“蜜斯瞧她那身打扮，那串链子上的虎魄可吓死人了，竟含的是只蜜蜂。另有头上簪子上的虎睛石，像老虎眼睛似的，公然是驯兽女出身。”
花宜忙点点头，道：“奴婢晓得了。”
花宜忍不住道：“莫非，是下了甚么毒药不成？”
浣碧气得神采发白，道：“天下竟有如许的人，人家美意美意把东西还她，她却如许不识汲引，公然出身寒微，不识礼数！”又嘟囔，“也不晓得皇上喜好她那里，又不是最美，脾气又坏。”
我闭目道：“她昨日待我就不客气了么？她向来就是这副和蔼雍容的模样，如何会因了我失态呢。”
我望向辽远的天涯，日色灿烂如金，如飞花扬絮，照得人几近睁不开眼睛。嘴角扬起一点莞尔的浅笑。我送这些养颜滋补的珍品给皇后，只是因为，我发明她真的老了。
浣碧重扶了我坐下，与花宜同陪在身边说话。花宜本是山野间长大的女子，固然身遭剧变性子沉默了很多，但是宫中相处的多是女子，小允子一流她也不惧，加上年纪小，未央宫中大家对她珍惜，我亦不把她视作平常侍女，她本性中的活泼才在有靠近之人时透暴露来。
我淡然一笑：“你气甚么？她的东西，要如何措置也是她的事，犯不着我们动气。”
宫里新奇的美女层出不穷，她要一个一妥当而不露陈迹的对付，真的是很劳心吃力吧。
心中猝然一痛，转首见浣碧亦望着花瓣入迷，不由感慨难言。槿汐在旁轻声道：“若娘娘喜好，不如把合欢花瓣收起来做个香囊吧。”
她不卑不亢道：“谢娘娘体贴。”
我没有接浣碧的话，只冷静望着叶澜依的身影，心底亦是吃惊。但是瞧她方才的神情，并不像是用心乔张做致对我无礼，仿佛是真正不把这些珠玉东西放在眼里，视若无物。她苗条的脊背凛然有一种清奇之气，分歧于平常女子的柔弱袅娜，我不觉悄悄留意。
我扶着浣碧的手坐在亭内安息，随口道：“总感觉上林苑里的鸟儿多了好些，畴前没如许热烈的。”
我沉默半晌，道：“即便她失礼，也不必这般刻薄。你单瞧她那串链子上的虎魄，就晓得她有多得宠。那颗藏蜂虎魄是小小一个常在能够用的么？”
小允子不知就里，见我喜好便凑趣道：“要论合欢花，还是清河王的旧阁镂月开云馆的最好。”
她嘴角微微一笑，蕴了几分不屑，道：“娘娘如许大的阵仗回宫，有谁不晓得呢？”
我摆手表示她噤声。地上有一物闪亮，是一枚精美的珊瑚苍鹰佩，我哈腰拾起，看着不远处缓缓而行的叶澜依，向浣碧道：“你去请她返来，问问是不是她的。”浣碧回声而去，很快请了她返来。我举起珊瑚佩，和蔼道：“这是mm的吧？”
我还到她手中，“这是贴身之物，mm别随便掉了。”
浣碧看着我手上一串素净沉郁的虎魄连青金石手串，道：“蜜斯要贡献皇后，给了那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数珠手串也就罢了。皇后娘娘如此谗谄蜜斯，蜜斯为何要送如许宝贵的养颜佳品给她？莫不成……”她游移着嗫嚅：“蜜斯另有别的筹算？”
叶澜依看了手中的珊瑚佩一眼，悄悄看我道：“娘娘就是为了这个叫嫔妾返来的么？”见我点头，她淡然道：“这些东西嫔妾有的是，丢了有甚么要紧。”说干休一扬，“咚”一声顺手丢进了身后的太液池，“娘娘无事，嫔妾就辞职了。”说罢回身而去。
一起上新进宫嫔一一叩首施礼，我含笑叮咛了起来，也未几作逗留，只浅笑着轻声向槿汐道：“上林苑的花越开越多，我们宫里的如花女子也越来越多了。”
话音刚落，却见合欢树底下站着一名女子，一身琵琶襟大镶大滚银枝绿叶衣裙，肤色是亮烈安康的麦色，分歧于宫中女子的一意求白。长眉轻扬入鬓，冷亮的眼睛是近似宝石的长方形，眼角微微飞起，有丹凤眼的娇媚，更带着野性不驯的气味。我不觉一怔，向来闻得赞女子双眼如寒星的，却不知人间真有如许的眼睛，冰冷濯然，如寒光四射。她双唇紧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间皆是淡淡的得志与桀骜。乍一看，似是莹白雪地里赫但是出的一枝亮烈红梅，仿佛惊鸿一瞥。
我伸一个懒腰，面色沉寂无波，道：“不但是你，要叮嘱着底下人对各宫各院的嫔妃宫人都要和蔼。特别是你，在安陵容她们面前必然要沉住气。”我紧紧按住浣碧的手，亦是按住本身多年的积郁与沉怒，一字一字清凌凌道：“若按捺不住，只会乱了本身的阵脚。”
我对她的不敬不觉得意，只是饶有兴味，“本日在皇后娘娘处存候也未见到滟常在，听福嫔说是病了。”我见她额上有晶亮汗珠，手中袋子里网罗了很多合欢花的花瓣，想是一早就在这里了。我温然道：“既然病着，怎不好幸亏宫里安息，等下日头毒了，更加要难受。”
“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浣碧咀嚼着这句话，倏然浅笑，“是了。奴婢明白了，不会再心急。”
（1）、出自唐朝墨客杜牧的《怅诗》：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难过怨芳时。暴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唐宋人条记小说中提到杜牧暮年游湖州时，见一十多岁少女，长得极美，就与她母亲商定：等我十年，不来再嫁。十四年后杜牧公然当了湖州刺史，但那女子已经嫁人生子了。杜牧欣然写成此诗。
太液池沿岸风景如画，阳光垂垂热烈起来，一行人分花拂柳走在树荫下，偶尔谈笑几句。偶有冷风拂过，拂落枝头曼曼如羽的合欢花，浅红粉橘的色彩，淡薄如氤氲的雾气。花瓣粉软盈盈仿佛美人口上画得饱满的一点樱唇，风过好似下着一场花雨如注。我情不自禁伸手接起三五瓣托于素白掌心当中，便有如有若无的淡雅香气盈上手心的纹理。
上林苑风景还是，仿佛还是昨日，只是奇花异草更见富强，液池边青柳亦更见翠绿柔长。而侧首望去，太液池中千叶白莲方始开放，多是含苞含蕊的模样，盈盈微展三五花瓣，花色如玉剔透，莹白柔滑。
浣碧微微沉寂，很久以后带了一抹隐晦的轻视，“再得宠，祖制亦是不得诞育。”
花宜道：“那玉簪子冰冰冷的，又**，我瞧着还是这花好，又香又美。”
我微微展开双眼，细心看她一眼，道：“今时本日，你感觉我有资格和皇后翻脸么？”
我瞧着她手中的袋子，含笑道：“如何常在收了如许多的花瓣呢？”
若她真敢服用的话，我倒真真是佩服她了。但是依她的性子，怎会接管来自仇敌的礼品呢？
我轻嗤一声，“即便我恭敬，皇后对我也是心胸敌意；但我若不恭敬，不啻于授人以柄。浣碧，你要记得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另有一句，路要一步一步走方能稳妥。我实在也没有本领能一口气扳倒那么多人，皇上也不会答应后宫因我而乱。”
我无声无息一笑，伸手将花瓣抛入太液池绵绵水波中，轻道：“留得住一时也留不住一世，即便做成香囊，到底也是要枯萎的，不如随它去吧。”
我含笑回礼，忍住惊奇道：“这位mm我却没有见过。”
我轻声感喟，“乾元十二年入宫的妃嫔十五人，现在也所剩未几了。”我扬一扬绢子，微微嘲笑：“难怪要三年选秀一次，不然宫里可不是空荡荡没人了。”
我浅笑，“常在怜香惜玉之心，本宫自愧不如。只不知常在的芳名可否相告，姐妹间今后也好称呼。”
我目之所及，心下微微一痛，再不忍去看那满湖莲花。
冷风习习，带着水汽的郁郁清爽，将近旁的莲花清芬一浪浪浮过来，清冷安闲。知春亭畔的杏树上杏花早已落尽，唯见枝头缀满杏子青青，一个个小巧敬爱，树梢间偶尔落下一串串清脆委宛的欢畅鸟鸣。
我倚栏远眺，淡淡道：“我也坐的乏了，不如渐渐走归去吧。”
注释：
槿汐忙笑嗔道：“纵使娘娘疼你，可在宫里如何好我啊我的，要自称奴婢，可要记着了。”
叶澜依瞥了一眼，道：“是嫔妾的。”
浣碧骇然惊道：“她如何如许无礼？不过仗着皇上宠嬖罢了，难怪芳若说她孤介桀骜。”
我也不睬会，只淡淡道：“我送去的东西的确宝贵不凡，极是可贵。并且我送给皇后，也没有甚么别的筹算。”我停一停，“更不会下毒那么蠢。”
滟常在面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旋即淡淡道：“太医说嫔妾病着，要拿合欢花入药，以是来收了些。左不过落斑白白入泥也是可惜。”
天下之母？我嘲笑出来。这位高贵雍容的天下之母敢不敢享用那些我奉上能够挽住芳华的养颜之物呢？我敢打赌，她必然不敢。说不定，我一分开，她就把她通盘扔了出去。
我浅笑：“不是阿谀，也不是调侃，我是至心实意想把那些东西送给她。”
槿汐低语道：“方才在皇后宫中存候，奴婢留意着娘娘离宫背面一次选秀是选了十八位，第二次是五位，连着非选秀入宫的滟常在和胡昭仪，四年共进了二十五位，但是本日在坐的除了滟常在未曾参加上外，只要十五位。”
她抚着胸前的虎魄，冷酷道：“嫔妾是绿霓居滟常在，因这两日抱病，未曾与莞妃娘娘相见。”
我也不恼，只淡淡道：“她还真是盛宠不衰。”
皇后开端老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已经三十六岁了。三十六岁的女人，需求这些滋补的东西来挽留她即将消逝的红颜。而这些本该她获得的东西，她却没有。却呈现在了比她年青的我的手里，再经过我的手恭敬奉到她的手里，她会如何的不甘啊！
花宜性子开朗，又是初进宫廷，见亭外的玉簪花花瓣白而得空，开得如堆雪砌霜普通，不由采了一大把，东一朵西一朵簪在我头上，悄悄笑道：“这些花儿真都雅，簪在娘娘头上像玉簪子一样。”
手指触在凉凉的汉白玉雕栏上微微发凉，千鲤池中千尾锦鲤为着撒下去的鱼食争相掠取，千头攒动，如无数红蕊绽放，在撒食者眼中，天然煞是都雅。
我含着笑意看她，“那你如何晓得本宫是莞妃？”
浣碧“嗯”了一声，伸手为我紧了紧微微疏松的发髻，低声道：“实在蜜斯何必这般对皇后纡尊降贵，守着礼数就成了。”
我生生打断她，“我晓得你心急，但也别错了主张。畴前害我之事皇后从未出面过，天然担不上她的干系，即便我奉告皇上也只会落一个歪曲皇后的罪恶。”我拉过她的手，推心置腹道：“我内心的恨只会比你深，，但是进了宫就要步步为营，心急是成不了事的。我回宫之事皇后只怕背后里气得要死，但是当着我的面还是雍容漂亮，关爱有加，可见她心机城府之深。她愈是如此，我愈要恭敬，把畴前之事只作不知，方能渐渐策划。”